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鸳鸯
尉凌祭天回来后,礼部才开始正式准备大婚的事宜。
“你们不要去烦她,有什么事,能自己拿主意的就自己决定,实在不行来问朕即可。”
有了尉凌的这句话,郑婠轻松很多,尉凌知道她不在乎这个为了救命的结合,她很感激,想报答他,却发现自己的能力如此微薄。
深夜,尉凌从一堆奏章中抬起头,看到捧着参茶的郑婠站在门外,“阿婉?有事吗?”
郑婠放下参茶,却又不走,犹豫再三,尉凌又不能无视她,便催促道:“你就说吧。”
郑婠垂下眼,咬咬牙,破釜沉舟地道:“先帝走了以后,我觉得楚王……怪怪的。”
尉凌愕然地看着她,问:“怎么个怪法?”
郑婠心里正乱,她虽然决定要告诉尉凌,却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只能把知道的、看见的都尽量客观地描述一遍。
尉凌还是那个愕然的表情,半天不发一语,郑婠后怕了,尉凌看着脸色发白的她,忽然嘴角一扬,笑了。
郑婠被他那个笑容弄得有些懵了,尉凌道:“就这些吗?那朕告诉你吧,不管是向徐玉清示好,还是让楚王留守京城,全是朕的意思。”
“是……约好的?”听尉凌说了个大概,郑婠如释重负,尉凌托着腮帮子玩味地道:“不过,朕确实很想看看,要是朕和楚王真的有了矛盾,阿婉会帮哪边呢?”
郑婠一惊,下意识脱口而出:“不会有那一天的!”
“为什么?”尉凌眨着眼睛问。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陛下和楚王都是好人,就算有了隔隙,也一定能化解!”
“呵呵。”她的话,尉凌尽管觉得幼稚不切实际,却心头一暖,嘴上说,“那最好了,阿婉,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不想讨厌他,因为平心而论,他对我挺好的,但很多时候,我忍不住恨他,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郑婠笑了,道:“我明白!”
尉凌看了看身下的椅子,感慨道:“自从叫自己‘朕’后,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比如父皇为什么必须对皇兄比对我好,那种溺爱,他有五成是发自内心,还有五成,是做给我和天下人看的。”
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皇兄他,早早就想通了这个道理。父皇去世第二天,你还记得我在蕙绸殿守夜吗?他和我彻夜长谈,除了徐玉清的事,还有用父皇生前订下的婚约来保住你这个点子,也是那次他向我提起的,所以,他算是你第一个救命恩人,我顶多排第二。”
郑婠一阵恍然,说不上来是欢喜还是失落,又或者兼而有之,一下子想到楚净辉说这话时轻描淡写的神情,一下子想到自己给他们俩添了麻烦,还莫名其妙凭空想到在他家书斋里那个吻,越发觉得,穷尽一生,也别指望能了解他。
告退出来后,郑婠在绿柳湖畔坐下,静静地想理清思绪,有些凉意的风扑面而来,打个旋儿奔向身后,让她觉得楚净辉就站在面前。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像风一样的人呢,感觉得到却抓不住。
这一个吻,代表了什么呢……郑婠在夜风中静静地、反复地想。是无心的?还是刻意的逗弄?
四日后,尉凌带着一众大臣到西郊狩猎,狩猎和祭天一样,都是即位和大婚所必不可少的活动,陛下射得的猎物越多,代表越贤明。
尉凌看了一夜的奏章,快天亮时小睡了一会儿,很快就被叫醒,更衣梳洗上马,郑婠有点担心,他却不以为意,“你还怕朕骑着骑着掉下来吗?”十分志得意满。
郑婠想起楚净辉跟她说过,尉凌的箭术其实很好,一直没有表现的机会,不由得莞尔,但却因为想起了楚净辉,一时心里又有些空荡荡的。
“陛下,楚王去吗?”
“当然了。”
“他不是身体不适吗?”
“哈哈,这样他才抢不了朕的风头。”
“陛下,能不能带我去?”郑婠一开口,就愣了一下,自己为何会提这种要求?
尉凌歪着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点点头,“好啊,带你去见识一下,不过,你要换身衣服才行!”
郑婠盘起头发,戴着帽子,打扮成小太监的模样,低着头跟在尉凌左侧,去与大臣们会合。
别人看不出来,楚净辉的眼睛可没瞎,尤其是郑婠身上的淡淡药香味道,就是瞎了也不会闻错,但他只是多看了两眼,就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
“黄前,拿着朕的箭筒。”尉凌故意大声说话,箭筒有半人多高,郑婠抱着它,没人看得到她的脸,而“黄前”这个名字,大概是“皇后”的变形吧。
西郊很大,纵马狂奔也得三个时辰才能跑个来回,一进林子,尉凌就率先挽弓搭箭,射了一只獐子,群臣喝彩,看尉凌眉间眼底,也都是满满的豪气。
再往里走了半个时辰左右,林子密不见天,除了尉凌带的这支队伍外,一点人烟也看不到,忽地灌木丛一动,谁眼尖地大叫一声:“哎呀,虎!”
卫兵忙举起矛戟去戳那片灌木,立即传出一声虎吼,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物蹿出,金棕色皮毛上有着斑斓的菱纹,个头极大,老虎跃出后只是逼退卫兵,掉头便跑,尉凌双腿一夹马腹,吼道:“驾!”紧追不舍。
郑婠呆了呆,自己还抱着尉凌的箭筒,有弓没箭可怎么射?于是也赶紧骑马追上去。
其他人反应就没那么快了,等到回过神来,尉凌早跑得不见影子,只留了一个方向给他们。
郑婠一手抱住箭筒,一手抓着缰绳,怎么也没办法骑得像尉凌那样快,而且她的马和尉凌那匹也不能比,正干着急,旁边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过来!”
郑婠转头一看,是楚净辉,于是把箭筒背在身后,与他共乘一骑,楚净辉这匹白鸿正是之前尉丰从尉凌那里“抢”来赐给他的,四蹄生风,野性还没有完全去除,颠得厉害时,郑婠整个人都离开了马背,只得死死抱住楚净辉。
紧紧贴着他的后背,郑婠脑袋里又一片空白了,甚至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每次靠得太近时,她就失去了辨识和判断的能力,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马背上狂奔,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这一刻,这么短又这么长,不知混沌地跑了多远,楚净辉忽然一勒缰绳,郑婠便下意识地往地上跳,箭筒在马鞍上杠了一下,郑婠失去平衡,四仰八叉地摔在铺满了落叶的地上。
同时“哇”地惊叫了一声。
楚净辉马上回头拉她,却拉了个空,但见郑婠睡在一堆散落开来的箭羽中,满脸惊愕,不由得吓了一跳。
“阿婉!有没有伤到?回答我啊!”
郑婠还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事,慢慢坐起来,动了动胳膊,又动了动腿,然后朝他摇头,神情依然是呆滞的。
楚净辉看她身下有一支箭,箭头朝上斜插在土里,已经被她压得断成两截,他提着心硬着头皮,亲自把郑婠全身摸了个遍,确实没什么大碍,这运气也实在太好了。
“你为什么跳下来?”
“你为什么停下来?”
“前面有好几条路。”
郑婠不说话了,低下头去,楚净辉知道她一定又脸红了,刚才也肯定是分神吧,他把箭捡回箭筒,自己背着,对郑婠道:“这次你坐前面!”
因为要边走边认路,速度慢了下来,这林子要命的大,楚净辉怀疑他们在追到尉凌之前就会迷路。
气氛凝重之际,郑婠偏偏惊叫一声,楚净辉浑身一紧,“怎么了?”
“我的东西掉了!”
“什么东西?”
“……算了,找陛下要紧。”郑婠沮丧地道。
“到底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郑婠仔细回想刚才那个地方,却发现这种大林子,处处都一样。
楚净辉就不再问。
“你为什么要吻我呢?”郑婠声音很低,但,楚净辉还是听见了。
“你明知道我喜欢着你,为什么还要吻我呢?”
沉默了好久好久,楚净辉才长叹一声:“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郑婠愕然道:“不知道?”
“那个时候,就是想吻你,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想,就已经……已经吻下去了。”
背后楚净辉的声音,破天荒出现了一丝无奈和尴尬,这是好,还是不好呢?郑婠歪着头绞尽脑汁地思索,至少,是出于真心的吧?这么想,便觉得好受了些,多日来的积郁一扫而光。
“那你……”她想问,那你这样吻过别的什么人吗?既然问了就问清楚。
楚净辉突然低声道:“抓紧!”一抖缰绳,白鸿飞奔起来。
前面闪过夹杂了斑斓菱纹的金棕色身影,还是两道,它们没把闯入的陌生人当回事,仍然在互相追逐嬉戏。
是……小老虎?
郑婠还在错愕中,不远处忽然响起马蹄声,林间鸟雀扑翅惊起。
尉凌紧追着老虎不放,他手上只有一支当时没用到的箭,所以迟迟没发,打算射伤它后,再用剑近身搏斗将它制服,老虎虽然凶猛,他却完全不怕。
老虎忽然停下,尉凌马上搭箭,拉弓,瞄准,正待射出之际,视线中却出现了一对幼虎,见到子女,母虎马上冲他咆哮起来。
尉凌眯着的右眼睁开,手上的满弓也不是那么圆了,表情有一点犹豫。
郑婠想喊他,楚净辉伸出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她诧异地回头看去,他摇摇头。
一人一虎就这么僵持着,尉凌始终没有松开弓箭,母虎也随时会扑上来的样子。但郑婠看得出来,尉凌已经有些动摇了,尤其是他看着幼虎的眼神,复杂中透出怜惜。
尉凌拉弓的扳指上已全都是汗,今天他打的猎物毫无疑问是最多的,但那不过是些獐子野鸡之类,和老虎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尤其,那些大臣还是亲眼看他追着虎跑掉的……
尉凌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郑婠定定望着他,忽然见他抬眼,决绝凌厉的目光和箭一起快得不及眨眼地射出。
正中母虎右眼,母虎大吼一声,尉凌下马,拔出剑来大步朝它走去。
郑婠吃惊得忘了呼吸。
母虎用剩下的左眼瞄准尉凌,猛扑过来,尉凌微一低头,回身刺出第一剑。郑婠不忍再看,别过头去,把脸埋入楚净辉的胸前。
脑海中,浮现出他们的初遇。不明白,对一只小猫都那么照顾的尉凌,为什么能射出如此狠戾一箭?
不明白,这世上,有人是这么努力地拯救每一条生命,有人却更努力夺取生命。
楚净辉拍拍她,柔声道:“我们过去吧。”
她跟在他后面愣愣地走出去,母虎已横尸地上,两头幼虎盘亘旁边。
尉凌甩了一下剑,插入鞘中,下巴旁溅上几滴已经抹开的血迹,如同艳丽的修罗,楚净辉看一眼虎尸道:“恭喜陛下,今日狩猎大获而归。”又道,“陛下可是开国以来,第一位首次狩猎便猎得猛虎的君王,足可载入史册。”
尉凌淡淡一笑,蹲下对那两只小老虎道:“你们要是能记得我的脸,长大之后就来找我报仇好了,谁让你们是老虎,谁让我是皇帝。”
卫兵和大臣们陆续赶到,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突闻“噌”的一声,楚净辉拔出佩剑,双手举过头顶,向尉凌单膝跪下,朗声道:“吾皇神威,天佑大晏!”
又一声拔剑,兵部侍郎曹诗也举剑跪下了,紧跟着是连声的噌噌作响,众人齐声道:“吾皇神威!天佑大晏!”
最后站着的只剩下徐玉清,他四下看了看,在尉凌朝他望来时,终于也慢慢跪了下来,抱手过头道:“吾皇神威,天佑大晏。”
郑婠跪在卫兵中,不由得抬头看向尉凌,他平静面对众人的跪拜,就连郑婠都感觉到了那神祇般高高在上、不可进犯的气势。
新帝即位,又是大婚,消息传出,西理立即派使臣前来祝贺,柴胤也声称准备了一份厚礼送往京城,不日便到。
西理使臣为首的叫赫连幸,随行翻译是柴胤指派的,叫耿遽,这一行人在路上时,听说新即位的小皇帝一个人独力杀了一头老虎,哈哈大笑。
“对了,听说他们还有一个既是文状元又是武状元的王爷?”赫连幸话音刚落,又是一阵狂笑,赫连幸道,“中原人只有笑话比我们的强!皇室的乐子尤其多!”
耿遽解释道:“夸张肯定是夸张了点,但也不是空穴来风,惠王,不,如今该叫楚王了,其实是穆帝的养子,他父亲就是当年冒犯郎主的楚檀。”
此起彼伏的笑声戛然而止,只有赫连幸还在笑,他只有二十出头,对楚檀这个名字很陌生,见其他人都一脸严肃,很不适应地啐道:“谁啊?”
耿遽简单说了一些,赫连幸又笑开了道:“是吗?可是,我也听父亲说了,西理当年拿下半个晏国,可是连一半兵力都没用到。”
耿遽忙道:“那当然,晏国大半都是文弱书生,会骑马的都算武士,怎么能和兵强马壮的西理比呢。”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那,我也能算武士咯?”娇滴滴的,赫连幸望去,只见一位白衣姑娘,盈盈立在桌旁,戴着斗笠,白纱盖住了上半身,赫连幸心里痒痒的,伸手就去掀她的斗笠,耿遽急忙抓住他的手道:“二王子不可!这是主公送给晏帝的大礼!”
“妈的,看一眼都不行啊!”
那姑娘笑着转身,回去了自己的桌子,她们一共有十七个人,全部白衣白纱,一路上走来,不见任何一个摘下斗笠,赫连幸血气方刚,跟这么十七个身段曼妙,声音柔绵的少女走了几十天,别说碰一下,连看一眼都不成,憋得一肚子鸟气就别提了。
赫连幸暗暗打定主意,到时候在大殿上,说什么也要看个过瘾,要是看上哪个就向皇帝要。
另一方面,尉凌听说了探子对这行人的描述后哼笑道:“十七个女人,这是什么大礼?要朕在大婚之日同时纳妾吗?”
楚净辉玩着扇子道:“十七个女人?看来无论如何都是美人计了。”
尉凌看向他道:“皇兄一语点醒朕,美人计就好办了,我们也可以用美男计。”楚净辉差点拿不住扇子,郑婠一颗棋子掉进了茶杯里。
“陛下的意思是?”
“不等他们开口,朕就把十七赐给你,凭你的魅力,朕相信十七会趋之若鹜。”
“陛下说笑了。”
“朕像说笑的样子吗?使臣交给你去安置,包括十七在内,就这么定了。”
楚净辉也不希望这十七个女人接近尉凌,柴胤既然能称之为大礼,一定另有玄机,还是小心为上。
尉凌仍旧挖苦他道:“要是十七里面有谁对你没兴趣的,你再给朕送来,这种女人可是非常难得,朕的印象里,好像只有阿婉一个,可以让她跟阿婉做个伴也好。”
郑婠一愣,看一眼楚净辉后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去,楚净辉也苦笑了起来。
尉凌一直不知道。
一直以为他们三个,就是“好朋友”。
如果他知道了会生气吧。郑婠想,不对,应该会笑我吧。
楚净辉叹口气,为免节外生枝,赶紧告辞离去,一吻之后,他和郑婠之间的气氛本来有点尴尬,经过狩猎却又变得自然起来,但也经不住尉凌这样捅。
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时,临街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楚净辉慢慢睁开眼,侧耳一听,音色极好,是把上了年头的古琴了。
回到楚王府,洗了手,楚净辉忽然道:“琉璃,辛越那条街上,有什么乐坊吗?”
“有两家,怎么了王爷?”
楚净辉附耳交代几句,琉璃张开嘴,笑道:“知道了,王爷!”
聂悯娘定睛一看,小小的青门,不高的墙头,白色的瓦当,仿佛还未化尽的积雪,青青白白映着一株紫藤,风吹起,传来一串悦耳的铃声,仔细看,原来每一枝下面都挂着个小小的白瓷铃铛,精美无比,看得人心头雅意顿生。
门开了,两个婢女模样的女子迎出来,聂悯娘发现这扇门看似平凡无奇,实则隐蔽的地方都有刻花,还有那两个婢女,穿着下人款式的衣裳,可却是绫罗暗纹,配色也雅致,这种在细节上大做文章的,肯定不是普通人家。
婢女回头,微笑,“小姐这边请。”
来到一间屋子里,这屋子的布置完全就是给女儿家使用的,垂帘帷幔,碧色生香,夜明珠在龙形烛台上发亮,使得光线暖而不炽。
婢女捧出一套衣裳说:“这是公子专门为小姐准备的,让鼎儿帮小姐换上吧。”
衣裳有好几件,最外头的长袍底色为淡银,下摆绣着一溜儿巴掌大的金色牡丹,肩上几枝梅花和海棠,领口是洒金碎叶,抹胸为正红色,裙子是孔雀绿,手指摸上去,还有鸟儿羽毛那种茸茸的感觉。
聂悯娘大为惊异,这样的衣衫,怕是宫里的后妃、公主才穿得起。
“小姐不要害怕,公子绝无恶意,等你看见他,就知道了。”鼎儿嘻嘻一笑,为她换好装后,引她去花园。那园子里只有一株花树,种在亭子一侧,粉色的花开了满头,看起来像是海棠,问题是眼下并不是海棠的花期,甚至连樱花桃花都不会开,走近了才发现,这些粉色的花全都是用粉色晶石雕出来的,灯笼一照,赫赫生辉。
聂悯娘不由惊叹,什么样的人家,才造得了这样的园子?她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忽然觉得身后有目光注视着,回头一看,一个青年正缓步走来,穿青绢深衣,想必是这里的主人,聂悯娘忙后退一步,低下眼帘。
楚净辉便笑了,道:“聂姑娘不必拘礼,前日听姑娘弹琴,如闻天籁,所以就冒昧相请了。”
聂悯娘施了礼,抬起头,瞬间失了神,眼前之人面颊如玉,气质像悬崖上的幽兰,眼睛像夜空中的寒星,嘴唇的颜色很浅,很淡,朦朦胧胧的一点红像是从深处浸出来的血,这么一张可以用精美形容的脸上,却有两道英气十足的飞眉,显得整个人霎时凌厉起来,好比剑在鞘中,隔着也能感觉到锋芒。
楚净辉叹一口气,明明知道她失神的原因,却还是笑着摸了摸脸,故作不解地问:“姑娘,在下脸上有什么吗?”
聂悯娘回过神来,脸红着低下头。
这真是个玉一样的人,不像琉璃那么通透,就连杂质,都让人觉得温暖。
“姑娘今日的琴音,有着许多心事。”
聂悯娘弹琴时,楚净辉烹茶,一曲末了,他放下茶勺,递给她一杯。
聂悯娘抿了抿唇,双手在胸前平挥了下,又摸摸脸,做了个不好意思的表情,大约是说“献丑了”。
接过茶杯时,她留意到他的手,手背光滑,手指修长,掌心指腹却很粗糙,是一双练武的手,不由心里一动。
喝完茶,她正襟而坐,不卑不亢地比划着,那手语的意思是:“如蒙不弃,悯娘愿再奏一曲。”
楚净辉微笑颔首,聂悯娘十指落在弦上,这一次要专心许多,弹的是《幽兰》。
楚净辉一直听得专注,却突然脸色一凛,伸手抓起聂悯娘右手,琴声戛然而止,弦上有细微的血丝。
“聂姑娘,你的手有伤,为何不早说?”
聂悯娘沉默地低下头,轻轻把手抽出来,握在一起,慢慢摇了摇头,表示不碍事。
“你一双手几乎就是身家性命,怎么能不爱惜?”楚净辉愠怒地唤来鼎儿,要她准备温水、纱布和伤药。
伤口都很细小,有的是冻裂,有的却是干粗活所致,乍一眼看不出,但是一旦用力就迸裂开。
楚净辉看她在盆中慢慢清洗着双手,丝丝血色晕开,喉头有凝噎的感觉。
第一次听见这琴声时,他便知道,这女子出身不凡,如果不是家道中落,断不可能在这种场合卖艺。
聂悯娘忍着痛楚把手洗净了,在布上揩干,楚净辉将灯移近,亲自为她上药,有的指甲都裂开了,露出白生生的新肉,他皱着眉头,柔声问:“疼吗?”
聂悯娘摇着头,眼泪直直从睫毛落在裙上。
“那种地方,别回去了,你馆里的人我自会交代。”楚净辉缠绷带的手停下,叹一口气,转而拿起桌上的丝帕,力道轻柔地一点点沁****的眼泪,“别哭。”
聂悯娘眼泪落得更凶。
“悯娘,你多大了?”楚净辉不再称她为聂姑娘,而是直呼其名,声音很柔和。
聂悯娘用包扎好的手比了个数,比得不太清楚,但楚净辉还是看懂了。
“十九?呵呵,你和阿婉同岁啊。”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聂悯娘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但眼睛仍是湿的,几根长睫拧在一起,看着楚楚动人,“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对不对?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用说。”
聂悯娘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用布蘸着茶沫,在桌上写了一个名字。
楚净辉看罢一惊,“聂怀恩?你竟是大诗人聂怀恩的女儿?”聂怀恩诗书琴棋无一不精,但因与柴胤交好而被尉丰罢官流放,一家人妻离子散,没想到他的女儿最后流落民间乐坊。
楚净辉抹去桌上字迹,微微一笑,“你那时……才五岁吧。”目光不由自主带了些怜惜的味道,聂悯娘即使不看他也感觉得到,她鼓起勇气,以手势问他,“公子是谁?”
“我吗?”楚净辉笑了笑,也在桌上写了楚净辉三个字,聂悯娘看了,疑惑地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大惊失色,起身欲跪。
楚净辉一把托住她,笑道:“怎么了,好好的突然要跪,快坐下。”聂悯娘着急地比着手势,楚净辉仍是微笑,“再怎样也是父辈的事了,你不怨我,我已经很高兴。”
聂悯娘疑惑地看着他,见他不似怀恨在心的样子,慢慢放松,但仍无法释然。
楚净辉心情却很好,“你我的父亲都曾同朝为官,算起来,他们也是故人,不管谁害了谁,就在今夜一笑泯恩仇吧,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妹妹,好吗?”
聂悯娘看他端起两杯茶,一杯递给她,便不假思索地接过来,学他的样子,倾洒在地上,楚净辉含笑看她做完,说:“好妹妹。”
聂悯娘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她虽不是倾国倾城的姿容,却自有一番恬淡的风韵,楚净辉笑道:“这样才对。”
那日起,她便在楚王府的别苑住下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好像一下子从地狱来到天宫,寻常人都会寻思这后面有什么陷阱,她却不愿意去想,每日,只是养手,楚净辉下朝就来陪她,嘘寒问暖,真的是个关爱妹妹的好哥哥样子。
不过几天时间,聂悯娘就发现,王府上下,连管家在内,都是女子,且都是他救回来,安置在府内,她们提起楚净辉,有的一笑置之,也有活泼大胆的,会说他的“不是”。
比如:“我家王爷,记性太差,答应教我下棋,从正月拖到现在,再不信他了。”
也有人会反问她,比如鼎儿:“姑娘自己呢,觉得大人怎么样?”
这时候,她真庆幸自己是个哑巴,不用回答,可是鼎儿说她脸红了,分明就是喜欢王爷呢。
她着急地想辩解,啊啊啊地吐不出半个字。
鼎儿安慰她:“别急别急,喜欢王爷又不是什么坏事,姑娘,你跟王爷很般配呢,以前我一直以为王爷喜欢阿婉姐姐,可她竟然是当今圣上未过门的妻子,所以,姑娘你最合适啦。”
阿婉姐姐,是他口中那个和自己同岁的阿婉吗?
鼎儿道:“说起来阿婉姐姐和姑娘你,很多时候简直像同一个人,看背影几乎分不出,头几天我还以为是阿婉姐姐来了。”
聂悯娘怔怔地看着亭子,她记得,鼎儿一开始,总叫她“阿婉姐姐”,然后迅速改口,她只是装作没听见。
后来鼎儿再开这种玩笑,她就拿出一直放在身上的纸条给她看,上面写着:“别瞎说,我是他妹妹。”
鼎儿笑着还给她,“我们都是他妹妹,可你是不一样的。”
她怅然若失,真的不一样吗?
整个王府的女子都喜欢她和她的琴声,如果她们的主人能够娶得这样一位知书达理的名门之后,那是最好不过,于是鼎儿代表大家,在七夕这天向楚净辉提出了这个想法。
楚净辉笑着用折扇柄敲她的头,“不许再提!你们再不去市集,好男人都要被挑光了。”
鼎儿吐吐舌头,“才不嫁人呢,哪个男人比得了我家王爷。”却仍是跑了。
聂悯娘见他回头看来,笑了笑,“妹妹。”他说,声音温柔,如三月新柳,“你有没有中意的人,告诉哥哥。”
她摇摇头,指了指嘴,摆摆手。
“不用介意这点,不会说话又怎么了,你的琴就是你的嘴,你想要说什么,有心自然能听见。”
聂悯娘懵然地抬起眼望着他,他的眼睛明明清澈见底,却难望透,他真能听得见吗?聂悯娘又指了指楚净辉,做一个白头偕老的手势。
“哈,问我吗?可惜哥哥也没有意中人。”
骗人。
“我没有骗你,是真的。”楚净辉正经下来,认真地看着她说,只是眼角仍有挥之不去的笑意。
聂悯娘没有继续追问,沉静了一下,她指指自己,又指指楚净辉,再指指琴,最后画一个圆,表示王府。
楚净辉温柔地看着她说:“好,那么,你就一直陪着我吧,你的琴弹得那么好,若有一天真的听不到了,我会很想念的。”
他顿了顿,看着深色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又下雨了,每年都是。”
七夕那一夜,她弹的是《九张机》,这首曲子是有词的,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可是她唱不出,只能张嘴做做样子,楚净辉听琴啜酒,不知不觉阖上眼睛,脸颊还是玉似的润白,但眼眶下淡淡一丝绯红,平日里或者清隽或者风流,此刻竟掺上妩媚感觉。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她看着他薄薄的丝衣,被风吹开的衣襟,露出一道细致锁骨,琴声凌乱,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她觉得他是醉了,于是走过去,想把他手上的酒杯拿下来。
轻轻一拉,杯子就从他掌心脱离了,聂悯娘把酒杯轻轻放在托盘里,再回过头去,看着他的睡颜,看得久了,情不自禁伸出手去,以指关节去碰触他的下颌,停在还差一寸处,脸上泛起朦朦胧胧的微笑。
她十五岁时被一个粗鄙的男人破了身,早就不是什么玉洁冰清,此后在各家乐坊、青楼楚馆中辗转,再不曾奢望今时今日的心动。
可现在,手按在胸前,依然能感觉到那颗心在扑通扑通地跳着,激烈而鲜活。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需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
聂悯娘缩回手,低下头,微带凉意的双唇轻轻贴在楚净辉眼角。
他轻轻一笑,含糊道:“阿婉,别闹。”
她笑了笑,加重那个吻的力道。
我是阿婉,你的阿婉。
有酒气,也有露水的清冽,似醉似醒,沉迷之际,身后的托盘哐啷一声掉在地上,聂悯娘惊得往后缩去。
楚净辉却没有醒,只是眉头微微蹙起,但很快就抚平,又恬淡睡去。
聂悯娘小心地收起杯子,脸越来越热,最终落荒而逃。
她的气息消失在花园中后,楚净辉缓缓睁开眼,平静的脸上没有酒醉的影子,轻叹一声坐起,看着一地碎瓷,淡淡苦笑。
次日清晨,一同进食,楚净辉问聂悯娘:“妹妹,你可愿意进宫?”
聂悯娘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西理的使臣即将到访,我可能要操忙此事,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会回家,而且,我认为宫中乐官,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的琴艺,如果你愿意在宴席上一展所长,那就最好不过了,所以,你要不要一同进宫?”
楚净辉微笑着解释,聂悯娘脸上的疑云逐渐散开,但仍有些困惑,“可是,宫里是随随便便能进的吗?”她用手问。
“你待在阿婉那里,她是个很好的人,会代我照顾你。”他淡淡地笑道,没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