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王叔
“王叔,您瞧这江南进贡的丝绸,是不是跟我姑母一样美得让人心痒痒?”唇红齿白的少年一身白衣赛雪,腰间的锦织显示出身份不凡,可一侧悬挂的荷包偏又毁了那天生的高贵。
龙旗的眼睛暂离枯燥的册子,看向一侧堆得高高的丝绸,“美则美矣,只是,过于艳丽了些。”这孩子,恁地说话这样不顾礼仪。
年近十五岁的少年露齿一笑,“那王叔说,我该送给姑母哪一块才合适呢?”
他神色一凛,收回放在丝绸上的眼神,“你该叫她自己选,我怎么懂得?”
少年仍是笑,“可是,我觉得从来什么也不喜欢的姑母,倒是对王叔的话喜欢得紧呢。”
“龙恩,”他的话夹杂了严厉,“休得胡言乱语。”
龙恩手扶着下颔,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龙旗,“王叔,姑母当年非要嫁给华朝年,这个华朝年到底有什么本事让姑母竟然如痴如醉?反正嫁也没有嫁成,为什么连他死了,姑母居然都不想再嫁?”
龙旗顾左右而言他:“今个儿早上,边关来报,说是外部流寇飞窜,咱们好些驻军都受到了袭击,你有何看法?”
少年蹙眉,“不在朝不议朝政。”
龙旗审视少年的眉眼,“你是一国之君,怎么可以这么胡闹?”
少年神色一变,回身一笑,“我哪有王叔胡闹?今天我偷偷听到下面的小厮在说,说您已经冷落宁王妃好久了。难不成您真的如那些迂腐的大臣们所说,当真看上了倾城倾国的华太医吗?可千万不要,一个华太医已经搞得玉小姐神魂颠倒了,可不要连您也陷进去了!”
“胡言乱语!”龙旗大声喝道,竟无力直视少年愈见娇美的容颜。他怎能这样像她?连看着他,他都有些透不过气了。
少年抚着心口,微微喘气,“王叔真的生气了?”
他别开头,“龙恩,你也是不小了,可不要再这样疯言疯语,小心传出去引起轩然大波。”
少年负手在后,一脸的满不在乎,“王叔,你也知道我父皇和母后走得早。就连升平也嫁人了。你可曾想过,我一个人也是好寂寞好孤单。”
龙旗叹气,拍拍他的肩膀,“罢了罢了。你我之间就不必忌讳了。我也只是担心你落人口实。”
龙恩斜眼睇他,“说到寂寞,王叔,前几日姑母还在说你好久没有进宫了。”
她会说起他?龙恩也太不会说谎了。她最不会提及的人必定是他。
龙恩靠近他,“您呢?您这么久不进宫看姑母,会不会寂寞?”
龙旗垂下头,眼睛只盯着桌上的书册。
龙恩叹气,“是了。您怎么会寂寞?你有宁王妃,还有三叔,还可以游山玩水寻花问柳。我真是羡慕您。不瞒您说,侄儿我也好奇得紧,最近我都缠着雷狩想去探访一番。可阿狩那家伙总是拿小眼睛瞪我,呵呵,就跟您现在瞪我的眼神,呃,一模一样。”
“龙恩,”他起身,庞大的身形遮住了可怜少年眼前的光亮,“你该知道你有你的责任,你是——一国之君,你有你要撑起的天下。”
龙恩忽然傻笑,“我懂得,我当然懂得。我怎能——不懂?”为了他的天下,姑母终身不得再嫁;为了他的天下,王叔娶了罗香宁;为了他的天下,他终其一生只能称呼自己的爹娘王叔姑母。
龙旗打开窗,“好了,天不早了,你该回宫去了。”
龙恩笑,“是,王叔。我也该回去陪陪姑母了。”
龙旗点头,“这些丝绸你拿回去赏赐你的侍女吧。”
龙恩笑,“王叔,你忘了吗?我身边没有侍女,只有阿狩。他可穿不得这些绫罗绸缎。倒是姑母——”
“对,”龙旗应声,“拿去送给公主——”
“那——王叔帮我挑几块吧?”龙恩看着龙旗。
龙旗垂下头,走到丝绸前,伸手抚触那细致的料子。龙恩故意的吧?每一年他都把这些丝绸运到这王府,待他挑选过后才拿去送给她。十五年来,这是他与她之间唯一的一点牵系了。倘若有一天龙恩不再来了,他们也就只是君臣了。
十年前,她为他赐婚,筵席摆了三天三夜。他如她所愿娶了香宁。她为他送来了红烛,为香宁亲手缝了嫁衣,就连他们新房内“天作之合”的匾额都是她亲手提的。她如此决绝无非是为了与他恩断义绝。
可她到底还是错了。她送给他一个“天作之合”的匾额不过是让他永远放不下罢了。什么天作之合?什么天长地久?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抔黄土,几段啼笑尘缘!
正是鸟语花香花开倾城的时日。
也只有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在仁帝南龙恩的寿辰大宴上,龙旗才有幸得见长年只在深闺的南随心。十五年,十五次,她防他也是防得毫无破绽,就算龙恩带他去了,她亦是找理由躲避。她视他为毒蛇猛兽,他又何必自作多情?
寿宴中,她端坐在高位之上,与他的座位相隔数米。随着年岁渐长,龙恩也总是在寿宴上愈发放肆,去年居然还喝醉了。今年,她的眼神也便只在龙恩身上了。虽然他早就知道,即使他看再多次,她亦从未看过他一眼。
“大哥,”郑文修坐在他的左侧,“你瞧龙恩这小子是不是太不学无术了?”
他看着手中的酒杯,“这一年也辛苦他了。”
郑文修嗤之以鼻,“大哥,你知不知道他不读史书,不读经纶,倒是兵法读了一卷又一卷。我瞧着,雷狩都比他博学。”
他的眼光不经意看向龙恩,却与她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她忙别开头去,却仍是没有掩住满面的慌乱神色。是他看错了吧?她居然也会这样手足无措?
“大哥,”郑文修还在他耳边聒噪,“你说我是不是该惩戒他一下?我这样宠他纵他,他还以为我下不得手。”
“随便。”他低声喃道,所有心思都凝结在她身上。如果不是她依旧红艳的双颊,他一定不会相信她居然还这样在意他的注视。为什么他以前从来看不出她的失常?是了,以前,他都是带着香宁。她也从来都是冷若冰霜心无旁骛。可是,今年,龙恩把女眷都送去赏花了,只有她被龙恩留了下来。是不是因为他身边没有了香宁,她才会这样突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那么,那么,她是——在意香宁?在意——他吗?
某种情绪突然间升腾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经过了十五年的酝酿,忽然之间强烈得令他无法自制?!
“大哥,”郑文修看见他突然起身,赶忙叫他。
他直视着高位上的她,冷冷开口:“我去敬酒。”
敬酒?郑文修蹙眉,大哥每年寿宴从不敬酒的。他这个长辈,连龙恩那小子敬的酒都不爱喝了,怎么可能给那小子敬酒?
一步两步三步,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他眼中的她也愈见清晰。他有多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她?他都忘了何时看过她光洁的额,她水波盈动的眼,她娇俏的鼻,她柔嫩的唇。可是,靠到近处,他突然停了下来。几时开始她的额头开始有了细纹,她的眼睛满是忧郁,她的鼻子已不复光泽,她的唇瓣留下岁月的斑驳?
意识到他近在咫尺的注视,她慌忙把头回转,却没来得及遮住忽然落下的泪珠。十五年前,她有如花的年纪,如花的容颜,如今,盛放之后,她只剩下这样的惨淡,这样的衰败。他——看到她如今的丑态了吧?
就在那滴泪落下来的瞬间,他手中的酒杯突然跌落在桌上,留下一地****。随心,那是他的随心,如今,却可怜兮兮地被困在这皇城里。他无法与她共度朝夕看她老去,也无法在她流泪时拥入怀中。他只能这样看她,看她被岁月吞噬,被泪水浸湿。
“随心,”他突然轻声开口,“别哭。”
身后的觥筹交错声还在继续,只有坐在她身侧的龙恩忽然静了下来。静静地,静静地,过了很久,又好似一瞬,然后,龙旗眼中一滴泪落了下来。受折磨会心痛的人不是应该只有他自己吗?为什么她却比他先哭了?
寿宴已经结束很久了。整个宴会上,除他之外,只剩下了东倒西歪的龙恩和安静坐在一旁的香宁。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深更半夜还留在这只有君王的皇城。
突然,他站了起来。
香宁赶忙起身,抬头问着:“大哥要回家了吗?三哥已经等我们好久了。”
他回头看看不远处的马车和迎着夜风的龙泛,“香宁,你随他先回吧。”
“大哥要去哪?”香宁蹙起眉。
他看向龙恩和一旁的雷狩,“别装了,就你还妄想骗我。”
龙恩的一侧嘴角轻轻上扬,反而一翻身倒进雷狩怀中,惊得雷狩满面苍白。
“带他回去,”他轻声吩咐,然后,身子斗得跃起,沉入夜色。
雷狩看龙旗消失在不远处,喃喃低语:“他去了。”
龙恩没有动,唇角的笑纹更深。很想笑,很想笑,可是,却笑得差一点——流出泪来。
夜深了。天养阁内一片寂静。南随心躺在床上合衣而眠。
十五年来,她身边只有一个贴身侍女,还有几个由龙旗亲自调教的几个随从。就算这个皇城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了兄弟阋墙,没有了姐妹反目,没有了妃嫔争宠,没有了魑魅魍魉,这皇城还是没有给她半点的安全与温暖。
这皇城自始至终都是冷的,即使在炎夏,她仍是不住地冷得刺骨。好在,她有龙恩,所以,十五年的时间,她没有死在这里。
渐渐地,时间越久,她越是理解了当年后宫为什么要那样的明争暗斗。倘若不去使些非常手段,不去耍些狠毒心机,她们当真要寂寞地死在这没有出路的地方。所以,开始的那几年,她迫不及待想要杀死华天年。
起初,她担心华天年还有余党随护,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她破釜沉舟想要派杀手除掉他,却因为他帮龙恩治了天花而下不了手。之后,她与华天年各自相安无事了两年。等她再想要置华天年于死地时,尉迟清吾来了,还带来了他的大女儿玉夕烟。不巧的是,玉夕烟居然就这样为了华天年留了下来,还奋不顾身地守在华天年身边。几次下手未果还差点害死玉夕烟之后,她彻底断了念头。
她逼自己为龙旗赐婚,为他送去红烛,为香宁缝制嫁衣。可是,她到底不是善良大度的女子。她亲手为他写下“天作之合”的匾额挂在他的新房。也许,她真的是太心狠了,所以,十五年来,龙旗从来没有越过君臣之仪,她也没有等到龙泛给她送来龙旗与香宁分道扬镳的消息。龙旗就和香宁这样相濡以沫过了十年,而她早就只是一个他嫌弃的歹毒女子,只能一个人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城了。
而那些过往,连她自己午夜梦回想起,都以为只是假的,只是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她遇到一个人,她爱着那个人,而那个人已经不再爱她,那个人已经爱上了别的女子。有时,醒来时,会发现自己流了一夜的泪。尔后,她竟已经不再有泪了。
她与龙旗之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在时间中毫无踪迹。他怕是早已习惯了吧?他接连失去了三个妻子,而她,也不过只是第四个。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没有理由为她念念不忘的。更何况,她还害他一生被捆缚在朝堂之上,无处可逃。
他早已经忘了她了,而她,一直以为自己也已经习惯了他的遗忘。可是,每年的这一天,她还是奢望,奢望他多看她一眼,奢望他的身边不再有香宁。
她不该哭的。既然她在他心中已是那般不堪,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可是,他却说,随心,别哭。
他叫她随心,不是公主,不是南随心,就只是轻轻地叫她,随心。就好像十五年前他们逃亡的每一天每一夜,他都是这样喃喃叫她,随心。
有个人影踏着夜色进了她的寝宫,她拥着棉被,听着那压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既然那些随从没有发现他,那么,他的武功必定是在众多随从之上。也许,他就是来了结她的。也好,这样,就再也不会寂寞了。
人影在她榻前停了下来,呼吸声此起彼伏,像是犹豫,又像是等待时机。
沉默半晌,她轻声开口:“你要杀我吗?”
他伸手挥开了窗帐,“你不该死吗?”
他的声音让她猛然间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抓着胸口。他来了,他来——做什么?十五年,他都没有来,如今,他为何而来?
长时的窒息让她轻咳起来,薄薄的单衣衬托出她消瘦的身子,直到这副单薄的身子落入他的怀中,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心跳如擂鼓。倘若不是因为龙泛的那一席话,她是不是依然可以在他面前端起身为南德公主的威仪?
而此刻,在真相大白的现在,她,忽然间,装不下去了。
他看着她,隐隐觉得不对。她应该大声斥责他的无礼,更应该用冰冷的脸将他隔在千里之外,可是,她却只是这样看他,带着笑意,带着难以置信,带着泪痕,带着属于多年前随心的深情。
她只能这样看着他,看着他明明身着王公贵族的锦衣,眼眸里喷薄而出的却是江湖侠客的狂傲,亦有平凡男儿的一片丹心。
“龙旗,你为何要来?”她开口,更想问他为何现在才来。
他蹙着浓眉,“我想何时来便何时来。纵然这天下不是我的,纵然你的身份让我碰不得,可,你终是我的。”管他什么道德伦常,管他什么皇朝威仪,他来见的是他的女人,不是公主,不是南随心,不是皇帝的姑姑,就只是随心,就只是他的随心。
他把这一辈子仅有的情意全给了这个女人,纵然她不要,他亦是收不回了。
她抿着唇,修长的手指颤抖着在他的脸颊游走,“龙泛来过了。”
他恶狠狠地抓住她的手,“他来做什么?”
她轻轻笑,“他来说你不让他对我的话,他来问我要一个他不该要的人。”
他的脸色有些暗红,“你信了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我信了。我信了那个为我打下天下的男人。我信了那个曾经为我痛彻心扉的男人。我信了那个为我守了十五年却只有孤寂的男人。”时光好似一瞬间回到十五年前那个月夜,他骑着马儿飞身而来,却又在万念俱灰下策马而去。然后,那个场景便再也挥之不去了。她忘不掉他眼中的哀伤,那哀伤已经镌刻进她的心扉,午夜梦回总能折磨得她辗转反侧,泪流满面。
如果再来一次,她——怎能舍得?
他的唇靠在她耳边,轻声开口:“那,你该怎么赔我?”
她但笑不语,除了将她自己双手奉上,她什么也赔不起。好在,他还要她;好在,他只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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