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幸的音容笑貌与陈部长的话语在我脑中交替着,选择,很难,但是必须要选,虽然答案可能很多,但是对我来讲,正确的只有一个。杨阳当年也许和我一样,只是他选错了答案,我不是杨阳,我不能错!
我低着头在陈部长面前站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颤抖着手在医学部门意见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美幸的痛哭,那些美好的未来以及对于爱情的憧憬,已经离我远去了……而也是那一刻,我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部机器……
签完字,我整了整衣服,冲陈部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默默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人类的感情原来可以这么复杂,复杂到文字都不能表达。
临出门时,我听到了陈部长的一声叹息,那叹息之声与我脑中美幸的哭声,像两把尖刀一样,深深地剜在了我的心里……
1966年2月17日,农历大年二十八,夜里10点,091大院,陈部长为我们送行,同时他还亲自宣读了新的任命书,我第一次作为行动组长,与大张、大头、美幸以及四位15组的保卫员去执行任务,在与雷总碰头前,我全权负责一切。
迎着漫天的风雪,我们一路北上,不论是谁在等着我们,只要妨碍到国家的利益,我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其碾为碎砾!
我们日夜兼程,部队上的特别通行证让我们一路上受到了很多关照,唯一不能关照我们的就是天气,越是向北,风雪越大,在这样的天气下能不能进山还都是未知数。
说不上是怎样的心情,领导把这个指挥的任务交给了我,这才是真正的考验,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我来负责了,不允许有差错,不允许有犹豫,不允许有感情!
既然踏上了去东北的道路,我与大张以及大头都是心照不宣的,来这里的先决条件就是在医学部门那该死的报告上签字,这都是我们心中不愿意提及的东西。大张私下里跟我讲,陈部长当时就是把报告给他们看,什么时候决定签字,什么时候可以回来,这是一种无声的命令与考验,两个人在会议室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大张一天抽了两包烟,我面临的抉择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讲,同样痛苦,不同的只是程度而已。
两个人轮流开车,他们尽量让我与美幸待在那密不透光的车后座,他们现在能给予我的关照与帮助,只有这么多了。
美幸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没有了领导的约束,以及对于自己能够改造回身体的梦想,让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个人似乎真的很单纯,早已忘记了在091的种种不快,有的时候甚至还会给我开些从大张那里学来的混蛋玩笑。
而我,只能强颜欢笑地敷衍着,我只希望我们的车队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哪怕这欢乐的时光只是虚幻的梦境,我也希望它能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
随着我们离事发地点越来越近,美幸的话语也开始有些奇怪了起来,记忆似乎又有所恢复,但是她的记忆却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是不是二战真的是中美苏胜利了?”
“我真的有前世,前世我们真的在一起!”
“我醒来以后,整个世界都变了!”
这类奇怪的话在她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大头起初对于这种行为的分析认为是记忆障碍,但是美幸讲这些话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有障碍的。
更让我焦虑的是,美幸这些不怎么靠谱的回忆越发清晰,但是对于那血缘基地的回忆却仍旧几乎是空白。
一周后的冬夜,我们终于接近了碧水县城,远远的,都已经看到了那群山围绕的县城中的灯光。
当夜是我开车,大张与美幸在后座,当地二组的人来接我们,需要我出面签字。
二组的联络员在约定的时间如期接到了我们,没有太多的寒暄,招待所、食堂安排得都很好,由于这里不是091的大点,所以我们只能住政府的招待所。
联络员姓郑,很年轻,在招待所给我们简单通报了下情况,说春节期间几乎没有外来人员走动,这个招待所已经不接待外人,只是吃饭还需要去县城中心的食堂。雷总已经带着人进驻红旗林场了,到了那边,联络就暂时中断了。林场领导说雷总带着人进山了,这种季节以及天气条件下进山并不是理智的,但是任务特殊,他也不好多问,只能在这边等我们的消息。我们调查的内参情况已经通报给当地公安机关,那边明天会有专人接待我们。
一切安排完毕之后,小王离开了招待所,他有自己的去处。
2组的同志早就把美幸的房间安排妥当,厚大的窗帘,保证即使是大晴天也不会有一丝阳光透进房间,这些细致的工作都早就做好了。
连续的阴雪天气对于美幸来说是好的,至少没有阳光,气象部门也向我们保证最近一周内不会有晴天出现,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大家都很辛苦,稍事休息后我们去了县城中心的食堂,食堂的师傅们似乎早就接到了上面的通知,已经把饭菜给我们准备好了。食堂的小领导是个胖子,显然他知道我们是有来头的,很周到,很热情。
我也一再表示感谢,毕竟是麻烦了人家,客气是应该的。
偌大的食堂内,我们坐在角落里,15组的同事在另一头角落的桌子边,这是我们的习惯,永远都不要张扬,永远都不要扎堆。
一位老者来来回回为我们端菜端饭,期间我几次要求自己去做,都被他拒绝了,他总是在讲都是做本职工作,端上饭菜是他的工作,是应该的。
一来二去,我也就不再推辞,毕竟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从头理顺,不能照顾太多。
签了那份命令后,我们几个人交流少了很多,美幸不与我多讲话,但是她仍旧会假装不在意地把菜盘中的肉拨向我这一边,就像欠了美幸一样,每当我把那些肉片塞进嘴里的时候,总像吃了块石头一样难以下咽,即使这样,也要继续强颜欢笑,装作一副很幸福、很高兴的样子。这样的滋味并不好受。
当我刚想要讲什么的时候,突然发现那老者像一个木桩一样就站在我们旁边不远的地方,他眯着眼睛,微笑着,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大张,那感觉很奇怪,就像一个老头儿看到他的亲孙子一样。说不上什么原因,我忽然觉得这个老头儿似曾相识,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念头。
我不是嫌弃他,但是我们的话实在不方便让他听,出于礼貌,我还是起了身来到他身边。
这个人真是年纪不小了,得60开外了,满脸的皱纹,花白的头发,有些驼背,典型的劳动人民。
“老同志,我们没有什么菜了吧,您去休息吧,不必在这里站着,新社会了,没有这么多讲究。”
老头依旧微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张,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都回来了啊?真的都回来了啊?”
我没听明白:“您说什么?老同志,我的意思是我们要说点私事,请您回避一下。”
“哦,是,对,我是应该回避。”老头儿这才明白过来,转身要走。
让我留意的是,这老头儿的目光突然落在了美幸的身上,那眼神就不对了,突然有些凶狠。
“老同志,你看什么呢?”我继续赶他。
“哦,没什么,我出去了。”老头儿摇着头,去了食堂后面。
说实话当时我并没过多在意他,但是他后来的举动实在让我吃惊。
刚回到座位,还没吃两分钟,老头儿又端着碗热汤来到了我们身边:“这是我们食堂领导特意安排的酸菜疙瘩汤,给几位暖暖身子。”
我依然没有在意,但是当这老头把这碗热汤洒到了美幸身上的时候,我才觉得事情不妙!
滚热的汤是从美幸脑袋上浇下去的,这要换了我跟大张或者大头,那毁容是必然的,美幸虽然体质特殊,但是这种温度的热汤,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承受。
我赶忙拿起随身的手帕为美幸擦拭,大张在一边早就跳起来了,一拍桌子:“老头儿!你眼瞎了啊!”
美幸很痛苦,她拼命地抓着我,痛苦地叫着:“刘桑,救救我,救救我。”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我手忙脚乱,我扶着美幸,一边喊着:“大张,把这个老头给我抓起来!大头,快,开车,去医院!”
另一边15组的几个同事就要过来,他们的手都抄进口袋了,要掏枪了,我赶忙挥手让他们分散,很难保证是不是有敌人算计我们,必须小心。
食堂的领导闻声赶来,一看这形势,那脸色比哭还难看。
我扶着美幸朝外走,我指着食堂那管事的胖子恶狠狠地说:“你不想干了!你该进监狱了!”
胖子都快哭出声了:“同志,不,首长,跟我真没关系啊!他就一临时工,我看他可怜,才用他的,真不是我想出这事!”
大张手很利索,早就把老头儿反铐了起来:“刘子,这老头怎么处理?”
“把他和这胖子都送看守所,没工夫处理他,回头再说。进去让他吃小灶,别客气了!”
我扶着美幸,大张同时也押着老头儿出了门,我安慰着美幸:“没事,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美幸早就呜呜地哭出声来。
大头把车开到门口,我扶着美幸上了车,临关门时,那老头儿被大张押着从我面前走过,只是他的表情非常倔强,瞪着我,喊了一句让我心惊的话:“小同志!你身上有妖气!不要和妖怪在一起!”
这老头到底何方神圣,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等着死吧。”不管他是谁,伤害美幸,我一定要处理他,一定要,虽然这个老头儿身上有很多疑点,但是现在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美幸送到县城医院。
大头开着车风驰电掣,美幸在我怀里依旧哭泣着,我拼命地催促大头:“快点!再快点!”
美幸的声音逐渐微弱了,她就那样毫无声息地趴在我的怀中,我真慌了:“美幸?美幸?你说话!”
美幸没有声音,但是她抱得我更紧了。那种拥抱似乎在表达一种含义,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
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抱着她。为什么这个地方如此诡异,一个毫不起眼的食堂临时工都敢公然袭击我们?二组的人在这里驻扎了这么久,难道就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没发现吗?
这个老头儿到底什么来路?妖气?不要跟妖怪在一起?这分明是在说美幸,他怎么会知道美幸的真实身份?他身上没有任何异常的气息,说我跟大张都回来了?什么意思?我们是第一次来这里!
第一次作为领导带着同事们出任务,我竟然连自己身边心爱的人都无力保护,难道领导就这么难做?
脑子里面一片混乱,原本明确的目的突然毫无头绪。这个地方不是一般的诡异,我说不上问题出在哪里,但是原本复杂的形势被这样突然的事件搞得更加复杂。
“到了!快!把美幸送急诊!”
大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赶忙扶起美幸:“美幸,坚持住,到医院了,我会给你找来最好的医生,明天就送你到省城!快!跟我下车!”
美幸没有动,依旧紧紧地抱着我。
“怎么了?走啊!”
“你背着我。”美幸终于还是讲了话。
“好!”我没有任何犹豫,一下车,把她背到身后,我来不及看她的伤势,也不忍心看。
当我马上就要走进县城医院大门的时候,美幸又讲话了:“回去吧,我不要进医院,我要回招待所。”
“嗯?你开什么玩笑?”
大头面对着我,脸上充满了诧异:“刘……刘子……美幸的脸……”
“你结巴什么?说!怎么了?”我哪里顾得上大头,把他撞在一边,就要进医院。
“美幸的脸没有任何事情。”大头在我身后终于把话说全了。
“什么?”我赶忙把美幸放下,双手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果然没有任何烫伤的痕迹。
当时我就愣了,想了半天,我才明白,美幸毕竟和我们不一样,毕竟是受过改造的身体,医学部门报告上说的受到伤害后高速新陈代谢不是胡说,只是这样的恢复速度,我们普通人是难以想象的。
四目相对,美幸突然笑了:“好看吗?需要看这么久?”
“啊!”我赶忙收了手,尴尬无比,“这这……”
医院的值班护士出来了,看着我们也同样奇怪:“同志,怎么了?你们谁病了?”
我赶忙摆手:“对不起,对不起,谁也没病,我们走错路了。”
我拉起美幸,招呼大头,赶忙上了车。
“刘思远!你怎么保护我的?”
“意外。”
“意外?那盆热水扣到你脑袋上你会怎么想?”
“我……你放心,那老头儿我饶不了他!”
“你治不了那老头儿。”
“在这个地方没有我治不了的人!”
“你总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国家和091赋予我的权力!”
开始那种担心已经荡然无存,我开始有点埋怨美幸的搞怪以及不着调的话语了。
“楚少群!停车!”美幸突然喊大头停车。
“又怎么了?”我不明白美幸又在搞什么。
“我头疼,晕车,我要你背我回去!”美幸指着我,大小姐脾气又犯了。
“你不要开玩笑好不好?我们这是在出任务,这样不符合安全规定!再说了,我怎么能背着你满街走,成何体统?”这样的要求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刚才你不是背得挺好吗?”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不背是吧?好,我告诉你,我头疼了就更容易忘记一些事情,你别后悔!楚大脑袋,你背着我,让刘大指挥自己开车回去好了!”
大头傻了:“这……”
“美幸,你不要搞怪好不好?”我真是无奈了。
美幸没理我,一下开了门就下了车,我一把没拉住。
“我再问你一次,背还是不背?我告诉你,我跑得很快,你不跟着我,我就消失在这大雪山里了!我看你怎么跟陈部长交代!背还是不背?”
这可不是开玩笑,美幸如果真的跑了,我们去哪里找?她这种体质如果爆发到初进091那时候的状态,在我们视线里消失那是绝对可能的。
“背!”我也别犹豫了,既然是为公,心里坦然了,但是于私,我也是想背着她的,只是传统观念在一直束缚着我。
大头回头看我,笑了笑:“背好啊,我远远地跟着你们,路也不远,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
“见笑了兄弟。”我摆了摆手,下了车。
漫天的风雪,昏暗的路灯,狭窄的街巷,我背着美幸,一步一步地走着,幸好夜深了,路上没有什么人了。
“刘思远,这是对你不保护我的惩罚。”
“是,我错了!”
“再出这样的事情,我就要你背我回北京!”
“那我希望多出点事情,我就可以一直把你背到海南岛了。”
“哈哈哈哈,你也不是个木头嘛!”
“我本来就不是……”
在这纷乱复杂的环境中,我肆意地享受着这短暂的爱情与甜蜜,即使明天要面对的是修罗地狱也都不重要了。
“走小路,把大脑袋甩了!”
“这不行,他得保护我们。”
“保护什么,影子都没了,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间。”
我回头看了下,大头这个人早不知道把车开哪儿去了,这不符合安全规定!
远远地响起了一声汽车喇叭,是大头,他并没走远,我放心了,在规定和感情之间是有界限的,他在这个界限中间,为我们开了条路,虽然这条路不怎么宽阔,但是我们也能很好地走下去,感谢这些深解人情的战友。
我和美幸说着笑着,从来没这么放松过。
“哈哈哈哈……”街巷的对面,也传来了一阵银铃一样的笑声,一个女子挎着一个中年男人从对面朝这边走来。
两个人都穿着灰色的呢子风衣,应该是干部家庭,这么晚了,是走亲戚么?看样子还是相当恩爱的。
“你要不犯错误,我们就可以这样走路了。”美幸也注意到对面的人。
我突然哆嗦了起来,绝对不是因为寒冷,对面的人离得我越近,我抖得就越厉害,美幸也在抖,我紧紧地背住了她。
对面的人毫无顾忌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杨阳!我见过他的照片,虽然是十多年前的,但是岁月的刀只是在他的脸上划上了几道皱纹,并没有磨去他眉宇间的那种气势!
他身边的女子,透着一股妖媚的笑容,看着我们两个。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雷总难道被他骗进山了?
我把美幸放下,两只手握在一起,这样能让我抖得轻一些,克服一些本能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