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秭归的注视,也因好奇这点?
想着,她偏头看去,只见余秭归看得一瞬不瞬,甚至有些过于出神。就在她探究于此之时,正错过了卫濯风与那男子擦肩的瞬间,也未看到那一瞬那男子背影的僵硬,高大山的错愕,以及濯风公子眼中的复杂情绪。
“九十九面旗啊。”沉默许久的余秭归突然出声,“萧匡也有旗,从鸾你说他会去争么?”
从鸾皱眉,看向孩子般握住她手的男人。
“也许他想,但他不会。”
虽然争到便可上京,可今日的萧匡极力克制自己,是不会去的。
“若人人都像他一样就好了。”秭归轻叹,而后站起,“从鸾,今日多谢你的酒,改日我一定回请。”
从鸾叫也叫不住她,只见她快步下楼走到对街。拉住骂骂咧咧的老板,帮那个已经走远的男子付了酒钱,而后朝着夕阳斜照的方向奔去。
“上官你真该庆幸她追随的眼中没有男女之情。”从鸾轻笑,回身狠弹身侧男人的额头。
“笨蛋,你也很幸运,知不知道!”
义军从未这般狼狈过。
他们只是不想饿肚子,朝廷为何要赶尽杀绝?
不,非但朝廷,连素有侠名的江湖中人也不打算放过他们。
那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君山公子,不是号称华佗再世的江湖神医么,为何骗他们可以为灾民治病,而后对手无寸铁的娃娃使出真气?虽然比起那个玩阴耍诈黑心郎中,眼前的这对主仆只朝成年男子下手,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狠劲着实让人更加胆寒。
黑漆漆的夜里,月在云中半遮半掩,夜枭的魅影时隐时现。
衣衫褴褛的男子抱着快要咽气的娃娃,在同伴的掩护下撒足狂奔。
快点,再快点。
心头焦躁着,在近水的地方他摔了出去。
“娃儿!”
眼见着小小身子飞向河中,一道黑影仿若飞凫,赶在入水之前接住娃娃。
“先生,先生救命!”接过孩子,汉子拉住来人急道。
虽隔着一个铁质面具,虽看不见面具下的表情,可他知道先生是个好人,先生不会害他们。
当初若不是先生好心收留,带着他们藏身抢粮,他们这些原天真指望皇帝老爷的流民,怕是早就死在心心念念的救世主手上。
搭了下孩子枯瘦的手腕,先生自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混粥吃下。”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止住他下跪的趋势,先生推了推他的身子,“回去带他们离开。”
藏身处已经曝光,他们需要另寻他处。
汉子会意地点点头,抱着孩子走了两步,“那人的鞭子很厉害,先生千万小心。”
铁面先生微微颔首,示意他快走。
待人走远,这才将面具拿下,露出微黑的脸庞。
漫不经心地踱了两步,背靠着河边大树,自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冷却的油纸包。死鱼眼泛出光采,如那个有样学样的老幺一般。
若不是突然袭来的凌厉鞭风,他恐怕还在盯着那包臭豆干。
招式一招快似一招,招招直取心房,招招夺命。他捏紧油纸包,在月光阴翳的河边翻身躲避。虽然有些狼狈,可心里竟有些欣慰,真是诡异到极点的心思。
一个失神,手腕被鞭尾扫过,掌心的臭豆干散了一地,有几个还滚到了河里。
热液顺着指尖,黏腻滴落。
他竟也不觉疼,只在可惜粘尘的豆干。哀悼之后,他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与自己面貌相似的怒目青年,柔和了眼角。
“三弟,你长大了。”
“住口!”
不知是骇于那人的愤怒,还是别的,他真的没再开口。
“自从你舍弃卫家,舍弃娘亲,跟着那群人糟蹋生命时起,你就已不配做我二哥。”冷峻青年难掩恨意,“我只问你一句,直隶的民乱可与你有关?”
他没答,只将铁质面具摔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眼底成冰,卫濯风恨至极点地咬牙,“辱没家门还不够,竟还自甘堕落。”
见他要出手,高大的侍卫上步拦在两人之间。
“三少,请让属下代劳。”
“让开。”卫濯风命令道。
眼中的坚决让高大山屈服,山似的身影缓缓让开,明月也恰在此时走出行云。一白一黑,对峙在深秋惨白的月下。
他是百般不愿的,兄弟难得相见,就算濯风无意认他为兄,他却依旧为小弟的长成而欣喜。原先只到自己腰间,那个满眼崇拜总能满足他作为兄长虚荣心的小小胞弟啊。
鞭风袭来,如蛇信一般,发出令人战栗的声响。
他暗叹一声,向侧翻身,鞭尾擦着他的发梢尖啸而过。时间停滞了般,透过夜色,他仿佛看到那个小小胞弟站在月下,傻傻挥舞着马鞭弄得满身伤。后来还是在娘的泪水中,小小胞弟才改练了长剑。
只是,兵器已然易主。
在臂间再流血色的刹那,他一抖右腕,自腰间抽出软剑。
如今他使濯风剑,而他用长风鞭。
真是怀念那个离家前,求着他交换兵器的小小少年。
可此时那对眼中,除了更深的恨意,便再无其他。
软剑寻鞭而上,如龙蛇同游,看似相互依偎其实早已分道扬镳。
离家他有愧,可终不悔。
同时爆出真气,鞭与剑相斥分开,一如两人飞出的身影。
脚尖落地,在河滩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倚剑而立,对方也没占便宜。
卫濯风不肯示弱地抹净唇边的红渍,挥鞭再来。
轻云闭月,暗影鬼魅。鞭影中间或泛出银光,河边的老树上时有鬼影掠过。可除了惊起的夜枭,便再无异样,甚至连枯枝也未落下半根。
高大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忽然只听一声对掌,两个身影难以掩饰地一颤,一东一西骤然落下。只是向西的那人运气不太好,身下便是滚滚波涛。而向东的那人像是看准了机会,竟趁此时一蹬树干,银剑朝着对方飞速掠去。
此时高大山护主心切,早已忘记主令。山似的巨身掠着疾风,他飞到河中,浑厚的掌风顺势击出。
“大山住手!”出声的竟是主人。
高大山微一愣怔,这才发现那银剑不是杀招,而是有意挽鞭救人。可掌风已发,大祸将成,他止不住了。
二少爷……
眼见巨掌就要拍上,凌空一粒灰影,臭味扑面而来。高大山巨掌麻痹落下的瞬间,他还在感叹,竟是一块小小豆干。
虽然并未被击中,可卫长风脚下已有虚滑。高大山半边麻痹,只能救一人。他想也不想,捞回自家主人飞回岸边。
刚及岸,就见一人夹着卫长风点水而至。
“洛四川。”高大山有些惊讶。
卫家的侍从自他开始,名字以顺序排下。
大山,二河,三峰,四川……
虽然有些难听,但却好记,这算是卫家老爷子的恶趣味之一。
“我早就改名了,洛川,不三不四,呸呸,不对,不是四川!”
果然是四川,像弥补二少爷的寡言一样,他这个侍从向来婆妈。
“连侍从也管不好。”朝卫长风冷哼一声,卫濯风眼神阴冷地扫过迟来的洛十。
“明明就是在关心九师兄,三少你真够别扭的。”洛十也不怕,继续啰嗦道。
“九师兄?”卫濯风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不仅混迹流民,还与下人称兄道弟,卫长风你真是堕落。”
不管堕不堕落,他今晚很开心,至少看到了胞弟隐藏的真情。虽然只是一瞬,可也够他回味一阵了。
只是接下来的一句,彻底粉碎了他涌起的好心情。
“卫长风你听着,我卫濯风誓要夺下盟主之位,重振世缨卫家。再见面,你我一是官,一为匪,我定全力夺你性命!”
夜风有点凉,他咽下喉头的甜腥,眼波不动又变成死鱼。
“好。”他轻轻道。
“大山,我们走。”
那人收掠长鞭,反身离去。
待行远,他才放任血水溢出唇角。
“九师兄!”洛十急切大吼。
他挥了挥手,撑着身子缓缓走在滩涂上。明月共秋水,一潮胜似一潮地冲击着脚下。河中,小小的豆干随波起伏。
其实三弟从未喜欢过那种臭味吧,只是为他强作喜欢罢了。三弟生来便有世缨卫家的使命感,不像他,不像他……
“老十。”他走在前面默默道。
“怎么了九师兄?”洛川以为他内伤难忍,连忙上前。
谁知他只是指向水中的那个豆干,“赔我一包。”
“……”
无语了片刻,洛十委屈道:“可是,那豆干不是我扔的啊。”
那是谁?
死鱼眼微瞪,扫向四下。周遭寂静无声,只有河水击岸的轻声。
半晌,他叹了口气,“不要告诉家里,特别是老幺。”
“嗯。”
待人渐行渐远,才听树间一声,“要避过九师兄还真难。”
抹抹憋出的冷汗,余秭归和刚刚察觉有人的夜枭对了个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说对吧。”
大眼放空,夜枭不敢叫。
“唉。”长叹一声,秭归跃下树间。
旋起的道袍犹如夜放的昙花,月下轻颤勾出雅致无边。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清美的嗓音共着潮水,一声远似一声。
“如此,只有对不住了。”
是夜,第九十九面旗易主,惨遭窃夺的黑寡妇苗十九逢人便哭。
“那奸人只留下一块臭豆腐,他在暗示什么,奴家的‘豆腐’臭了还是硬了?官人,好官人你可要为奴家做主啊!”
铜板,臭豆腐,近来江湖品味堪忧,甚愁。
——《逸闻录·圣德四年盟主之争》六十四室第六室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