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阿牛,倒杯茶来。”
“阿牛阿牛,快给你盖世无双的爹爹按按肩。”
“阿牛阿牛,你娘把那瓶‘桂花酿’藏到哪儿去了?”
“阿牛阿牛……”
男子翻身跳起,对着榕树下闭目养神的小人儿怒道:“丫头,你当你英明神武的爹不存在啊!”
“嗯?”小手揉了揉眼,“爹爹有叫我么?”
“你,你,你——”
“方才爹爹明明叫的是阿牛嘛。”微翘的眼眨啊眨,很无辜。
“乖女啊……”男子柔和了语调,颇为可惜道,“阿牛就是你,你就是阿牛。当年要不是你娘到处乱跑,你应该生在牛首山,哪里会叫这个俗里俗气的名字。”
眼角抽了抽,小人儿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
“没错!当年排在取名簿上的第一候选就是余牛首!阿牛,阿牛,当年是爹不好,没看好你娘,一个不小心让她跑到了秭归县。浪费了一个好名字啊,阿牛,是爹对不起你……”长身一抖一抖。
没看见,没看见,她闭上眼继续睡。
唉,不怪她年纪小小却举止老成,只因这样的事太常发生,她早已见怪不怪,就算哪一天发现武林大会比的是女红针线她也不会惊讶。
“乖女也很遗憾吧,不如以后趁你娘不在的时候爹改口叫你阿牛?”
“阿牛阿牛。”某人叫得很欢,生怕小人儿听不见。忽地,他弯下身子,语调谄媚道,“阿牛,那瓶‘桂花酿’?”
“余大疯!”震天一声“狮吼”,杀气由远而近,“三天不收拾就皮痒是不是?”
“夫……夫人……”
“你刚才叫阿归什么?嗯?”
“没啊,呵……呵……”干笑。
“牛首山,秭归县,肚子里就那点墨水,还学文人喝什么清酒!”
“那‘桂花酿’……”某人不死心。
“早下肚了!”女声豪气冲天。
“什么!好啊好啊,还不准我喝!你个偷酒的……”
最后三个字男子虽没敢说出口,可她眯着眼分明看到他的嘴皮在动。
“母老虎,我娘叫母老虎。”
闻言,小道士们纷纷嗤笑。
“咳咳。”老道士清了清嗓子,看着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再问,“你爹叫余大疯,你娘叫母老虎,那你叫什么?”
小乞丐抬起头,微翘的眼眸清澈见底。
“余秭归,我叫余秭归。”
“好,从今日起余秭归便是我王叔仁的座下弟子,排行十二。”
……
“师弟师弟。”
“十一师兄。”
“师弟师弟。”
“什么事?”
“师弟师弟。”
“……”
半个时辰过去,她洗净身子,穿好道袍,推门出去。
“师弟师弟。”“鹦鹉”还在。
撩过发带,她边走边绑。
“师弟师弟,我终于有师弟了呢。”圆脸小十一兴奋地跟在她身后。
“哇,师弟师弟,你比山下的小红还漂亮。”
“师弟师弟,你长得比我还高呢。”
“师弟师弟,虽然你比我大两岁,可你还是我的师弟哦。”
穿过破旧的走廊,她拿起笤帚开始清扫练功场。
“师弟师弟,做师哥的怎么能让师弟一个人打扫呢,一起吧。”
“师弟师弟,你姓余,和那个大英雄同姓呢。”
小手一滞,扫地声渐轻。
“大英雄?”她问。
“师弟,你同我说话了呢!”十一兴奋得热泪盈眶。
“那个大英雄也姓余么?”她问得随意,手指却深深扣紧。
“嗯嗯,这次师父带我们下山就是为了看那个大英雄哦。”
“那怎么又回来了?”
“唉,才走到一半就听说那个大英雄死了。”
“真的……死了?”路上虽听人说起,可她始终不相信。
“肯定是死了。”十一重重点头,生怕师弟怀疑,“同路回来的徐大侠当时就在虎跳崖,四大门派、百来个掌门、上千江湖人,亲眼看到大英雄和大魔头同归于尽的。”
“四大门派、百来个掌门、上千江湖人么?”她轻轻地扫着地,喃喃着。
“那个大英雄还有个魔教老婆呢。”
“哦?”她淡淡应着。
“听说那个魔女长得像观音,眉心一点红痣,温柔美丽得不得了。可惜也死了,要不然我们就可以看到观音长什么样了。”
冬阳浅浅流照,如一杯薄酒,熏热了记忆。充耳不闻十一的聒噪,她细细想着,想得那么仔细,像要穷尽全身的力气。
不是的,不是爹,她的爹是个见势不好就逃跑的识时务者。也不是娘,她的娘一点也不温柔,是个力大无穷的母老虎。
不是的,一定不是,因为她记得娘离家前的话语……
“乖女,你姨娘病了,娘要去看看她。”
姨娘?原来她还有个姨娘啊。
“你要乖乖在家,过几天娘就回来。”
“不要,不要,过几天阿归就长大了,到时候娘认不得阿归怎么办?”
“傻孩子,就算十年不见娘照样能一眼认出你。”
“真的么?”
“那当然,因为阿归是娘的乖女,娘是用心在看你啊。”
“嗯!”
当时她重重点头,却不知是离别,更不知会有这样一个十年之后。
她微微掀眼,只见暗色的帷幔挡住了烛光,隐隐几个人影近在床边。
“这位姑娘……”
明明说一眼就能认出,如今却这般生分。在这人眼里,她只是一位姑娘,一位不知名的姑娘。
思及此,她难以抑制地轻颤。
“秭归负着在下走了几天,已是累极。”语声轻缓,如清风一般。此时,这声音的主人正坐在床缘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
上官意,上官子愚。
“秭归?阿归?”女声喃喃着,每一咬字都让她心跳加快,“听起来和我们家阿徽的名字可真像。”
阿徽么?原来刚才这人叫的不是阿归啊。
失意涌上心田,甜腥在喉头蔓延。
“方才听公子提起姑娘姓余,不知是哪个字?”
“这个恐怕要问她自己了。”帷幔轻掀,“你说呢,秭归。”
烛光微暖,一双俊目静静看来,似有几分深意。手腕被扣得有些紧,让她忘了颤抖,也忘了去看旁人。
“自然是到往之‘于’。”她嗓子有些哑。
“于子归,于子归。”
女子轻声回味,听得她心头微紧,不由期盼着。
“为姑娘取名的人真是雅士。”
她心跳一沉,眯眼看去,“雅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姑娘的名字应是取意于此吧。”
女子笑意浅浅,眉心一点观音痣,分明是那个人,却又和记忆中的倩影无法重叠。
原来如此,是她心浮气躁了。
“夫人好聪敏。”她微微一哂,“今日之事多谢夫人。”
随之手腕轻转,脱离了他被中的抓握,眼波浅回,如雨后空山般清明。
“也多谢子愚。”
风云百里碧,晚照长留君。
早听说江南道的长留山绵延百里,绿遍千原,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余秭归倚着车窗,回望蜿蜒绵远的山路。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五日她落崖获救、巧遇故人,此番遭遇恰是应了这句话,可这种幸运她偏偏是不信的。
“姐姐,姐姐。”
正在叫她的是阿徽,湛蓝的瞳眸,偏黄的卷发,一看便知是胡汉混血。自她醒后,这孩子便成了她的尾巴,那般讨好地叫着,让她不禁怀疑是十一师兄附体。
“姐姐,姐姐,陪我玩儿吧。”蓝瞳一眨一眨,像能挤出水来。
“好啊,玩什么?”她来了兴致。
“玩‘打马儿’吧。”
阿徽绕过正在午睡的娘亲,从箱子里取出棋盒。摆着棋子,小丫头随口问道:“姐姐玩得好么?”
“我总输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怎么会?听说中原姑娘打小就会玩这个呢。”阿徽说着,笑笑打量着她,见她没有接话的意思,眨眼道,“我姐姐玩得就很好。”
“哦。”余秭归敷衍地应了声,皱眉看向棋盘,犹豫了半天方才落子,“该你了。”她抬眼看向对面。
车马徐行,树影斑驳,小小女孩坐在明暗交界处,一双蓝瞳又似清水又似深渊,让人一眼瞧不透。
“姐姐这一步想了好久。”阿徽忽而嗔道,哪还有半点老成。
“对不住,对不住,我尽量快点就是。哎哎,你这就下了?跳青马儿……”她拈着棋子,低头想着。
“走官道?不行不行……跃高山?说不定会失足,啧……”
自顾自喃喃,她知道阿徽在看她。
“姐姐!姐姐!”
“嗯。”她随口应着,又自言自语,“下平川吧,嗯,只有平川妥当。”
“我们赌棋吧。”
“嗯。”须臾,她猛抬头,“什么?”
“姐姐已经答应我了哦。”小丫头气定神闲地再落一子,正中咽喉,“这盘我们赌棋,输的人就要告诉对方一个秘密。”
“秘密?可秘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
“姐姐放心,阿徽定守口如瓶。”
“小丫头挺自信啊,好,今天我就豁出去了!”她卷起衣袖,气势十足地落下一子。
即便气势再足,她还是输了。不仅输了,还是完败。
“怎么会……怎么会……”她抱着脑袋,很不甘心地看着棋盘。
“愿赌服输,姐姐的秘密是?”女娃笑眯眯,勾头靠向她。
正了正身,她看向窗外。
“姐姐?”
她一脸严肃,嘴巴张了又合。
“姐姐想赖皮?”
长舒一口气,她像是下定决心,垂首轻道:“其实……”
小手紧紧攫住她的衣袖,将她的身子拉近了些。
“其实我不叫余秭归。”她好容易憋出一句话。
蓝瞳紧紧盯着她,小丫头压抑着兴奋,“那叫什么?”
“余……”
“什么?”阿徽倾身靠近,耳朵几乎贴到她的唇上,这才听清。
“余牛首。”
不可置信一般,小丫头僵住。好一会儿,才来了一句,“咳咳,姐姐的本名还真……特别。”
闻言,余秭归肩膀一抖一抖,痛不欲生地抱头趴下。
“姐姐别难过,于子归不是好听很多么。”
呜呜呜,说什么也没用,这是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
“是阿徽不对,戳到了姐姐的痛处。这样,我也说个秘密,权当给姐姐的补偿。”
“秘密?”她倏地爬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什么秘密?”
“其实阿徽有个姐姐。”
“你耍我。”嘴一瘪,她继续哭去。
“真的是秘密,阿徽没骗你。”
受伤了,自尊心严重受伤。
“真的真的,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怕她不信,小丫头连珠炮似的说道,“十年前我爹来中原走商,意外遇见了我娘。当时我娘受了重伤,养了好久才醒,醒过来后却失忆了。”
“失忆?”她止住哭,哽咽道。
“嗯,什么都忘了,却唯独记着有一个女儿。”
眼底泪光犹在,她抬起头。
“因为太想念,娘便给我取了和姐姐一样的小名。阿徽,阿徽。”女娃兀自叹着,“在娘心中,我怕是永远不及姐姐。”
“还真是一个不能言传的秘密呢。”余秭归轻喟。
马车颠簸,榻上的美人一直睡不安稳。车厢每一起伏,这人的眉心便微微拢起,如画着同心圆的涟漪,褶皱了一方宁静,以及她的心。
是十年一梦终将圆,还是恶风又起碎浮萍?
她静静地坐着,手指轻抚着膝上女娃的一头绒发。
当年自己可曾像阿徽一样暗自饮泣?
记不得了,也不想记。
目光一寸一寸瞠过榻上美人的容颜,平静却又不平静。
若说昨夜她是一时冲动失了方寸,那今日她可是看得仔仔细细。这人并没易容,时间经历又恰能对上。
如今她能不能……还能不能相信?
端着这颗心,惴惴不安却又满怀希望地想着,想到胸口隐隐泛痛,她嘴角却微微上扬。
“阿……”
本是含混不清的呓语,她却听得如此清晰。
这人梦里想的,嘴里念的,不论哪一个都是她,都是她么?都是她吧。
心口充溢着久违的暖意,余秭归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娃,将她放在榻上。
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却不敢靠近,生怕这梦一碰就碎了。
阿归,阿徽。
阿徽,阿归。
心心念念,念念年年,旧梦真可一圆?
正想着,车厢猛地一颤,榻上两人被震得身动,睡在外侧的女娃惊叫一声,滚落在地。
不是她来不及救,而是不愿救。
只因那一刻余秭归分明看到,惊醒的美人下意识护住了——
地上的女娃终于梦醒,号啕大哭起来,“娘!”
“阿徽,阿徽。”
余秭归静静地看着,直到眼底冷凝,冰封了最后一丝真情,她才将一大一小扶起。
“怎么样?跌得重么?”她问得关切。
“好痛!好痛!”
车轮停下,布帘撩起。魁梧的藩商挤了进来,一脸紧张地看着妻女,嘴里叽叽咕咕,尽是胡语。
她听不懂,也不想听,意兴懒懒地跳下车,只见上官意拄着拐杖靠在车上,含笑看来,似等着她主动靠近。
也罢,也罢,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蜗牛似的挪步,近了,方拱了拱手,“今日子愚可好?”
“秭归好,我便好了。”
他说得露骨,她也不当真。
脸未红,心未跳,她看着车里母慈女孝老爹涂药的三口之家,轻道:“有趣么?”
“无聊。”
“不如加点佐料?”
上官意回眸望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
余秭归赶紧道:“子愚不觉得曼夫人很眼熟么?”
霎时,俊眸生动起来,如风过春山,惊起千里新碧。
“真是一模一样。”
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