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5月12日,即反攻高黎贡山战斗打响的第二天清晨,张问德带着秘书费云章和勤务员小熊赶到双虹桥东岸,了解战地情况。在拥挤混乱的人流中,看到刚渡过江来,从筏上抬下的一副担架上,躺着一个年轻烈士。他走近一看,怎么长了两个头?细看是烈士咬住一个日军的下巴骨,那一顶日军钢盔虽砸扁,但还系在日军脑袋上,这个脑袋的一只耳朵已扯掉,正紧捏在烈士右手中。另一只耳朵却与烈士的左手凝在一起,还没有撕下来。这个日军脖颈骨被砍得乱糟糟的,正如一个外行的猪屠夫下猪头不会找刀口一样,砍得猪脖子上到处是碎骨。
“怎么回事?”张县长好奇地问抬担架的民夫。民夫说出了经过:半夜时从大塘子半坡滚下两个抱在一起的人从他们身边滚下箐底。民夫绕路到箐底去看,是一个中国兵抱住一个日本兵,两人都死了。因中国兵咬住日军下巴骨,撕不开尸体’没法,才将日军的头砍了一起抬来。
“好!太好了!”张问德激动地对民夫说,“有劳二位,再抬一程,到坡后部队集结处就可放下。”
“行。”民夫说着抬了就走。张县长、费秘书紧紧跟上。
翻过山坡,是一一六师预备队集结处,好几千士兵正上好刺刀坐在路边待命杀过江去。
“就斜靠在这里!”张问德说。
民夫将担架斜靠在路边岩石上。
张问德从身上拿出一块布,轻轻一抖,是一面国旗,陈旧得已经斑驳陆离,旗边上还烂了几处,碎布条披了下来。他把国旗往崖壁上一铺展,费云章拾了两截小木棍,顺石缝插进去,国旗挂好了,就在烈士尸体旁。
“拿毛笔来!”张问德喊。
费云章递上毛笔和墨盒。
来观看的士兵围了几十层。张问德提笔在手,蘸得墨饱,在青天白日旗上写了:倭寇霸我河山,杀人放火轮奸,
誓与顽敌不共天,谁不怒发冲冠!
我有雪耻志气,杀上高黎贡山。
临死噬敌咬牙关,魂如日月经天!
围观的兵们拍手叫好。费云章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烈士和他白森森的牙齿上咬着的那颗日本兵头以及被风吹动的国旗,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嘟哝着说:“这血淋淋的,而且写在国旗上,是不是不大雅观……”
“胡说!”张问德脖上青筋根根跳动起来,激怒的胡须抖动,大声说道:“中华民族时至今日,还能讲什么雅观不雅观!我们的民族就是缺乏咬住敌人死不松口的狠劲,帝国主义才把我们看得一文不值!我们要生存下去,不致亡国灭种,就要发扬这位烈士的拼劲和狠劲!弟兄们,我说的对不对?”
“对!老县长说得好!”兵们齐声回答。
“至于‘写在国旗上’,写在国旗上又有何不可!”张问德仍怒不可遏地说:“我们的国土上何处不是被日寇残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们的华夏子孙何处不在和敌人进行殊死的拼搏!为了让军民们参观、学习这位烈士的狠劲,我就将这面国旗盖在他的身上!弟兄们,你们同意吗?”
“同意!”士兵们答。
张问德又说:“在此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每一个中国人每时每刻考虑的,应该是报仇雪恨…杀…”
“县长息怒,我是一时脱口而出。”费云章怯怯地说。
“这是战争,没有压倒一切敌人的气慨,就休想生存!”张县长说。
“是。”
人群里挤进一个姑娘来。她一身灰布军装,腰束一根宽皮带,别一支左轮枪,脚下是绑腿、草鞋。头上军帽下露出几寸短发,一双大眼睛在闪烁顾盼,俊俏中显出几分英武,她激动地喊了一声:“老县长!”
“你来了!”张县长认出姑娘就是徐秀红激动地问。
“大理军政干部训练班解散了,我被分配到前线来搞宣传鼓动。喏,这是介绍信。”
张问德接过介绍信,草草瞅了一眼,说:
“好!你在这里设一个宣传站,向过往军民宣传这位烈士的拼搏精神和临死也要咬住敌人死不松口的狠劲!小熊,你在这里保护秀红!”
“是!”徐秀红和小熊同时回答。
突然,高黎贡山东坡大塘子一带枪炮炸响,杀声震天。怒山西坡的军民抬头望去,旭光正照在高黎贡山上,山顶的凝云泛着耀眼的银光。只见山腰上一大股中国兵,山崩地裂般地滚退下来。后面是紧紧追赶而来的日寇。山腰以下黄压压一片中国兵,眼看日寇快追到面前了,即发起冲锋,舍死忘生地冲上去。一时间吼声如雷,刀光如电,双方厮杀在一起。怒山上千万军民发出呐喊助威声,和怒江的狂涛声交织起来,天塌地陷似的。
日寇败退上山去了,局势又开始稳定下来。
原先败退下来的那股中国兵是三十六师的。那个正被宣传着的有咬敌狠劲的烈士,也是三十六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夜渡江后分数路摸到大塘子山坡下的三十六师,在黎明时被日寇原森大佐的部队抵住,再不能前进一步。昨晚后半夜,原森大佐的前哨部队打了几枪后便再听不到枪声,他认为这是中国的小股游击部队骚扰,并不十分介意。虽然如此,他还是命令南斋公房古道各隘口的日军全部进入阵地,以防不测。
昨天以前,原森大佐每天都接到由腾冲城里传来的敌情通报和指示:“重庆军在滇西调动频繁,欲有攻击怒江西岸之势,望我江防部队严加防范。”
“美国飞虎队活动猖狂,我江防阵地应加强伪装!”
“判断重庆军可能有小股部队渡江,作试探性进攻,为秋后大规模攻势积累经验。我应放其进入西岸,力求全歼,不使漏网,更不可半渡而击!”等等。
原森大佐感到奇怪的是:近几个月来,天上只有陈纳德的飞虎队横冲直闯,而日军威震东南亚的第五飞行师团几乎没了踪影;而且五天来,派往怒江东岸,伙同重庆军江防部队做红糖、盐巴、布匹生易的汉奸,过江去后就再不见回来,致使怒山以东的。隋况一概不知,尤其是昨天与城中联系的电话线,数次被什么“黑杀队”剪掉,这一切不祥之兆,给原森的心情罩上一层阴影。
原森大佐清楚:虽然南方军自攻占缅北和滇西的腾、龙以来,由于兵力拮据,已成了强弩之末,各战场都转入守势。但一来帝国大本营正在利用最后的时机诱导重庆方面坐到桌边来,言归于好,共同携手完成大东亚“共存共荣”的伟业;二来,已被打得精疲力尽的重庆军纵然被美国又装备了十几个军,但在雨季到来的情况下,决不会用他们几十万人的尸体和美造枪炮来填塞汹涌澎湃的怒江。即使有几个挣扎着爬上高黎贡山来,也不过只是给在堑壕中烤火的大和武士看电影似的欣赏他们慢慢冻死饿死的惨境。其次,重庆政府的所谓中央军、远征军,大多是北方部队,这些部队在从长江的败退中侥幸而没有喂了扬子鳄,至少也吓掉了魂。这里怒江狂涛和恐怖的漩涡会使他们“惊魂未定忆长江”。
“对没有胆子的中国兵用不着花多大精力!”昨天白天,他的部下在高黎贡山打了一条野牛弄到大塘子来又烧又煮,在大和武士们生吞活咽中,原森大佐激昂地对他的同类说:“一个民族最先进的意识,就是永无休止的进攻意识。先进的民族孕育的先进军队,它总是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在当今世界上,只有希特勒元首的日尔曼民族和天皇陛下的大和民族具有这种积极的进攻精神和意志,从而使全世界望而生畏,不得不退避三舍!可怜可笑的是,我们的敌人,即被我们的进攻打得肢离破碎的中国,也日渐听其侈谈‘进攻’、‘反攻’之类的梦呓。当然,我们很同情、很理解中国高唱‘反攻’狂言的心情。但他们的国力,军队的素质,只会把屁股转向我们的士兵。是‘进攻,的材料吗?固然,我们也确实碰到过中国个别的硬骨头,如二OO师。但他们是防御。而中国发动的任何战役的进攻,都只是全面溃败的序幕。我们帝国是很喜欢这种序幕的,因为它具有强烈的喜剧性。
“一句话,中国如果真的反攻,也只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其结果必然是死啦死啦的!”
然而,当黎明时大塘子前沿阵地和满山满谷炒豆般的枪声炸响后,原森从地堡中冲出来一看,中国兵已如蝗虫般的爬满了高黎贡山的山山凹凹,那气势汹汹、勇往直前的冲劲,正如怒江的狂涛突然升高、扩大了几千公尺,要淹没高黎贡山似的。
面对排山倒海般的攻势,原森先是一怔:“飞过江来的么?!”一言末了,中国兵一声咆哮,雷鸣也似的吼叫着:“杀——杀——杀——”狂卷上来。
大塘子的地形虽不十分险峻,然而它是自双虹桥进入南斋公房古道的第一个隘口。在这个制高点上可以控制这一段怒江西岸的大片梯田、丘陵地和村寨。失掉大塘子,也就等于失掉高黎贡山的门口。失掉高黎贡山,不仅腾北许多广阔的大坝子不可保,就是腾冲城也将危在旦夕。所以,南、北斋公房古道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是万万失之不得的。
一四八联队第三大队大队长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帝国太君,他迅速判断出中国兵的进攻不是试探性的、闹着玩的。他不仅见高黎贡山东坡的各道山梁和深沟大箐爬满了中国兵,而且怒山上的人山人海正滚到江边,蔽江而来。这种疯狂劲,他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突然想起当年八国联军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中国人疯了!来真格的啦!”他说。所以,他一面传令大风包、黄心树的二线部队迅速赶到前沿来,一面唰地抽出战刀掂了掂,迎风一晃,牛一般的狂嗥一声,令前沿部队端着刺刀,跃出堑壕,恶狠狠的反击下来。
进攻大塘子的三十六师一O八团和进攻唐习山、大巅山的一O七团,由山神庙迂回大平子的一O六团,几乎同时投入战斗。只是一O八团先头搜索部队夜间摸到大塘子以东一里处的日军前哨阵地,被日寇哨兵发现,立即开枪射击,中国兵并不还手,以闪电之势冲入日军阵地,恰逢几个日军睡眼惺忪地冲出来,中国兵举刀就戳,双方撕咬滚打,三五成团的滚入箐底。被张问德送去路边展览,如今被徐秀红做为宣传楷模的,就是其中之一。
一O八团摸了日军的前哨,火速前进,在大塘子坡下碰上了鹿砦和铁丝网,兵们在剪铁丝和撕扯鹿砦中遭到日军射击,双方交起火来。此时东方已发白。一O八团的一、二营在弹雨中撕开鹿砦,剪断几处铁丝网分数路涌进去,迅即展开成冲锋队形扑向日军阵地。距日军四五十公尺时,正欲将手榴弹甩进日军阵地而后趁着硝烟冲进去,不提防日军忽地一下跃出战壕,端着刺刀就扑下来。日寇是居高临下,以逸待劳,中国兵穷摸一夜,衣裤湿透,又冷又饿。只几个回合,就将中国兵捅死不少,其余的狼狈败退下来。幸而天已大亮,几十挺轻重机枪一齐开火,才将日寇的气焰打下去。这时团长李定陆把担任预备队的第三营调上来,组织全团的火力压制大塘子,而后发起第二次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