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秭归熟门熟路地走过几家宝号,拐进略显清冷的小巷。彼时正值日中,本是春困袭来的好时候,可饭铺里几个学子一手托书,到嘴的白饭停在空中,脸颊染抹潮红。
“真是斯文委地,做人不能余某某!”一人愤而拍案,其他几人皆叹,不谋而合,再翻一页。
斯文委地,原来这个余某某是个爱打马吊欠钱不还的读书人啊,真是老少皆宜,男女通用,这余某某是个人才。月牙眼眯啊眯,试图看清让国子监才子都爱不释手的书名,忽地对上一名学子的眼睛。
腾地一下,那人脸爆红,红得让她想到上官老爷说的红果子,方才她也是这般,实在是太没气势太丢脸了。
“这……这位姑娘有……有事么?”红脸学子道。
还好她不是结巴,不然,一颗结巴的红果子,上官老爷岂不要笑死,她暗自宽慰,“请问公子,这附近的采菊书铺搬到哪里去了,只是几日未来,怎的就成了饭铺?”
“采菊书铺?”学子奇怪地打量她一眼。
“不是这个名么?我家老爷明明说是啊。”眼儿眨眨,十分无辜。
“原来是你家老爷,在下就说姑娘怎么会看那种书。”学子稍稍松了松手中的书,封皮上隐隐露出两字——闻录。
难道是《国子监闻录》?
“姑娘,姑娘。”
她回过神。
“这采菊书铺姑娘莫要找了,若你家老爷要看,就去街口的孔孟宝斋买几套经史子集吧,俗话说读圣贤书……”
“有劳公子。”
她转身就逃,这人根本就是个小老头吧,经史子集,她还不如回去看《玉簪记》。埋着头,她一路狂奔,待到巷尾突然听道:
“姑娘在找采菊书铺?”
脚步一滞,她看向巷里,只见说话那人逆光站着,娇小的身子背着个大书箱,活像一只胖蜗牛。
“小老板?”她不太确定地开口。
闻言,男装小老板一瘪嘴,扯着她的衣服号啕大哭,“陈姑娘,我好苦啊!”
“我不姓陈。”看着衣袖上渐渐泛滥的水渍,余秭归冷静道。
“哎?”短暂停顿,泪水复又溃堤,“李姑娘,我好苦啊!”
“我也不姓李。”
“那……那是王,不不,刘?还是杨?”
余秭归看着兀自回忆且装熟的小老板,望天一叹,“先不管我姓什么,小老板你怎么沦落至此,采菊书铺呢?”
“呜……铺子被为富不仁的奸商给收了。”
“奸商?”
“就是那个卑鄙无耻、龌龊下流、满屋子钱臭的上官府!”小老板变成蜗牛型的爆竹,“我原本跟纸坊和制版局说好了赊账,可五天前两家突然联手逼债,连房东也将门面转租给一个饭铺,后来我才知道这背后黑手是上官府!”
一切始于五天前啊,她有些明白了。
“孙姑娘是在纳闷金陵巨富为何偏偏针对我这个小小书铺?最初我也纳闷,后来便想通了,其实很简单。”
不会吧,小老板知道了她才是罪魁祸首?余秭归瞪大眼,只见蜗牛挺胸,竖出两指。
“嫉妒。”
“哈?”
“定是满口铜臭的不良奸商嫉妒我菊门笑笑生的满袖书香、文人风骨,才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不过孙姑娘请放心,笑笑生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屈服!”
“小老板就是笑笑生啊。”以前去采菊书铺,她总是纳闷,怎么水平掉尾的书却能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原来如此。
“正是,正是。”蜗牛自得一笑,突然严肃道,“还请孙姑娘为笑笑生保守秘密,笑笑生可不想像卫玠一样,走在路上被拥趸们看死了,现在的姑娘都太热情了,热情得我不得不低调。”
她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原来爱看小老板书的都是姑娘。”
“可不是,来买书的不是闺阁少女就是深宅怨妇,大魏的女人被圈久了,只能借由话本凌虐男人。啊,我懂了!”小老板一击掌,像是恍然大悟,“说不定那个不良奸商就是被自家女人凌虐了,这才封了我的铺子!”
余秭归一抖,故作好奇地看向方方蜗牛壳,“小老板的书箱里有什么好书?”
“嘿嘿,周姑娘你可有福了。”放下身后的移动小书铺,小老板神神秘秘地取出一本手抄本,“这是小生结合了坊间传说和现实经历,刳肝为纸,沥血成书,不眠不休最终写成的最新力作。”
“《做人不能余某某之龙阳逸史》?”
“怎样,这个余某某正是时下南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接过书,余秭归翻了两页,输钱不认、有辱斯文、声色犬马、强上书生,最重要的是,这个余某某是男人,她放心了,彻底放心了,只是有一点不好。
“这个病书生怎么姓上官?”
“书以寄情,多半承载了笔者的小小愿望,姓上官的被人折腾来凌虐去,嘿嘿。”
见小老板快活地做起白日梦,她闭口不语,又看了几页,半晌含蓄道:“病书生和浪荡子,似乎有点熟悉。”
“林姑娘说我模仿?”小老板变脸了。
她连忙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
“头儿,在这里!”长长的巷头闪出两个官差。
“竟然勾结了金吾卫,是想赶尽杀绝么!”小老板暗骂一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抄本,手忙脚乱地收拾书箱,“完了,怎么扣不上,姓上官的,我咒你生儿子没屁眼!”
“不太好吧。”她道,只生女儿,难度也太大了。
“对对,要有风格,风格,姓上官的,我咒你天天被爆菊!”
“……”
说话间,几个金吾卫挤进巷里。也不顾扣不扣得上,背起书箱,胖蜗牛转身就跑。
“快,快,别让那丫头跑了。”
“老娘是男人,不是丫头!”
“还嘴硬,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今日定要抓到这个丫头!”
“是!”
齐齐吼声震得“蜗牛”一跳。
“英雄给条出路,做人不能余某某啊!”
……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为苍狗。
只是此时在她的眼中,这朵云彩狗牙尖了点,头大了点,身壮了点,最最碍眼的是额上多了三横。可就算是噬人猛虎又怎样,书无好书又怎样,生死如浮云,素交山不移,她还有个过命交情的至交好友。
抱着刚买的烧春,余秭归走进南山分院。门上旗幡招摇,几个晃眼大字——丙酉年初刊首发。
院中一色新书整齐摆放着,等待结账的人从门里排到门外,真是盛况空前。余秭归随手拿起一本《江湖逸闻录》,宝蓝色的封皮有些眼熟,打开书首页照例为南山老亲笔,写的是年前北狄之事,让人不得不叹从鸾笔力之深厚,用字之精妙,既让人身临其境,又隐去了绝密事宜,最重要的是此行几人的真名全以某某代替,就算是北狄人有心报复也难以下手,实在是高!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十分不幸地与那个无恶不作的大红人重名了,在心中小小地叹息了下,刚要翻页,页边就被一个莹白指尖按住。
“这么小气,没付银子就只给看一页?”她抬起头,打趣道。
“不是我小气,这整屋子的书都要发往邻县的,可不能耽误。”从鸾顺手合起她手中的《逸闻录》,生怕不平似的压了压页边,墨字丁点儿不露,而后面色微厉看向分院山长,“还不搬书,要是到晚了,坏了南山院的声誉可如何是好。”
“是,是。”山长应诺着,转身对客人道,“新刊告罄,还请各位改日再来。”
堂中顿时乱成一团,余秭归抱起那坛烧春,跟着从鸾走进后院茶室。春光暖暖让人微醉,她掩了个哈欠,刚要坐下,就见从鸾一踢圆凳,将自己的那个换给了她。
“这凳子沾了水,你坐我的。”怕她反悔似的,从鸾瞬间坐定。
“有水也不擦擦。”余秭归白她一眼。
“没事没事,今日你倒有空找我喝酒了。”从鸾打开酒坛,凑近一闻,“冶城烧春!怎么这么大方?”
“你一辈子就嫁那么一次,我能不大方?”余秭归眯眼看去,见从鸾脸上飞抹红云,面容并无不妥,她终于放心了,“原来是真的,我还当林伯骗我。”
“骗你?”
“唉,最近子愚逼得有点紧,我有些草木皆兵,对了,林伯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萧匡的私房钥匙。”
从鸾双手接过,“原来如此……”
“是啊,是啊,可不就是这样,进门前就放心把表少爷交给你,上官府上上下下对你十分满意呢。”
从鸾一笑,“那你呢,对上官满意么?”
月眸弯弯,神色变幻,“满意,满意得不得了。”
“既然满意,何不成亲?”
“成亲?”她一脸奇怪地看向从鸾,“你不是说子愚太过嚣张,让我先灭灭他的气焰么?”
从鸾一怔,脸随即又红,“那是……如今我想通了,夫妻本是同林鸟,还分什么前后左右,而且你早点嫁进来,我们也好做伴啊。”
她扑哧一笑,“一口一个嫁进来,好像你已经嫁了似的,这么迫不及待?来来来,小媳妇,与我对饮一杯。”
刚要往茶盏里倒酒,酒坛就被从鸾扣住,“来人,去山长那把碧玉杯拿来,我要同余盟主对饮。”
乌眸动也不动,余秭归似笑非笑,“用茶盏就好,拿什么碧玉杯。”
“烧春梨花白,当以碧玉杯,今天你可要听我的。”从鸾瞋她一眼,余秭归徐徐将手撤回。
“好,客随主便。”
香醪潋滟,洇着微雨似的青色,一杯,又一杯。
“阿鸾,我有个问题始终没想通,萧匡是遗腹子吧?”
“他没出生爹爹就病逝了,刚出生娘亲又难产而死,小小的阿匡真是可怜。”
“可怜,真是可怜,那他的武功是谁教的?”
“……”
“是我眼晕,还是真的,阿鸾你怎么一脸‘我好想说却不能说’的表情?”
“是你眼晕,阿匡的师父是谁我哪儿知道?你忘了,他的秘密我从不窥探的,来来来,喝!”
一杯,一杯,又一杯。
“阿鸾,你晃什么,是不是坐着不舒服,要不要和我换个凳子?”
“是你在晃。”
“我?”她有些大舌头。
“阿归你醉了。”
“胡说,我自幼千杯不醉,满上!”
一杯,一杯……两眼通红,喝醉的大兔子扑通倒下。
“阿归。”从鸾戳戳软绵绵的兔子,“阿归?”
“山老。”门外有人道。
“进来吧。”
“余盟主睡着了?”
“嗯,江湖经验毕竟浅薄了点。”从鸾揉了揉额角,看向醉兔脚下的一摊水渍,“她虽然想到以真气逼酒,却没想到杯上有药。山长师兄,我不过提到碧玉杯,你就想到了‘七樽醉’,做得好。”
“不不,都是山老料事如神,我怎敢居功。”
从鸾微地苦笑,“哪里是我料事如神,若不是上官意提前打了招呼,说只要看到这把钥匙,不论阿归说什么都不要惊讶,恐怕我早就露出马脚了。阿归,你……你别怨我。”
“山老不必愧疚,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助人姻缘,也是为自己的姻缘。”
“嗯。”从鸾握紧手中的钥匙,“对了,通知上官意了么?”
“通知了,上官府的人应该快到了。”
“那就好。”从鸾站起身,拿起凳子上她捂了许久的宝蓝书册,“方才若不是我急智,就死定了,请山长师兄你务必提醒所有门人,只要看见余盟主,就马上收书。”
“是。”
“师兄还有问题么?”
“关于这期新刊……”
“师兄但说无妨。”
“山老笔下只有真实,这点不会有假,只是金陵分院上下一致好奇,这个余某某真在关外强了上官公子?”
目光不及处,某只兔子隐隐一抽。
“没错,白桦林惨剧乃从鸾亲眼所见,个中详情请山长师兄从第二页开始细读新刊,不但有精彩实录,更有旁征博引。青城派的甄女侠、泰山派的贾前辈、血刀门的胡门主,还有丐帮的严长老都亲睹在南下金陵的途中,余某某趁上官公子受伤疲弱之际,对其上下其手,极尽不道德之能事。上官公子非但不怪罪,每每被人问起,总为她辩解,而余某某则鲜廉寡耻,吃完不认。真是见者心酸,闻者流泪,于是乎便有人发出了‘嫁人当嫁上官意,做人不能余某某’的悲怆感慨。”
兔子皮下青筋跳动。
“师妹,那些人证可信么?”
“可信,那几个人赌咒发誓,若是有半句虚言,连曾曾曾孙都没……咳,那啥了。”
“这么毒!”
“嗯,师兄你要记得告诉分院门人,记史就是记真实,就算这真实超越了常识,也要对得起良知……”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山老你怎么了。”
“我有点晕。”
“难道是喝醉了?”
“胡说,我自幼千杯不醉……咦,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在哪儿……在……”
“山老,山老?难道我真是老牛命,罢了罢了,先把山老扶回房,至于这个……太过危险,就等上官家的人来接手吧。”
茶室的门轻轻合上,半晌,一只青面獠牙的兔子翻身坐起。
“七樽醉。”衣袖一闪,左右的玉杯瞬间交换,若不是一个酒深一个酒浅,恁是春光如许也瞧不出半分痕迹。
过命交情又怎样,还不是重色轻友,至于那个心肠好到天下人为他抱屈的上官公子……先是断她左手,再是除她右臂,做人不能余某某?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
一颗红心裂成了两半,冤兔子悲愤下山,就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春风一阵吹来了七个胡萝卜仙。
“老幺,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