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琉璃
晴光二年,百官上疏请伐魏王柴胤,尉凌整顿兵部,两军正式交战与潼水。
被委以这重任的三军总帅,却是从未带过兵打过仗,甚至连来路都不甚详实的一个江湖人士,帐中不熟悉的人只知道他姓龙名雨,其他一概不晓;而熟悉的人,对他竟是十分尊敬的样子。
不过没有人不认得他手里的银枪,昔日楚檀在涪城以一敌百,战死疆场,便是使的它,不是一模一样,而是同一杆!
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越来越多的说法在军中传开了。
游善、周子鸿、戴恭、安义、谭松等人都是楚檀将军的旧部,随他征战多年,后来心灰意冷,纷纷退隐,如今一起复出必有缘故。
这位龙雨将军戴上兜鍪、穿上甲胄之后,看骑在马背的身形,看拿枪的姿势手法,无一不像死去的楚王。如果不是鬼,那就只能是诈死了。
曹诗走进主帅大帐,案几上摆着几卷兵书,壁上挂着一张行军图,银枪放在床头枕边,一切都很正常,他却笑了起来,靠在案几旁的箭筒里,居然插着一束开得烂漫的野花。
“大人还要继续装下去吗?现在全军差不多都猜到您是楚王了。”还真是楚王的风格啊,曹诗不无艳羡地想,要不要学习一下呢?
楚净辉瞥他一眼,微笑道:“什么事?”
连打了几仗,怎么一点疲态都没有?曹诗打消了在箭筒里插花的念头,“柴胤派人送来一封信。”
楚净辉继续低头看兵简,曹诗等了一会儿,不由得纳闷道:“大人不看?”
“喔,你念吧。”他头也不抬。
没想到是这么一句,曹诗展信,看了眼,闭紧嘴巴。
“怎么不念?”楚净辉抬头问,唇角却是了然的笑意。
“大人早就知道写的是什么吧?这种内容末将若是念出来,大概会人头落地。”曹诗揶揄道,信中对尉凌极尽辱骂之能事,什么出尔反尔,过河拆桥,诛杀功臣等等。柴胤也知道退无可退,唯有一战,只能从口头上讨些便宜。
“这里倒是有一句大人没猜到的。”曹诗看到最后,“他说他若战死,皇上也不会好过,要拉上垫背的。大人,这垫背的是什么?”
楚净辉手一停,缓缓抬起头,“垫背?”
“是。”
“详细说。”他一顿,伸出手,“不,信给我。”
曹诗看自家元帅三两下把信看完撕掉,随后出帐,没等他跟出去,马蹄声已一路洒着远去。
此时,是晏师将涪城重重围困的第三十七天。
楚檀夫妇战死的第十八个年头。
涪城已死。柴胤杀光家眷后刎颈自尽,随后入城的晏军在他豪华可比皇宫的王府里搜出无数珍宝财富,还有一只白玉匣,摸起来冰冷,即使靠近火源也染不上暖意,竟是一块罕见的寒玉,整体琢磨而成。
白玉匣上有把金锁,匣子下压着一张纸,写明这是送给尉凌的最后一份厚礼。
楚净辉心一沉,托着玉匣,手中银枪失去平衡,枪尾空一声撞击地面,伴着他低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曹诗有些警惕又好奇地看着他,他似乎知道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班师回朝的路上,楚净辉一直将白玉匣带在身边,不是没有人问他匣子里的东西,但他置若罔闻,大家也就识趣地不问了。
然而回到京城时,曹诗意外地发现,那只白玉匣不翼而飞,奇怪了,楚王一直把它看得那么紧,怎么会……
恬儿已经会喊爹爹了,他缩在尉凌怀中,看着楚净辉身上的战甲,似乎觉得害怕,孩子对血腥气总是很敏感,于是“哇”地哭了:“爹爹——”
“恬儿还是这么爱哭啊。”楚净辉微笑一下。再回来时,换了一身轻衫,洁白如鹤,戴着羽冠,垂耳是两粒柔光暗转的琉璃珠。
恬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尉凌把他放下地,他摇摇晃晃地朝楚净辉走来,手一伸,理直气壮:“爹爹!”
“他还不会叫尚父呢,于是就只好爹爹了。”有微笑的声音传来,是郑婠。
恬儿看见她,竟是开心得什么也不顾,立刻丢下楚净辉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了。
郑婠抱起他,被他亲得一脸口水。楚净辉好笑地看着这一幕,尉凌也笑着摇摇头,然后,试着开口:“大哥……有没有宓儿的消息?”
楚净辉眼底闪过一抹阴云,但在和煦的笑容下,完全看不出来,“还没有,不过,陛下放心吧,我会立刻派出探子寻找他们的。”
尉凌望着他许久,慢慢点一下头,神色失望,还有股说不出的古怪。
莫非他知道了……楚净辉皱眉,不可能,他不会知道,永远也不会。他转身向郑婠,问:“阿婉,这些日子,宫里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啊。”郑婠睁大眼,一分神,脸上被咬了一口,不禁嗔怪地瞪着怀里的小祖宗,“当然,如果恬儿闯的祸不算的话。”
说要为他庆功,却不知为何,整个玉质庭里一个人都没有。
楚净辉站在那片没有开花的梅林前,熟悉与陌生的感觉交替混杂出现,时而觉得物是人非,时而又觉得恍若隔世。
收回思绪,楚净辉四下望去,太静了吧,这个皇上,搞什么鬼……
一回身,几步外站着一个身影,看得他一愣,而郑婠也是刚刚看到他的样子,先是呆了呆,然后笑了起来。
“原来你在啊,我还说怎么都没人呢。”
“只有你吗?”
郑婠也觉得奇怪,但老实点头,“陛下说要在这儿为你庆功,让我过来,他稍后就到。怎么只有……我们三个人吗?”好寒酸的庆功宴。
“那也没什么,三个人庆功,挺好的。”
楚净辉一笑,看着郑婠身上的单薄,“冷吗?”问话时,自然地解下披风给她披上。
“嗯……还好。”他的气息有些变了,不再是几年前的冷梅或者清竹香,铁锈般苍劲的感觉,从洁白的云绫上传来,微微腥涩。郑婠抚着披风出神地想,并没有觉得不自然。
两个人,坐在庭中吹着夜风,一边等一边喝酒,渐渐地都有些醉。
“陛下怎么还不来,我快不能喝了。”郑婠抚着头,喃喃笑道。
“别喝了。”他拿走她手里酒杯,手指温柔地过来贴在她脸颊上,凉凉的,立刻没那么燥热了。
“打仗时,你受伤了吗?”
“小伤。”
“让我看看。”
“已经看不出来了。”
“那就指给我看。”郑婠眯着眼,眼神迷蒙,语气固执,楚净辉一怔,随即失笑。
“阿婉,你醉了。”
“是吗?我还从没醉过呢,原来醉是这种感觉?”她抓住楚净辉的手继续贴在脸上,“就这样,怎么不凉快了,喔,你的手也热了。”
她抓着楚净辉的手不放,脸枕在上面,闭着眼看似睡着了,楚净辉也不缩,定定看着她,许久许久。
月亮都升到正当中了,这样下去会着凉的,尉凌怕是也不会来了……楚净辉想着,轻轻抽回手,抱起郑婠往屋里走。玉质庭虽然不偏僻,可是也闲置了数年,不会有什么人经过。
身体腾空时郑婠已经转醒,不是太清醒,却也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形的那种,突然无地自容,毕竟,这样被他抱在怀中,是生平第一次。
“怕我把你怎么样吗?”他笑,几步跨进屋,顺便用肘拐顶上门,没有将她抱向床,而是榻,“头痛不痛,需要醒酒吗?”
郑婠不答,楚净辉便自己拿主意,起身要去倒茶,袖子被拉住。
“不要走。”
郑婠没有抬头,两根手指勾着他的袖子,幽幽道:“宓儿走后,陛下像变了个人,常常发呆,喊他又装作若无其事,后来,你也走了,我终于明白他这种感觉。我知道你不会输,你会回来,但我忍不住……我害怕……”
楚净辉弯腰抱住郑婠,双臂逐渐用力。
“阿婉,看着我。”
郑婠抬起头,楚净辉低头将唇贴在她额头上轻轻道:“我好端端的在这里,不是吗?”
郑婠闭上眼,将脸埋在他胸前,听着心跳,慢慢地安定下来。
“怎么了?”对上郑婠的一脸迷蒙,楚净辉微微一笑。
“你不是我的幻想吧?因为,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死了,我一定会因为接受不了而发疯,从此日日幻想你还在身边。”
楚净辉抓起她的手,轻轻贴在胸前,“心跳也是幻想出来的吗?”
“不知道……”
楚净辉笑了笑,忽然弯指托起她的下巴,十分郑重地对准她的唇亲吻下去,唇齿相碰时,他轻声问:“在你的幻想中,我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郑婠的脸霎时又红又热,手足无措地想躲开。
楚净辉一把攥紧她的手反背到身后,仍是用低柔轻缓的声音问:“在你的幻想中,真的、真的想要躲开我吗?”
郑婠紧紧闭着眼,咬着唇,身体向后缩着,闻言轻颤一下,却不挣扎了,慢慢睁眼,抿紧的唇也松开,凝视半晌,她迎上楚净辉的唇。
他身上散发着烈酒的浓醇,口中却是淡茶的味道,微微有些苦涩,呼出的气息凉凉的……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人,她这样告诉自己,他身上的一切,她都熟悉,并时时想念,发狂刻骨,不过是轻轻的一吻,就足以把她融化,万劫不复。
楚净辉苦笑,闭上眼,本来只是想安抚郑婠,这就叫引火****吧……可是……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即使代价是死,是遗臭万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探出舌尖,郑婠亦毫不迟疑地纠缠上来,喉间发出压抑的低吟,他的手往下来到她腰际,她的腰比想象中更加纤细,盈盈不堪一握,透过丝衣,可以感觉到急剧上升的灼手的温度,滑腻的肌肤,匀称的骨骼……
“恬儿,想不想要个弟弟?”宗麟殿里,尉凌轻轻拍着快要入睡的恬儿,微微笑道。
“爹爹……”恬儿脸贴着尉凌的颈窝蹭了蹭,调整到更舒服的姿势后呓语了一声。
尉凌低头看了看他,已经睡着了,发出细匀的鼾声。他亲了亲恬儿的脸,忽然猛地一皱眉,手指压上胸口,痛得脸都白了。
还好恬儿睡得熟,虽然被他牵动,却没有醒来,翻了半个身,继续睡。
这小子,能哭能吃又能睡,真不知道像谁。
尉凌冷汗直流,却望着恬儿艰难地笑。一下子想起,可不就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吗?
痛……宓儿,你再不回来,可就见不到我了。你一点也不想我吗?好吧,可是,我想你啊……真的很想你……想到心都痛了,我还以为是幻觉,谁知道是真痛……
尉凌胡思乱想,每次发作时,就只能靠这样挨过去,疼痛和思念交缠在一起,分不清是靠疼痛来削弱思念,还是靠思念来忽视疼痛。
宓儿……宓儿……你是不想回来……还是已经、回不来了……
如果你迷路了,那就让我……去找你吧。
八月十五,宫里放灯。
雕成莲花形状的小灯盏里面站着拇指般大小的一截红烛,数以千计的宫婢几乎人人捧着一只,守在绿柳湖畔。
“陛下。”一个声音温柔地响起,“怎么不去桥那头看呢?”
“过了中秋,我想赦一批宫人回乡。”尉凌转头看了一眼楚净辉,又怔怔望向湖畔捧灯的女子们,口中道。
“哦?”
“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亲人在身边,总归不好。”尉凌道,“那些年纪大的,思乡心切又向来表现不错的宫婢,就放了吧,此事交给阿婉去办,大哥若有空可以帮她下。”
楚净辉柔声道:“陛下,我们也去放灯吧。”
尉凌看着热闹起来的湖面,“好。”
转身时,脚下忽然一踉跄,楚净辉手疾眼快地扶住他,愕然发现怀中尉凌的身体一阵阵发颤,不由得紧张起来,“陛下,是否觉得不适?”尉凌闭着眼,没回答。
“我去找阿婉。”
抽身欲走,尉凌抓住他,“不!没什么……”
“陛下,你对每一个人都很重要,你不能够有事!”
“大哥,你就不要对我说那些大道理了吧。”尉凌抬起眼,微微笑了下,“你和他们不同,不管我多任性,你都能明白的不是吗?”
楚净辉无言以对,心没来由地一痛。
“你真的没有打听到一点点宓儿的消息吗?”尉凌哀求地看着他,“不要骗我,我可以相信的只有你和阿婉。”
楚净辉别开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须臾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淡淡微笑道:“陛下,如果我有她的消息,一定会如实告知,我对天发誓。”
尉凌一怔,两个人对视片刻,尉凌失望地垂下眼,“……好。我身体的事别告诉阿婉,就算你告诉她,我也不会让她治,直到我有宓儿消息的那天为止。”
楚净辉没想到他这么固执,一时气结,却又无奈,几乎发狂,“凌弟,你是皇上!你的一切都关乎着民生福祉!”
尉凌不为所动,云淡风轻道:“这样啊,那朕退位给恬儿,有你辅佐,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然后朕就可以去找宓儿了。”
楚净辉猛地瞪他,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让尉凌觉得他可能会一个耳光打过来。
良久,楚净辉叹息道:“她值得吗?”
尉凌哂然一笑,“没有任何女人能重要到让大哥抛下江山社稷吧……在爱上宓儿之前,我也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甚至丢脸的事情。谁知道呢,大哥也许以后会明白,也许永远也不明白……”他轻轻推开楚净辉站起来,扶着桥栏走了。
楚净辉看着他的背影,一轮圆月下,形只影单,从来没有过的悲伤涌上心头。
“陛下没有来吗?”
郑婠弯腰拨动湖面,把小灯推远,站起来俏皮地笑着问。
“他累了。”楚净辉勉强一笑,“我们替他祈福吧。”
“好,”郑婠应得爽快,“那就祝他和洛宓、恬儿早日一家团聚。你怎么了?”
楚净辉眼睛一热,忙抬手掩住,微笑,“没什么,烛火熏了眼睛。”
郑婠点了灯,正要往湖里放,忽然看他一眼,笑道:“来,我们一起放。”
楚净辉顺从地伸出手,一人牵一半,弯腰送入湖中。
“好漂亮。”郑婠忽然惊叹一声。
绿柳如烟,湖面星星点点,仿佛天上的星星都落了下来,在水中嬉戏流连。
郑婠惊喜完了,一回头,“净辉你看见没有——”她止声,愕然地看着他泪水流了满脸,哭得像个孩子,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洛宓死了。”他颤动着嘴唇,只吐出这几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别过头。
郑婠呆住。
“你怎么知道?”
“柴胤本欲将她的头送给凌弟……他们一家,再不可能团聚了。”
湖水将那只小灯送到了湖心,混在许许多多盏里,圆月的倒影被它们晃碎。
恬儿一天天长大,脸模子像洛宓,五官像尉凌,是个漂亮极了的娃娃,喜欢甜食,嘴也甜,精力旺盛,目前最粘的人从郑婠变成了楚净辉。
“尚父尚父,恬儿会背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尚父……为什么孔融要让梨?也许人家不喜欢吃梨呢!”
“尚父,恬儿考考你,鸳鸯这种鸟儿,说的是夫妻还是兄弟呀?”
“尚父,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怪好听的。”
“尚父,父皇不让我跟他睡,我跟你睡好不好?”
大雪下了又化,枣花开了又落。
皇上已经很久没去上朝,一切政务,均交由左右丞相打理。
“龙大学士,早。”
紫衣青年点一点头,穿过宫婢人群,信步离去。
“真是跟楚王一模一样呢,肯定是同一个人吧?反正我就是不相信,楚王殿下真的是死了。”
“可是神态完全不像啊,楚王殿下那么爱笑的,这个龙大人,连打个招呼都懒得。”
“难道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你看戏看多了吧!”
“皇上让我们喊什么,我们就喊什么,想那么多做啥,楚王也好,龙大学士也好,难道是我们高攀得起的?干活吧!”
“哎……只可惜了楚王殿下,风流俊雅,文武双全,恐怕宫中今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物了。”
已经走远的楚净辉一字不落地听到这番无心议论,淡淡一笑。
太阳把一切都晒得暖暖的,对于寒冷了太久的花园来说,贵同恩赐。积雪还未化尽,恬儿已经举着刚刚做好的小风车到处跑,郑婠双手不停地忙碌着在做更多的风车,尉凌靠在榻上看她裁纸,嘴角噙着笑。
“陛下,娘娘。”
“大哥。”宫女太监都陪着恬儿在很远的地方跑,尉凌便喊了一声。
“陛下精神不错,似乎好多了。”
尉凌缓缓看了眼远处的喧闹,开口道:“阿婉……我有事想跟大哥说。”
郑婠嗯一声,“你们慢慢说。”捏起做好的几支风车走向远处。
尉凌轻轻道:“坐。”
楚净辉坐下来,尉凌看着他微微地笑,还没说话就是一阵咳嗽,楚净辉要喊郑婠,尉凌早就知道似的道:“别叫她,大哥,我只想告诉你,不用再找宓儿了。”
楚净辉以为自己听错,不禁疑惑地望去,尉凌像是觉得太阳刺,闭上了眼,嘴里呓语般地重复着:“不用找了。”
“陛下……”
尉凌好像睡着了,就在楚净辉想把他的手放到被子里去时,他忽然又道:“我觉得她已经回来了,昨天,昨天还跳舞给我看。”
楚净辉一顿,再看尉凌眼睛是闭着的,他抓着尉凌的手放到被子里,掖一掖被角,沉默着没有应声。
尉凌挣扎着把眼睛睁开到一半,睡不醒似的轻声说:“大哥,告诉阿婉,御书房雕了梅花的那一格架子上,有我给她的礼物。”
“凌弟,不要睡,大哥马上带洛宓来见你。”他喉咙一紧,眼泪便涌出来。
“不用了。”尉凌笑一笑,头偏了偏,大半张脸沉到被子里去,“宓儿,回来了……”
这时一阵风起,枝头的积雪纷纷扬扬落下来。
恬儿格格笑着跑回来,头发上粘着碎雪屑,满脸的汗,将最大一支风车往尉凌手里塞,“父皇看,这支转起来的时候上面的花会开!”
风车从尉凌手中落到地上。
恬儿捡起来又塞到他手里,还是拿不住,他试了几次,困惑地看向楚净辉,“尚父,父皇不肯要恬儿的风车。尚父?你怎么哭了?恬儿惹你生气了?母后,你怎么也哭了?你们别哭了,叫父皇起来陪我玩儿,我保证听话!”
尾 声
郑婠一手提着灯笼,一手轻轻推开门,地上顷刻铺开一条狭长的光带。
她从多宝架上取下一个盒子,里面有一卷装捆起来的敕旨,她展开看一眼,先是愣住,忽然心惊,许久才平静下来。
她将敕旨装入袖中,提起灯笼离开,一路步伐匆匆,回到永寿宫。
因为走得太急,她忍不住靠在门上喘了好一会儿的气,这才坐下,打开敕旨又看一遍,这一次,是有点懵懂犹豫的神情。
“母后……”
外面响起稚嫩的童声,郑婠猛一惊,急忙四下张望,匆忙入内将敕旨塞入枕头下,才藏好,门便被推开,恬儿揉着眼睛走进来,“恬儿做梦了。”
郑婠挥挥手,尾随的宫人尽数退下,她揽过恬儿,“只是做梦,不要怕。”
“嗯。”恬儿自觉地爬上床,拉过被子盖好,郑婠也俯下身来,一手撑着头,一手轻拍被面。
“母后,我什么时候会有个弟弟?”安静了一会儿,恬儿突然又毫无征兆地睁开眼。
“弟弟?”郑婠一愣,“恬儿……该不会是梦见有了个弟弟?”她苦笑,该怎么解释好呢?他这么小,就算人人都围着他转,也难免孤单,所以盼望有个弟弟,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事了呵。
恬儿摇摇头,“有一次父皇这样哄我睡觉时,问我想不想要个弟弟。我本来已经忘了,刚刚忽然想起来。”
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郑婠思忖,于是略带歉意地微微一笑,“恐怕不行啊……恬儿很想要弟弟吗?”
恬儿把嘴一扁,恨恨道:“才不要呢!他会跟恬儿抢母后和尚父,不要不要!”说着眼睛泛起雾气,水汪汪的煞是可怜,“有了弟弟,母后和尚父就没那么喜欢恬儿了,恬儿已经没有了父皇,呜呜——”
她愣了很久,幽幽一笑,继续轻轻拍着他道:“不怕,不会有弟弟来跟恬儿抢母后和尚父的。不会有的……”
恬儿得了保证,眼泪立刻收住,心满意足地睡了。
她一夜无眠。
这以后,恬儿一直跟她睡,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不怕黑、不做噩梦、也不会再想父皇想到哭得睡不着才终止。
楚净辉对此很无奈,不无责怪地瞪了郑婠一眼,“你也太宠他了,在朝堂上,他可是当今天子!”
郑婠若无其事地笑着顶撞他:“那是对着百官。在我面前,他只是个孩子。”
说这话时,他们正在闲花庭看着烂漫的春花,楚净辉忽然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
“陛下说过要给你一件礼物的,是什么?”
“怎么忽然问这个?”
“没什么,那是给你二十一岁生辰的礼物吧?转眼又快到了,我问一下,到时候别送重了。”
她差点流泪,急忙别开头去,装作看被吹落的花瓣,笑道:“是本医书。”
“医书啊。”他点点头,开始想自己要送的礼物。
郑婠轻轻走开。
后来,他送了她一个亲手设计的玩具,一个檀木漆盒,里面是若干层,每层又有小格子隔开,隔开的木板上,有的有洞,有的没有。
楚净辉捻着一粒珍珠,放进一个格子内,故作高深地对她笑笑。
郑婠笑道:“看起来是玩的?怎么个玩法?”
楚净辉便说:“简单,只要珍珠能从顶层走到底层,就算通过了。”
郑婠试了试,懊恼地笑道:“明明一点都不简单!”
楚净辉笑,伸手接过,说:“我走一次给你看。”
他随手拔了一根草,拨着珍珠在每个格子里来去进退,郑婠开始还专心盯着那复杂的格局,后来目光渐渐来到他的手腕,再往上,停在他侧脸。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深情在睫,孤意在眉。
仅仅看着他,都是一种幸福。
她收回目光,遗憾地道:“你这礼物,还是送给恬儿合适,我是女人,又不聪明,所以不喜欢。”
“是吗?”楚净辉怅然若失地蹙起眉头,“那好吧,我拿去送给恬儿。”作势要收。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还真的拿走啊!”郑婠赶紧去拦,可他并不是真的拿走,当郑婠的手触到他手背时,他脸上的失望已经闪电般变成了促狭。
促狭之后,是意味深长的温柔。
送给郑婠的每一件小玩意,都是他亲手做出来,世上独一无二。这样的礼物,慢慢填充着永寿宫的博古架,一格一格,一年一年。
有一次郑婠捧着两只皮影人偶,想要把它们安置在架子上时,有些讶然地发现,架子已经满了。
她呆了一下,有些怅然。
那一年,尉恬带着文武百官从西郊狩猎回来,兴冲冲地跑到永寿宫,“母后,你猜朕捡到了什么?”
郑婠微笑着看他,“这么高兴,难道是猎了头老虎?”
尉恬一愣,随即失笑,“哎呀,朕哪有父皇那么厉害,他可是大晏开国第一位独力猎下猛虎的皇帝——不说这个,你看你看!”
说着,迫不及待地将一只小东西塞到郑婠掌中。
郑婠低头看去,一只小小的香包,绣工精美,堪得起举世无双这个词。
一旁,尉恬眉飞色舞地道:“朕记得父皇和母后有一对,是不是?后来遗失了,瞧,真是无巧不成书!母后,你……”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母后,又在思念父皇了吧。”
郑婠微笑着,双手颤抖擦去满腮的泪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尉恬叹了口气,拿起丝帕为她拭泪,“母后和父皇,是我见过最最恩爱的夫妻了,可惜……”说着,也差点落下泪来。
郑婠轻轻道:“别说了。”
安庆六年,两相以及观文、贤政两殿还政于十八岁的尉恬,正式即位后,尉恬按功行封,尊郑婠为孝贤太后,生母洛宓为孝谦太后。
晚上,郑婠打开当年尉凌留下的那卷敕旨,她曾经千百次地看,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上面的字字句句,已经烂熟于心,平静无波。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火盆,轻轻把敕旨丢进去,火苗一寸一寸****着旧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绢缎,郑婠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行字变黑、成灰,“皇后郑氏与大学士龙卿,两情相悦,本属佳偶,朕殡天后,愿见其成,如有阻乱,视同犯上。”
心痛得不可开交。
然而,已经痛了那么多年,无妨再痛下去。很多事情冥冥中已经注定,尉凌,你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
此生此世,阿婉很满足。
敕旨烧尽了,火势渐渐微弱转灭,她放心地站起来,躺上床后,莫名觉得这张床变得大了许多,不止床,屋子也空了,永寿宫,变得好静好静。
明明是一样的夜,可是那一晚在玉质庭,风凉凉地吹着面颊,蝈蝈洪亮地叫唱,那个风一样的人,变得火一样热,吻得自己几乎融化,她一心一念,只想把自己交付出去。
远处梵寺忽然传来撞钟声,成千上万栖息林中的乌鸦都已习惯这古老的韵律,钟声响彻云霄,竟未惊起一只飞鸟。
只是惊到了郑婠。
倏地推开他,“阿婉……”脑中一片空白,楚净辉腰撞到案桌,发出空隆一声,他回过神来,哑声苦笑,阿婉之后,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瞪了许久,都“扑哧”一声笑了。
郑婠笑了,从回忆中慢慢跌进梦里。梦里,有人从过去走来,晃着手中琉璃,这般沉静悠然地唱着经。
若者 心动既是错 是么
若者 唯放手才是 洒脱
若者 早该参透这 结果
若者 有灵犀不需 说破
灭却心头留无边月色
万语千言 缄默便可
注:
《若者》歌词来自墨明棋妙原创音乐团队,作词荀夜羽,可惜我写到尾声才搜出这么好听的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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