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柯,字君则,元宁九年北直隶解元、进士会元、状元及第。未及弱冠连中三元者,大魏第一人也。初佐敏怀太子,太子殁入成王府。
元宁九年,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元宁十二年,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元宁十三年,翰林院侍读,正六品。
元宁十四年,翰林院侍读学士,从五品。
元宁十七年,通政使司左通政,正四品。
元宁十九年,南直隶兵部侍郎,正三品。
元宁二十年,成王即位,为武帝。
圣德元年,吏部侍郎,正三品。
圣德三年,吏部尚书,正二品。
……
直至兴平元年,方入阁。次年为首辅,拜文华殿大学士,位列三公正一品太师。柯历经三朝,功在中兴,为一代权臣。
——《兴平史记》
天蒙蒙亮,琉璃瓦上染抹青鼬般的美丽缥色。
朝鼓旷远地回荡在皇城上空,是时,午门虽开,文武百官却只能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因为正中那道红门除了皇帝、中宫皇后之外,只有大比之年的一甲三名才可使用。而距离他平生仅有的那次中门之行,已有十年之久。
拢了拢象征正二品的锦鸡官袍,季君则微微蹙眉,总觉这年的秋冷了些。
“君则兄!”
远远跑来的是户部尚书孙渭,虽和他是同年进士,可因长他十岁,又坐在户部这个火山口上,看起来倒像是他的长辈。如今孙渭眼下有黑,显然是一夜未睡。
“君则兄救我。”孙渭近前就拜。
“应清你这是做什么?”
孙渭攀住他搀扶的手,十指紧紧攥住,“下县的银船还没打捞上来,新收的秋赋又中途被劫,太仓库和广惠库已经余银告罄,哪儿还能凑齐下年的军饷啊。”
“那常盈、节慎、东裕三库呢?”季君则急问。
“两河同涝工部的节慎库早已自顾不暇,而礼部的东裕库本就不充盈,正旦、万寿两节又快到了,首辅有意说要大办。礼部尚书戴大人天天去我府上要钱,搞得老夫有家不敢回,真是苦不堪言。”孙渭形容槁枯地垮下肩,“至于太仆寺的常盈库,君则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太仆寺卿是内阁的人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先皇本就没留下什么底子,再加上今上即位以来好用兵事和天灾人祸,仅有圣德年号的这四年,户部尚书就换了三茬。第一位致仕回家,第二位下到诏狱,到孙渭已经是第三任,也是最有可能光荣殉职的一任。
“若只是老天作弄我那也就罢了,可如今分明是有人有意要整垮户部,整垮君则兄啊。”
他、孙渭与正在两河治涝的工部尚书陈鉴,三人不仅同是元宁九年进士,而且都曾是五绝门人,被时人称为“新流”。但与另两人仅听过五绝先生讲学不同,他是五绝先生的入室弟子,且排在今上之后位列三席。
当年明明是怀着同样的理想,要不惜一切代价中兴大魏,为何今日会走到这一步呢?那个曾经的二哥,为何在即位后会变成这样?
季君则兀自揣测着圣意,根本没听见孙渭在说些什么。
直至到了奉天门,他才稍稍回神。
“待会儿听政,还请君则兄主持公道啊!”孙渭哀求道。
大魏施行的是单日上朝,双日听政。换句话说,单日才是皇帝陛下的工作日,双日若百官有事可在外朝宫殿正门——奉天门等候,若陛下起得早心情好,那便会举行御门听政,若舍不得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各位大人们就请洗洗睡吧明日请早。
在这一点上,比起连朝都不上,三百六十日天天热炕头的先帝而言,今上算是位十分称职的皇帝,至少今日以前从不曾缺席听政。
当然,是今日以前。
“什么?今日免政?”早早候在奉天殿的百官们炸开了锅。
“君则兄,这可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啊。”孙渭号啕大哭起来。
这下皇上听也不听,摆明是不给活路。就算皇上不想清流独大,有意平衡朝野势力,但何至于闭塞圣听,连机会都不留。
想到这,季君则拉住前来传令的大太监,不动声色地塞了点辛苦费,“钱公公,皇上昨夜歇在哪儿?”
掂了掂袖中的银子,大太监笑开了脸,“回季大人,昨晚上皇上宿在西苑,没翻牌子。”
西苑?他心叫不好,“昨日在西苑班房值宿的是哪位大人?”季君则急问。
“是首辅大人啊。”惊讶于季尚书的毫不知情,大太监道,“昨夜皇上在乾清宫诏对首辅大人,还拟了圣旨呢。”
“什么圣旨?”他紧捉钱公公的衣袖。
“季大人这么想知道,为何不来问老夫啊?”身后响起得意的笑声。
“首辅大人。”
周围人纷纷寒暄巴结。
藏起忧色,季君则作揖行礼,“大人,早。”
“嗯。”盯着他微折的腰,首辅享受道,“想知道昨夜那道圣旨下给谁么?”
“请首辅大人赐教。”
“季大人也该知道,如今皇上最缺的是钱,可惜户部无用不能为皇上分忧。”说着,老目瞟了一眼身侧,吓得户部官员不住颤抖,生怕这道圣旨砍到自己头上。
“老夫辗转反侧,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解燃眉之急的好方法。”
此言一出,孙渭连忙止了哭,“还望首辅大人赐教!”
他手脚并用地抱住郑首辅,仿佛抱着求生的浮木,也不管是清流还是浊流,只要能救命就好。
就算当年再有抱负,可在生死面前终究糊涂。
季君则冷冷看着毫无原则可言的孙渭,心下有了计较。
“怎么季大人猜到了?也对,季大人可是百年难见的年轻才俊,就算入不了阁,可这种法子总该想得到的。”语带讽刺,郑首辅得意非常地看向他,“全国二十一家巨富,随便抽掉几家就可解今冬银亏啊。”
闻言,百官皆愣。
“大人是说……抄家?”季君则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季大人果然聪明。”
杀鸡取卵,这无异于自毁长城。这老狗,这老狗!
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季君则切齿道:“首辅大人可知此举的后果?”
“后果?反正‘贼开花’的把戏比比皆是,这次不过是换成几家巨富罢了,又能出什么事,还是说季尚书有更好的法子为皇上分忧?”
说完郑首辅得意一笑,叫来刑部尚书便离开大殿。
“完了!完了!”头发散乱,孙渭号啕大哭。
“这可是转机啊,大人。”户部官员纷纷劝慰。
“你们懂什么,懂什么!这回老夫必死,户部必死!老夫要回去交代后事!”
推开众人,孙渭仰面狂笑地跑出大殿。见此,百官皆称孙渭疯了,只有季君则明白孙渭清楚得很。
大魏开国至今已有百年,由最初的实物为赋,到如今统一以银为税,这便是商贾的胜利。在复杂的帝国税赋血脉中,商贾看似弱者,实际上却掌控着实物与银的交换,尤其是巨富商户。
商贾者以通货为本,以鬻奇为末。
全国这二十一家巨富之所以为巨,不在于钱资家产之盛,而在于通货范围之广。
关于这点,只读农本商贱孔孟之道的朝臣们怎会懂?欲将五绝之说斩草除根的今上又岂会用?
陛下啊陛下,如今您该防的不是五绝门人,而是那个将绝天下的老匹夫啊!
想到这他心急如焚,健步如飞地跑向乾清门。
“今日皇上谁也不见。”
“劳烦福公公再通传声。”
“季大人别为难咱家了,皇上正烦着呢。”
“烦着?”他抓住了重点,“内廷有事?”
“唉,可不是,皇长子生病要娘,皇上又不准柳嫔娘娘去看他,现在娘娘正在乾清宫外跪着,求皇上准她母子一见呢。”
说来真是可怜,这位娘娘是两年多前皇帝南下江都时带回来的美人。不仅长得倾国倾城,更重要的是肚子争气一举得男。虽然也有人说柳嫔在江南时嫁过人,皇帝陛下是替人养儿子。可随驾下江南的太监们都说,皇长子诞于柳嫔侍驾后的第十三个月,若不是哪吒再世,那便是皇上的嫡亲儿子无疑。
只是半年多前,不知柳嫔是怎么得罪了皇上,不但圣宠不再,就连哺育亲子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说来季大人也曾随驾到江都吧。”见季君则沉默颔首,福公公滚了滚眼珠,一副听人是非的模样,“那个中详情,大人可知一二啊?”
柳嫔入宫也算他一手促成,他怎会不知。
原先他是想在后宫放下一粒棋子,却不想这招棋反而害了他。
皇上的宠幸与疏远是同一个理由——余氏家训,江湖秘宝,关于这点柳嫔一直三缄其口。开始时他以为这是柳嫔固宠的手段,可后来才发现可能她根本就不知道。
这个余氏女可能是假的,皇上这样想,便让他秘密去查。但出人意料的是,柳嫔的经历无懈可击,若不是有高人刻意粉饰,就是她的的确确是余氏女。他无可奈何地回禀,却发现帝王的疑心已转移到自己身上。
而这仅是生出君臣嫌隙的第一步,真正导致如今局面的,是他关于治理涝灾的谏言。
“臣请陛下准灾民入直隶,在城下建灾民坊,这样一来各地便会效仿京师,灾民非但不会变成动乱的流民,反而会感激陛下的浩荡隆恩。”
“卿之提议,好像曾有先例。”
帝问道,不及他开口,郑首辅便不怀好意地开口:
“回禀陛下,此乃敏怀太子之政。”
就这一句,这一句话成就了宗室一派的鼎盛,也加速了清流官员的失宠。
想郑铭在官场庸庸碌碌几十年,即便入阁成为首辅靠的也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而是赶上皇帝与他季君则置气的当口。原本他是很放心这个平庸首辅的,可这人怎么突然开了天眼,看穿了圣上的心结?
他开始警觉,于是投石问路,举荐郑首辅的外甥徐有图为新任督漕。表面看来是他主动示好,其实他是想借刀杀人,借流民之乱剪除郑首辅在户部的势力。可没想到圣上非但未怪罪徐有图,反而将前任户部尚书下狱。郑首辅也趁机投桃报李,将身为清流领袖的孙渭推上了火山口,然后加柴烹之。
如今想来,这一切若非郑首辅二次长脑,就是有人在幕后指点。
只是这人是谁,又为何会出那种抽抄巨富的烂点子?
思及此季君则眼一凛,转身朝午门走去。
晚上的雨容易延续到白天,而白天的风则容易吹进夜里。
其时已到二更,换做以往首辅家早已关好宅门,只是今夜不同以往,正门非但开到现在,而且首辅大人还亲自送客。
季君则坐在轿中静静地看着,只见那位贵客一袭蓝衫,身材颀长却不瘦弱,举手投足有着时下文人所未见的肆意之风。
这样的气质他平生仅见,且绝不会认错。
他眯起眼,只见那人拜别了首辅正要上轿,忽而偏首看来。四目相接的瞬间,他看见那人的眼中透着玩味,而后似笑非笑地向他走来。
“果然是你。”季君则怒道。
站在明暗交接之处,那人轻笑,“怎么,季大人猜到了?”
“全国二十一家巨富,曾在蜀中行商的共八户,其他几家都在此次查抄之列,偏偏少了金陵上官府。”他看到圣旨就已猜到三分。
“季大人此言差矣。”上官意嘴角轻扬,“上官府不在查抄之列并非投机,而是因为我听从了一个朋友的建议,早在一年多前就收回了蜀中的生意。”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投靠郑铭?”
“投靠?季大人莫要推己及人,我上官意还没那么窝囊。”他睥睨视下,目有讽意。
“你!”季君则恨恨点头,“你当真要助纣为虐?”
“孰为商纣,孰为周武?难道当初大人挟阿匡来勒索上官府,就是正义?还是不惜焚毁师门来换得先帝青睐,就是大德?什么天下什么百姓,季君则你睁大眼看清自己。这条路你走得太久,早已忘记了本性。”
黑瞳淡瞟,了然得让人心惊,“看样子季大人并不服气,好啊你说,在下洗耳恭听。”
他是有话想说,可那句“忘记了本性”如一支红箭正中靶心,让他无从辩起。末了,只道出一句,“阿匡,是我对他不起。”
嘴角抿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晚了。”上官冷哼。
季君则抬起眼,眸底的歉疚一扫而光,“你当真要与本官作对?”
“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看着他,上官轻狂且懒地扬眉,话音清冷犹如将凝的寒冰,“我上官意行事向来从心而已,若讨厌一人,便会赶尽杀绝置他于死地。季大人,原本你很幸运。这些年我心情颇好,本打算容你再逍遥一阵。可你偏不安分,害得她不肯与我去金陵,于是——”
黑漆漆的乌瞳里不见光,他徐徐勾起唇角,在霜风初起的秋夜里笑出了春意,“我决定先干掉你。”
“莫名其妙。”季君则叱道,而后摔下轿帘,“回府!”
干掉他?就凭一个郑首辅,就敢放出大话说要干掉他?
上官意你未免也太天真了点。
轿中季君则冷冷笑着,却不知此后上官缓步走到对街,对等了他许久的无须男子道:“福公公。”
接过他递来的银票和一个小瓶,福公公打开瓶塞闻了闻,只是伤药。
“刚才那是季大人吧。”瞟了一眼还未走远的官轿,福公公问道。
上官虽欲言又止,但表情很能说明问题。
“好好,咱家不为难公子,哎,怪不得今天早上提到柳嫔娘娘跪在乾清宫,季大人便痛苦离开,原来是去为娘娘求伤药啊。其实大人何必转倒手让公子交给咱家,外官和宫妃交往已是公开的秘密,季大人他……”
“公公。”上官急忙打断他。
“咱家明白,明白,这瓶伤药不过是一位故人托咱家送给柳嫔娘娘的,上官公子放心,咱家不会多嘴。”
“一位故人?”昔日的柳无双,而今的柳嫔娘娘拈着瓷瓶轻问。
“是,娘娘,福公公是这么说的。”
太监帮忙传递东西,这在内廷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小宫女并不以为意。
“下去吧。”柳嫔仪态慵懒地挥了挥手,待四下无人,这才小心打开。
扑鼻而来的药香让她热泪盈眶,“回仙丸……”
这并不是能让人得道成仙的灵药,而是江湖人的疗伤圣品。自被废去武功以来,她只能仰人鼻息,想见一次亲子也得靠别人怜悯。
若……若能恢复功力……
她颤抖地倾倒瓷瓶,却见一张卷得很细的纸条与药丸一同滚出。
打开纸条,上书六字:吕雉抑或钩弋。
是挟幼子以令诸侯,还是任无情帝王宰割?
一语道破天机,下场只有这两个。
美目里掠过狠意,她将那张纸条咽下。
宫殿斜映夕阳,秋光冷冷地洒在一尊瓷器上。宝象托瓶,取意平安。
大魏江山,“太平有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