闻声瘦弱的身影微微停顿,仰面看向翻滚的黑云,“放心,今夜老幺安全得很。”
“有肉不吃,你当上官是傻子啊!”
傅咸回身看向满脸不屑的几位师弟,清湛的双眸带抹笃定,“若上官还想抱得美人归,那今夜就当定傻子了。”
哎?
“这同老幺若认不出这个上官是‘一夜春’所扮,两人便无今后可言是一样的道理。”
窗外夜云似墨,勾出杏花如雨。窗下两剪身影,颇有相敬如宾的意境。
上官看着她故意挺直的脊背,柔道:“人都走了,不用忍了。”
这声戳破了她的皮球,秭归软软趴下,“谁知道这药劲那么大。”她埋怨着,毫不掩饰娇嗔难抑的尾音。
上官轻笑,为她这不掩饰而心情极好,“我听说‘一夜春’扮人极像,难不成是传言有误,还是秭归满心满眼都是我,一眼就看穿了?”
不知是药性刚猛还是怎么,秭归脸颊微热,慢吞吞地看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人的心是黑的。
“是哪一种呢,秭归?”目波逡巡,黑心的某人可不打算放过她。
真是,她有些不爽地瞪他。
江湖人都道这人是神佛一般的慈悲心肠,若无萧匡这个侄子护着怕是在五浊恶世尸骨难剩,谁知真正妖孽的是他啊。
思及此,她轻轻一叹,“要假装你实在太难了,方才那‘一夜春’刚开口我就知道不对了。”
“哦,他说了什么?”
白日里有你几位师兄守着,我就算想见你也无法啊。
“就算子愚知道我师兄有意阻止,你也只觉有趣,偏偏要正大光明地当着几位师兄的面前来见我,不是么?”
“秭归真是了解我,足见你对我有多上心了。”上官俊眸抹采看着她,眉宇间绽出惑人之色。
秭归只觉体内药性腾云直起,热烘烘地冲上她的脸皮,她默念道德经以守灵台清明。再看去,那人只是面带春风,端坐的身影却纹丝未动。
果然……妖孽啊,这样玩她很有意思是不?
咬牙咽下这口气,秭归眼波又复澄澈,“虽说那‘一夜春’装不出子愚的神采,却有一点切中我的疑惑啊。”
“哦?”像等着她的反击,上官意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原本么,子愚背着我筹谋婚宴,虽说后来让阿鸾顶包,可总是背信于我不是么?别说这是误会。”月牙眼瞟他一眼,摆明不信,“这几日我可一直等着子愚登门说明,却不想等来了‘一夜春’。”
像是药性发作,含怨的美目有些对不清焦距,更添几分欲说还休的妩媚之情。
美人计谁不会,她可是余家人,学什么都很快的!
可学得再快,也不及某人脸皮之厚。上官兀自笑着,目波不移只看着她,那眼神露骨得坦荡,丝毫不收敛其中的深意,到头来还是她临阵脱逃了。
见她撇开眼,上官低低沉沉地笑开,“是,那场婚宴原本是姓上官的。”
哈,她就知道。
“可绝谈不上背信啊。”
说瞎话也说得这么坦荡!
上官毫不羞愧地对视她的怒目,“我是想将你长长久久地留在身侧,可绝不会用那种不入流的手段,毕竟洞房花烛对着一个醉醺醺的新娘,有什么趣味可言。”
听出他语中深意,秭归满脸通红。
“就如同今夜,我宁要一个举案齐眉的夜谈,也不要一个掺了媚药的春宵。”
上官目波流转,澄澈得犹如一地清浅月光,看得她心湖荡漾,不可抑制地柔软起来。
“江湖人都道余瞻远和柳缇是因‘淫乐无边夜夜春’而结合的第一对夫妇,你信么?”她问。
上官不答反问,“若两位真是因此结缘,还会有余氏女吗?”
美目轻颤,再抬眼是无尽的春色蔓延,“子愚,我快撑不住了。”
上官大惊,瞬移接住她软软倒下的身子。
“杀了北狄大王的果然是你啊。”
上官怜惜地看着怀中神智渐失的姑娘,“嗯,是我,阿匡的功夫也是我教的。”
“这倭奴好可恨,子愚在我变身老虎前,请务必将我打晕。”
“好。”
看着她无意识探进他衣襟的小手,上官极力隐忍,神色复杂地探向她的晕穴。
“子愚。”
“嗯?”
他俯下身听她犹如呻吟的气音。
“那时你也是中了这个药吧。”
他一愣。
“我还记得那夜也是这般闷热的天,转眼就下起大雨来,我赶了一天的路路过一间破庙……”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随时要丧失意识,突地她挣扎问道,“不知这毒子愚是如何解的?”
“你真想知道?”他在她耳边低问。
迷蒙的双眼似找到一丝焦距,也不知能不能看清他,她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
“原来你吃醋是这般模样啊。”
见她微微皱眉,睁着眼想要瞪他,上官意低低沉沉地笑开。
“睡吧,我守着你。”用手覆上她的双眼,上官轻轻点上她的晕穴。
……
适才低垂的黑云转瞬泻起倾盆大雨来。
一身湿衣贴在身上,衬得肌肤更加灼热,他微一运气就觉血液燃烧。
……可恶,竟敢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
上官意暗生恼恨,就听破庙外一声叹。
“唉,真倒霉。”
这声很是年轻,他站在暗影里眯眼打量着。长发被一支木簪粗粗定在头顶,粗布道袍旧得泛白,是个道姑?
他一愣。
夜半三更如同鬼蜮的破庙里出现了第二人,还是个道姑,是偶然吗?
哼,世上哪有偶然之事。尼姑和道姑都是出家人啊,改头换面也不算难事不是么?
想他不过多看了柳无双两眼,三清师太就盯上他了。若让那老尼姑知道,引起他怀疑的正是她自己,那张老脸会有多精彩呢。他恶趣味地想,随后敛神看向越走越近的来人。
思及此他放开了吐纳,丝毫不隐藏自己的踪迹。
果然,这道姑能夜视。她停住脚步,竟有些吃惊地望来。上官假作不知,放空眼眸看向一侧。
“阿匡?”他道。
那道姑掩住口鼻做什么,他想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药味有多重,输不起的傅长虞,见骗他不得竟撒了他一身的药。
“阿匡?”收起心头恼意,他再唤,毫不掩饰地掏出暗器。
是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下该露馅了吧,他等着那道姑抢先袭来,却不想听到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贫尼山中遇雨,欲借此地暂且休息,不想惊扰了施主,真是罪过。”
不上钩,有点意思。
“原来是师太,在下失敬。”他轻松笑道,手中却依然紧握着暗器。
眼角看她微地倾身,刚要道声果然,却见她俯面扑地。难得有人让他算不准,他竟有些期待了。
“小心。”他心情颇好地提醒。
那道姑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施主可有火折子?”
“没有。”他故意卖了个破绽,“师太前方两尺的地方还有一块碎石。”
这道姑心智极快,立刻就抓住了,“施主能夜视啊。”
“江湖中人,这是自然。”他装作能看见似的,视线却锁不住她。
“那便多谢施主了。”她瞎子般地试探,鞋底在地面摩擦着,越过他诳出来的碎石,而后靠墙坐下。
若是没看到她先前从容进庙的样子,怕是要被骗过了。他暗想着,心情十分愉悦,又惊讶于自己的这种情绪。
是药效发作了,还是……
迷惑于自己异乎寻常的心境,他无意识地开口,“师太。”
这声低缓而难以抑制,真的是他的?
上官知道这道姑在看他了,不得已他微微敛神,随口诌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施主请说。”
“近日秋雨如晦,在下的心亦是纷扰难定,想请师太持诵《金刚经》,平我心绪去我烦忧。”
这道姑沉默了。
当然会沉默,若她是道姑怎会背诵佛经,发现自己竟在为她开解,上官有些恼怒。他这是做什么,说不定这人是在恼怒被他看穿真身。想到这,他声音微冷,“师太?”
“师太不允么?”他笑得随意,手中的暗器对向她所在的角落。
就听那人轻叹一声:“阿弥陀佛。”随后倏地飞起。
果然啊。
他心头没有一丝猜中的欣喜抑或是鄙夷,只觉十分遗憾。遗憾到有一瞬间他竟想出手与她缠斗,不过下一刻又恢复了平常。
毕竟在江湖人眼中他可是全无武力的神佛公子啊。
脑后被狠狠一劈,他顺势倒下,略有期待地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唉,吃了‘淫乐无边夜夜春’还能这么折腾。”头顶传来如释重负的叹息。
她年纪小小如何能分辨出“淫乐无边夜夜春”,难道她中过?心头抹过一丝冷意。
“看你这么守身如玉,我便成全了你。”
这人正当他是包袱似的,随意拖行在地上。上官第一次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对待,山间的暴雨冲刷在身上,只觉此身如风快得听不见雨声。
这般功夫不可能是三清的弟子。
他心跳有些快,不知是欣喜还是药效发作。
“唉,一个两个怎么都中了这种毒,师兄们总喜欢背着我说,其实我听得到,‘淫乐无边夜夜春’,这药怎么解啊,难道六师兄今夜真要晚节不保?可爹明明说过忍忍就过去了啊。”
她边走边说,似乎还真在思索如何解毒。
难道她喜欢那个六师兄,想到这种可能他不禁心火骤起,灼热的体温让她也感觉到了。
“完蛋了,这人不会是要变成老虎了吧?”
老虎?他难得跟不上别人的思绪。
“哎哎,不是我见死不救啊,只是这荒山野岭哪来的青楼姑娘呢,如此只有对不住了。”
他虽中了药,却也分得出她这声对不住有多快意。
恍然间只觉身上抓力消失,他被人畅快无比地抛下。耳边风声清冽,他睁开眼,只见落雨的山野像是着了墨,晕染着朦胧的水渍。一白影飞起,如画中留白,带着清雅旷远的风韵。
他一直看着,直到那人消失,他才收回视线,可——已经晚了。
身子重重地落在山岩上,感觉肋下剧痛,他喷出一口血来。
这下可好,他变不成老虎了,望着如织的雨幕,上官意不禁轻笑出声。
而后……
“我佛慈悲,请佛祖赐我天龙门白银五十两,腊肉一百斤,助我天龙门起死回生。”
他眼波无情,扫过跪在他面前不知所谓的女子。这种江湖人他见多了,嘴边刚要浮起惯常的暖笑,就听——
“阿弥陀佛。”
他心跳一滞,眼眸徐转看向身前这人。
“敢问姑娘芳名?”
这女子明显愣怔,“在下余秭归。”
“余秭归。”他一字一字地回味着,每念一字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的涌动,“若在下没听错,余姑娘师从天龙门?”
“是。”这女子一边答一边不露痕迹地退后。
再不捉住,便是此生难愈的遗憾了。他当机立断,狠狠踩住她的长靴。
“在下上官意。”
一瞬不瞬地将她看到心里,上官意一扫一年以来的沉郁心境。
“今日得见余姑娘,真是三生有幸。”
正文完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诗经·唐风·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