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接待的官员换人了,看着正和上官意假笑寒暄的瘦矮身影,余秭归微讶。
“听说那个灰眼色鬼死了。”
死了?她看向不知从哪里搞来消息的从鸾。
“昨夜暴毙,是在妓……嗯,就是那种地方被人一下断了脖子。”
“政治仇杀?”
听卫濯风这般猜测,余秭归也觉有理。毕竟这里汇集了北狄的各方势力,官为权生又为权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从鸾刚想附和,却瞟见青梅竹马叹气的表情,小道消息之王鸡血沸腾了,她一把抓住躲避的某人,“难道是你?”
同行都是耳聪目明的高手,从鸾话没落地,就见数道目光锐利刺来。看得萧匡一阵心虚,他硬着头皮瞪从鸾一眼,“你别造谣!”
“阿匡你眨眼了哦,每次说谎你都这样。”从鸾嘿嘿靠近,“快说那个灰眼色鬼究竟怎么了?昨天我就看你瞧他不顺眼,是不是,嗯?”她神秘兮兮地比出个姿势。
“我哪有!”萧匡大呼冤枉,“虽然我看他不爽,但轮不着我去下手吧?!”
“不是你,那是谁?”
“是……”萧匡看着不知何时飘过来的余秭归,忽地反应过来,“未来舅母你套我话。”
好狡猾,这么无声无息的一声,让他差点就破功了。虽然他也不敢肯定,但就昨夜起夜时他和舅舅合住的毡房里只剩他一人来看,这事应该八九不离十……
“哦?这事是阿匡做的?”
身后轻轻一声,萧匡僵住了,“舅……舅。”
“阿匡,你怎能如此莽撞?”上官意很不认同地瞪他一眼,“莫要再犯了。”
这一句盖棺定论,算是把这个黑锅扣实了。看其他几人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萧匡血气上喉,差点呕出心肝,“是……”他咬牙认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锅他背多了,也不差这一个、两个……十个八个的。
“北狄大王将在呼伦大会上接见我们。”上官的一声,将众人的目光从萧匡身上移开。
呼伦大会?余秭归心一跳,对上那双深深的瞳眸。
“呼伦者,囫囵也,狄人冬日无事最爱囫囵,囫囵而求偶,囫囵而敦伦,男女囫囵滚上一夜便以夫妻相称。阿牛,这绝非愚父妄言,北人之狡蛮可谓天下第一,喝下马奶酒等于接受求爱,可怜愚父不知实情,竟被灌下十八碗。若非乃母彪勇远胜狄女,愚父早已长留北地,惨遭夜夜‘欺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阿牛切记!”
看着《侠客游记》上的哀怨笔迹,余秭归的目光缓缓轻移着,全然不觉这寥寥几行字已是读了又读。直到天光昏暗,再难看清纸上文字,她这才抬起头来。
远处,青黛色的天,丁香色的雪,画在山与山之间。斡尔朵围就的空地上燃着新起的篝火,空气中飘浮着浓浓的奶香,随处可见热情的小伙和姑娘。夜才刚刚开始,可惜她无暇享受。
将书册贴身收好,她凝视着胸口的位置许久,而后站起身。不期然一个姑娘踉跄扑来,余秭归先是伸手欲扶,忽而想起自己的男装打扮,又收回双臂。姑娘打了个晃儿,余秭归歉意笑笑,不想却对上一双热情的眸子,“吉日嘎拉。”
马奶酒的热气扑腾在脸上,余秭归愣怔一下立刻婉拒。那姑娘只当她害羞,豪爽一笑更加积极地劝酒。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余秭归苦笑着,就见一道宽袖落入眼帘,而后被人搂进怀里。
“她是我的。”上官意用北狄语道,而后垂眸看向怀中人,“我说你不喜欢外族女人。”
余秭归可劲儿点头,见状姑娘眼珠都要掉出来,“什么?”姑娘瞪着亲密的两人,愣道。
眸中抹过精光,上官意无奈叹气,“她不信。”
“不信?”余秭归靠着他低声喃喃,未觉两人的姿势有多亲密,最后还是那位姑娘先回过神来。
“哦,我的长生天啊,两个男人!”马奶酒洒出大半。
“除非你能证明,否则我一定要让他当我的讷呼日。”眈眼惊叫跑走的北狄姑娘,上官意十分“忠实”地翻译着,末了还不忘解释,“讷呼日就是相公的意思。”
“讷呼日?”见他依旧颔首,余秭归笑了,“方才她说的话里并没有‘讷呼日’的发音。”
见谎言被戳破,上官意倒也并没尴尬,他俊眉一挑,凝视那张粘着胡须略显古怪的美颜,“终于正常了。”他笑道。
余秭归一愣。
“你当我没发现么?”扫过她微讶的眼,上官的目光徐徐下移,最终落在她藏书的胸前,“你遇事就爱读这本游记,京师时如此,到了中都还是这样。秭归,你在怕什么?”
她下意识地捂紧胸口,透过指尖她感受着布料下的书册。她在怕?在怕什么?余秭归些微迷惑了,抬起头,只见那双深深的黑瞳,上官意不放过她,她逃不了。
“我怕今夜。”她说了出来,“要是不成功怎么办,因为我的不甘心带来了萧匡、从鸾、卫濯风、高大山,还有你。”月眸颤颤着,望向他,“子愚,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输赢,赌上的是中原江湖,赌上的是六条命。我怕,我怕的。”
上官意俯身柔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月眸有些迷茫。
上官微微一笑,替她粘好络腮的胡须,“就像那个给你观音土的小小少年一样,你即便救得了大魏一次,也难以改变河山将倾的命运。那样的官吏,那样的大魏,推翻了重来未必不是好事。秭归,其实你和你师父一样,猜到了结局却害怕接受。若没人死撑,大魏数载之内必定亡国,而摧枯拉朽的正是这些北狄鞑虏。”
两泓深瞳洞若观火,看得她无处遁形,“你是在怕,怕就算赌上一行六条命,赌上中原武林,也只能延迟马踏中原之日而已。”看着她一脸被戳中心事的表情,上官意不由语带怜惜,“傻瓜,与其忧虑一个将倾的皇朝,不如分点心在别的上面。”他暗示着。
闻言,她抬起头,略显苦恼地望进他的黑瞳,“子愚你不懂武,我怕连累了你。”
俊瞳抹过异采,上官意握住她的小手,诱猾道:“既然如此,秭归不如放下一切随我回金陵。人生不过数十载,会当与君及时乐。秭归,过去我只想找一个能看进眼里的人,如今我只想被看进你的眼里。”
春眸滟滟生波,如水粼粼,看得她微醺,几乎就要答应,只是几乎而已。
余秭归抽回手,凝眸看着他,“我曾对从鸾说过,世上有子愚这样的人,有师兄这样的人,也有我这样的人。同样面对腐朽大宅,子愚情愿拆掉重建,师兄选择以肩相扛,而我则情愿修修补补,宁栖危檐之下,不做丧家之犬。子愚,我羡慕你的洒脱,可我做不到。因为我当过‘狗’,知道被腐朽的木头压死总比无家可归的好。”
说着,她微掀眼睫,逼回睫下隐现的水光,“子愚可记得柳无双?”
“她现在已是小皇子的母亲,当今的柳嫔娘娘。”
余秭归点点头,“柳无双的路原本该是我的,小小年纪没了爹娘,被三清师太当狗一样养着,心中只有仇恨和求生。子愚,我曾想过,如果当年我没有遇到师父,没有重新获得一个家和那么多家人,你道我会不会是另一个柳无双?”
上官意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如潭的瞳眸漾出涟漪,“不会,你不是她。”
闻言,她先是一愣,而后微微一哂,“你还真信任我。”
她心中小小窃喜着,就听他唤道:“秭归。”
“嗯。”她抬起头。
“若此事成功了,你又当如何?”
遇事先做好最坏打算,是她自八岁起就养成的习惯。若成功了,她还真没想过。盯着那双泛着异采的黑瞳,她思忖了片刻,道:“自然是回到京师,助师兄们成事。”
小脸大义凛然,看得上官意冷冷一哼,“本末倒置。”
本末倒置?她不解,再抬眼,却见上官脸色微青地撇开眼。
原来是北狄的官员来叫他们了。
余秭归不疑有他,确定脸上的假须都在该有位置,她快步上前,跟着上官意向斡儿朵走去。
今夜无月,若不是燃着熊熊篝火,重山围就的谷地里怕没有一丝光。早上在得知将被北狄王接见时,见多识广的小道消息之王就掐指,不,是观云看天象,算出今晚月黑风高,正是动手的好时机。只要灭了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就等于成功大半。
余秭归小心地环顾着,确定负责灭光的四人都已落好位置,再抬头,却见上官意瞪着她。
还在气?只是,他在气什么啊?
余秭归想了又想,只觉上官心海底针,不是她这个傻瓜阿牛可以捞起来的。盯着斡儿朵前热情起舞的年轻男女许久,她才鼓起勇气,道:“方才若不是子愚替我解围,我怕也被拉来跳这种求爱的舞了。”
是她没话找话,子愚为她付出的够多了,即使不懂他在气什么,她心胸够宽广,给他个台阶下也没什么。
只是,那双黑眸为何越发凶狠地瞪她?
余秭归纳闷着,只见上官意蓦地一笑,笑得她有些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