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下一个包一个包,好似有无数小虫在啃食她的骨肉似的。
冷汗滑过眼角,她隐隐地看见天空中挂着一轮惨淡的月。
又是一个十五夜,她无力地想。
自她晓事以来,月圆便意味着痛苦的到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她开始怀疑自己等不到下一个十五,抑或是又一轮满月。
快要死了吧,这么疼,疼得她宁愿死掉算了。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张开小嘴巴哦,阿归。”
不,不要,她不要再喝苦得不能再苦的药,也不要听什么“最后一次”的谎言。
她拼命摇头,发泄着绝望而无耐的情绪。
啪嗒,啪嗒。
温温热热的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而后滑入她的唇里。
苦的。
“都是娘不好。”
如此脆弱的语调,不会是娘,怎么可能是娘。
“都是娘不好……”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她的身子在抖,可抖的却不是她。艰难地,她睁开疲弱的眼皮。
真的是娘啊。
不要责怪自己,娘。是阿归累了,真的好累。
她很想这样说,只是疼得无力开口。
“缇,松开吧。”
“不……”
“这样下去阿归会疼死。”
还是爹了解她啊。
“阿归是胎中中蛊,蛊生幼虫,就算暂缓了成虫的发作,可幼蛊月月都会长成。以药压制终归不是办法,如今只有一途。”
“你是想……可阿归只有四岁,她承受不住的。”
“这个我明白。”
带茧的大手抚上她的眼帘,遮住了她的视线。
“但只能这样了。”男声低哑,“乖女,不要怪你娘,要怨就怨爹吧。”
不,她不怨,一点也不怨。
强劲的气息自后背传至心间,而后如激流一般冲刷着她的血液,好似要将钩入她骨肉的小虫一个个拔除似的。
这痛较之以往更甚,甚至可以说是将今后的痛一并累加一般。
她痛极而晕,醒了再痛,如此循环往复,耳边总有一个声音。
“阿归,我的宝贝……”
若她这样放弃了,爹娘岂不会误以为她在怪他们?
她真的不怨,这些她一定要亲口说出来,而且——
爹娘你们能不能不要再玩这种个性颠倒的游戏了,她还小,很容易神志混乱的。
“阿牛,你在树上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只是蹦跶了一下,就和小鸟做邻居了。
“还不把阿归抱下来!”
“阿牛既然能上去就能下来,夫人你不用操心。”
“余大疯——”
“哎哟……遵命!”
弯弯眼一瞟一瞟,小人儿欲言又止。
“怎么了乖女?”
又一块山鸡肉,碗里的菜堆成了尖。
“娘。”她咬了咬下唇。
两双好看的眼睛顿时聚焦在她的身上。
“又痛了?”大手立马号上脉。
她微微摇头。
“我懂我懂。”
哎?爹真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
“菜这么难吃还要假装成美味佳肴,阿牛啊,这就是命啊。”
“余大疯!”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实在是太……太好吃了,好吃好吃。”
“我是不是快死了?”
细如蚊声的一句话让笑闹瞬间无影。
“阿归?”
泪水扑簌眼帘,小小的身子轻轻颤着,“真的要死了吧。”她抹了抹泪,漾出一抹笑,“阿归不怪爹娘,真的不怪。”
“乖女……”
娘又哭了。
“阿牛。”温暖的大手捧起她的小脸,“你为什么以为自己快死了?”
因为……
“告诉爹。”
“阿归变轻了,刚才阿归只是小小的一跳,真的没用什么力,结果——”她别过头,不敢看他们。
都已经那么努力了,还是不行。爹娘一定很失望,很失望很失望。
噗。
出人意表的一声,而后——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倒地狂笑的真是她爹?
“乖女啊。”
娘,别憋出内伤了。
“阿牛阿牛,想我武林中人见之眼红的十年功力竟被你说成催命毒药,真是……真是……”
某人笑得飙泪,看得她一头雾水。
“大疯够了,阿归哪里懂得这些。”
她求救似的抬望。
“阿归你只要记住,你已经好了,不会再疼了。”
“真……的?”害怕又是一次善意的哄骗,她紧紧盯住那两双眼。
“当然是真的。”
她被某人轻轻地抱着。
“又到中秋啊,阿牛,不如爹带你下山去吃月饼。”小心翼翼地耳语,“这桌菜会死人的。”
“余大疯!”
十五的月儿圆又圆,她笑笑地弯起眼。
“早啊,阿徽。”
怎么会……
擦擦眼。
还在?
再擦擦。
“咦?眼睛进沙子了?”
“你……”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难道是发热?”
还未及反应,手便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有体温,这个笨蛋竟然有体温!
“还好啊。”
“你……”
“只隔了一晚上,阿徽就不认识我了?”
“居然还在……”
那人转着圈看她,看得她以为自己暴露了似的,然后就听那人迷惑道:“难道是没睡醒?”
气绝。
挥啊挥,挥得她都想把这只手砍掉。
好容易压制住怒火,她强笑,“我醒了,姐姐。”
还不停。
“姐姐,我真的醒了。”
咬着牙还要装出笑,未名教的药座何时这么憋屈过。
“这是几?”竟然伸出手指。
深呼吸,深呼吸,她可不要被笨蛋气死。
“几?”
“一。”一定要干掉这个笨蛋。
“果然醒了。”这人亲亲热热地拉起她的手来,笑得好傻,“阿徽,不是姐姐不信你,而是很多时候小孩子分不出真假,让大人很为难呢。”
为难的是她吧,这个笨蛋。
藏起眼中的厌恶,她假意嗔道:“姐姐不讲信用,昨天阿徽在花园里等了好久,姐姐都没有找来。”
“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
“姐姐一定是和别人一样,以为阿徽是蓝眼怪物,所以不愿和阿徽玩。”
“不是的。”
“就是,就是。”
“别哭了,阿徽,姐姐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实……”
她挤出泪,那笨蛋果然心软。
“其实是姐姐肚子痛。”
“肚子痛?”
“嗯,昨天才找了一半就腹部绞痛,实在忍不住就去了茅厕,一直蹲到半夜……”
蓝眼一眯,“只是肚子痛?”
“是啊,咦?阿徽你的表情狰狞了呢。”
她面色一僵,“阿徽是在紧张姐姐。”
“真的么真的么?好高兴哦,阿徽紧张我呢。”
松开,她快要闷死了,就在她被抱得耐心告罄就要下手时,就见这人捂着肚子跑开了。
“又……又来了……阿徽你等我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很快很快!”
只是腹泻么?是这个笨蛋运气太好,还是……
蓝眸微紧。
“不好了!三清师太和韦庄主打起来了!”
是正气堂方向。
迈起小短腿,她兴奋奔去。
无声无息地混进人群,而后在靠近打斗的地方找到了——
“娘。”
那人弯下腰将她搂在怀里,“办妥了么?”
想到那个只是闹肚子的笨蛋,那句“是”便卡在了嘴里。
“嗯?”
手上带着劲,柳缃狠狠地折住她的腰,让她疼得浮出冷汗,忍不住告饶。
“办妥了,昨日就办妥了。”
“阿徽应该知道不乖的下场。”嫣红的丹蔻自她的眉角滑下,耳语轻轻,让人不寒而栗。
“阿徽明白。”
忽地掌风扫来,身前的美人骤然转身,看似护住她的动作实则是将她暴露在危险之中。
小小的身子飘忽起来,而后重重地落到地上。
“阿徽!”美眸中是浓浓的担忧,环住自己的双手是心痛至极的颤抖,“阿徽,娘的宝贝。”
虚情假意已融入她的生命,她仇恨的真实是那种傻傻的笨拙的真实。
“好痛。”蓝瞳中闪过一丝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失落,她呕出一口血。
“对一个孩子出手,师太你未免太过了吧。”
“韦庄主以妇孺为遮蔽,又何必假惺惺!”
电光火石,拂尘飞上,大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决绝架势。
眼见两人死斗波及无辜,少林方丈唱声佛号旋即出手,一记金刚掌化解拂尘杀气,再一招罗汉扛鼎止住至阳内力。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两位皆是大家人物,又何必出手相向,让外人看了笑话。”老目精锐,扫过主座上的刘知府。
“不是本座想出手,只是韦柏重欺人太甚!”
“欺人?若不是人证尸身摆在这儿,老夫也不愿相信凶手就是师太你啊。”
鼻腔里爆出一声冷哼,三清蔑笑道:“人是你玉剑山庄的人,尸身也是停在你后院,你韦庄主想栽赃哪个就栽赃哪个,真是好便利!”
“师太莫要口不择言,老夫身为武林盟主哪里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武林盟主?”三清笑意更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看向少林方丈,“无戒大师,你当四年前在武林大会上下毒,害得你痛失盟主之位的人真的是天妃宫的云妙真人么?”如此暗示,再不明白的就是傻子。
方丈老目一颤,似是不可置信。
“难道是韦盟主?”有人絮语。
“不会吧,怎么可能?”
“其实细细想来,最终得益的确实是——”
视线不约而同聚向某人。
“妖言惑众!”韦柏重爆出真气,一掌袭向三清,却被老和尚舍身化解。
“大师,你不要被这妖尼骗了!”
老和尚看也不看他,只道:“韦盟主如此下手,只怕留人口舌。”
“公道自在人心,谁是人谁是妖江湖人都看在眼里。”收回拂尘,三清抑制不住得意。
“韦柏重你说那番人中的是九霄罗刹掌,但凡十年前出道的江湖人都知道,九霄罗刹掌是未名教的独门武功。哼,你要栽赃也要选个不容易被戳破的借口,入未名教者必种蛊毒,要知道谁在说谎只要一验——”
撸袖的动作霎时停滞,三清瞠目结舌地看向自己的腕间,竟忘了反应,任韦柏重捉住她的手,将那道艳丽花纹展示给众人。
“这还有假?”
微雨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韦庄主,这是怎么一回事?”最先打破宁静的是知府刘兆同。
“结果已经出来了大人,杀人的就是峨眉派的三清师太。”
“不是……”三清茫然摇首,而后杀意在眼中会聚,“韦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