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长万丈(宫系列)(贾童)
楔子
大晏应天四年,镇国将军楚檀在涪城迎战入侵的西理大军,涪城督军柴胤变节,与西理军里应外合,擒住楚檀之妻傅红琴为要挟,此时的傅红琴已经身怀六甲。
“楚檀,你看这是谁 ?”
城墙上一声暴喝,楚檀定睛看去,全身血液都要凝固般僵住了,琴娘……为何是琴娘?难道她没有混在队伍中逃出来吗?护送她的亲兵呢?
“将军,是夫人!”旁边的副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又惊又怒。
“冷静点。”楚檀沉声,但自己也是乱了方寸,那是琴娘啊,怎么可能冷静……
柴胤又道:“识相的,便降了吧!那尉丰是个庸主,何必为他搏命?”
楚檀大怒,手中银枪往城墙上一指,“住口!楚家世代忠于大晏,战至最后一息,岂能出贪生怕死的降奴!”说到最后这句话时,他的声音沉了下去,目光紧紧锁定柴胤旁边的傅红琴。
傅红琴脸上溢出温柔的笑意,对丈夫点了点头表示赞许,这细微的动作,连柴胤都没看到,楚檀却纳入眼中,一阵悲恸袭来,他下意识地大喊:“不——”
话音刚出,傅红琴果断地抓住柴胤架在脖子上的刀刃,仰起头划过。
热血霎时喷了柴胤一头一脸,城墙下的副将惊呆了,士兵也惊呆了,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楚檀抬起头,握紧银枪,一踢马腹,用全身力气嘶喊道:“杀——”
率先冲向城门。
旁边的副将和士兵们反应过来,也都疯狂地紧随其后。
柴胤拿起托盘上干净的白巾,一边擦拭着脸上的血污一边道:“不知死活,我本惜你是个良才,给你一个机会,既然如此就休怪老夫了。”扔掉白巾,一挥臂,“趁他们药力未去,出城迎战!”
昨天晚上下在这些士兵们饭菜里的软筋散,现在药力正是最强的时候,加上他们突围出城,打了一夜,早已疲惫不堪一击。
柴胤错了,他以为可以如同砍瓜切菜一样,轻易拿下这支楚家军,没想到他们战斗力丝毫不逊以往,甚至更甚以往,仿佛软筋散对他们没有起到作用,在军队最前面的三百人,是楚檀贴身亲军,每个都像地狱修罗般狰狞,将军夫人的义举,令他们早已忘却了药力,而化身恶神,柴胤观察了一会,厉声道:“放箭!”
漫天箭雨兜头罩下,“保护将军!”只见众人用身体和兵器筑起一道墙,饶是如此,楚檀仍中数箭,但他毫不在意,银枪使得越发勇悍。
柴胤惊道:“他怎么还不死?”一挥手,“再放!火器手准备!”
这一次,箭头浸了桐油,点上火再射出,加上火炮,城墙下顿时蔓延成一片火海,最前方的死士已经爬上了云梯。
火光冲天之际,远处又传来了喊杀声,尘烟滚滚,红底旗帜上有一只黑色的三脚乌鸦,是前来支援的西理军。
柴胤大喜过望,道:“这下你还不死!”赶紧吩咐下去,“别放箭,别伤了友军!”
西理地处荒蛮,个个都是茹毛饮血之徒,冲在最前头的几个将士一刀砍下晏军士兵的头颅后,就挑在刀尖上举过头顶挥舞,同时发出喔喔的叫声。
更有甚者,专挑人疼痛却又不至于送命的部位砍,最多能砍上百刀,人仍活着。
楚檀的战马龙耳也嘶鸣着倒地,身上血窟窿多得数不清,楚檀也只能匆匆抚合上它的眼睛,来不及多痛惜一瞬,便回身杀敌。
银甲早已染成血甲,记不清过了多久,直到天黑,仍在厮杀,等他有机会喘气,才发现所有的同伴都已战死,战场上,只有他一个人还摇摇欲坠地站着。
仍然活着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表情复杂,有惊愕,有畏惧,也有些敬慕。
楚檀把银枪往地上一杵,哈哈大笑,笑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显然伤及肺腑。
柴胤回过神来,道:“再问最后一遍,你降是不降?”
楚檀蔑然睨他一眼,突然间拔起银枪,直直射向城墙上的柴胤。
一道银光迎面而来,迅捷无比。柴胤吓得脚下一软,心里叫:“难道我竟是这样死法?”惊慌之中,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杆银枪贴着头皮擦过,“咻”的一声,最终刺入对面墙砖中,枪尾犹自颤动不止,柴胤心有余悸,如果他没跌倒,那铁定是前心穿后背了,看来老天爷都在保佑他啊,不禁得意起来。
楚檀已经没有更多的气力去注意是否杀了柴胤,闭上眼之际,下意识地迈出右腿,保持着站立不倒的姿势,上身微微一顿,头低下去,最后的意识里,闪过了琴娘,他们来不及出世的孩子,龙耳,还有下个月就满六岁的长子净辉。
净辉,对不起,爹娘还有弟弟先去另一个世界了,你要好好地,坚强地长大,像你的名字一样,我们会在天上看着你。
楚檀闭上眼,嘴角微微扬起,一滴泪停在了他的鼻尖上。
大晏应天五年,晏帝尉丰割衮州、眳州、渭州求和,尊柴胤为魏王,西理为父国,年年上供。又以良田千顷,静女数百,珍珠美玉无数,换楚檀夫妇的遗体回朝,按国礼厚葬,葬礼上,尉丰仰天哀哭,当场呕血,从此一病不起。
这一年,太子凌降生。
第一章 君子
大雪初晴,本就秀雅的玉质庭,眼下更成了银装素裹的美妙世界。
一名青年凝神注视着前方的梅树,单手持枪背在身后,忽而一动,枪身宛如游龙惊凤,驰舞于梅树之间,扬起积雪无数。
傅贤妃抽空瞥一眼尉丰,只见他看得全神贯注,不禁笑道:“净辉的枪法又精进不少,越来越像姐夫了。”
尉丰附和道:“是啊……乍一看,真的以为就是爱卿。”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太医郑如林出现。
“陛下。”郑如林已年过七十,却不见老态,须发仍是黑色,只有细看才会发现鬓角的花白。
“郑老,你来看净辉的枪法,是不是越来越像他父亲了?”见到来人,尉丰像个父亲一样得意地炫耀着。
郑如林看了半晌,点头称赞道:“不错,真是英雄出少年,虎父无犬子。”
尉丰欣慰道:“朕刚才胸闷得厉害,他便带朕来这玉质庭赏雪,还耍枪给朕看,朕现在感觉好多啦,让你白跑一趟,不信你看。”说着伸出手腕。
郑如林忙坐下,仔细号脉,又问了一些日常状况,末了点点头,“天气干冷,对肺病病人极为不利,陛下须多多注意,防患于未然。”
尉丰道:“大过年的还把你喊来,朕真是有点过意不去。”
郑如林道:“哪里,陛下的健康是臣的责任,何况,家里也没什么人了。”
尉丰感慨:“我们都老了。”
正说着,一匹马儿横冲直撞,杀入梅林,沿途宫女太监东躲西藏,那马一看就是未经驯服的野马,马鞍上了一半,和马镫子一起挂在身侧晃来晃去。
马屁股后面跟着一批人在追,大呼小叫个没完。
尉丰的脸沉了下来,只说了两个字:“孽子!”
那批追马的人突然看到了尉丰,赶紧收拾收拾过来跪下,惶恐道:“不知陛下在此,惊扰圣驾,万望恕罪!”马也不管了。
楚净辉微微一笑,等马儿跑到身边时,纵身一跃,众人还没看清,他已经在马背上骑稳,枪尖挑落马镫马鞍,连马嚼子也挑飞出去,马儿一身轻松,打了一个开心的响鼻,楚净辉俯身顺了顺它的鬃毛,将银枪收起,缚在背上,便纵马驰骋起来,马儿通体雪白,楚净辉更是人如其名,一人一马,宛如天上神将,尉丰都忘了责怪那群太监,兀自看得出神。
马儿跑得正欢时,前方突然打斜里冲出一道紫色的身影,照着马头就是一箭,好在箭头是磨钝的,还包了好几层软布,并不会受伤,但是马儿因此受惊,前蹄扬起,就要把楚净辉甩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尤其是尉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之际,楚净辉一个旋身离开马背,借着坡度稳稳落地,还笑着跟这位程咬金打招呼:“皇弟,早——”
尉凌全不理他,径自走到马儿面前,一巴掌就打上去,“你跑什么!”他这一巴掌并没带什么力道,对于皮糙肉厚的马儿,充其量只不过是给狂风中的树叶打中,但马儿哪里知道,又惊了,连连后退,掉头要躲。
楚净辉看不下去,上前一步说:“皇弟,马不是这样驯的。”
他的语气非常温和,尉凌却斜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来:“滚开,用不着你教我!我的马,我想怎么驯就怎么驯,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楚净辉还没开口,尉丰怒斥道:“放肆!从现在起,这已经不是你的马了,朕做主,把它赐给净辉!”
尉凌像是早就料到尉丰会这么说一样,一转身,冲着尉丰道:“好,干脆等你驾鹤西归之后,把皇位传给他呀!”
尉丰气得咳嗽:“你,你这个孽子,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傅贤妃连忙伸手抚着尉丰的胸口,道:“太子,你就少说两句吧,你父皇他——”
“你也给我闭嘴。”尉凌根本不给她说完的机会,他上前两步站在玉质庭中央,将在场众人环扫一圈,缓缓傲然道,“你们都听好了,要么你们就玩点狠的,废了我,去立他楚净辉做太子,要么,你们就等着,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们,见风使舵的奴才!”
丢下这句话,他就昂着头走了,尉丰颓然瘫在软榻中。
“陛下,宽心,宽心,千万别动气。”傅贤妃一个劲地低劝,“郑太医,快给陛下看看。”郑如林已经着手检查尉丰的状况。
“我怎么会生了这么个孽子……”尉丰痛道,他的话回荡在狭小的空间内,大家也都是缄默不语。
楚净辉转头看向尉凌离去的方向,凝视许久,露出一抹淡得看不出来的笑意。
黄昏时分郑如林见尉丰病情稳定了,这才告退,临走,他留下一瓶药丸给傅贤妃,道:“这些养凝丸,是老夫新配制的,对安神静气很有好处,陛下若再心绪波动,可以服用一粒。”
傅贤妃谢过,好好收起来,郑如林背起药箱,楚净辉上前一步道:“郑太医,我送您。”
郑如林看一眼这丰神俊秀的青年,微微颔首道:“如此有劳了。”
外面又下雪了,而且下得很大,楚净辉一手撑伞,一手提灯笼,将郑如林和他的药箱护在伞下,一直默默地专心走路,郑如林偶尔看他,他都能迅速地回以礼貌的一笑。
过了阁子库,就是宫门了,郑如林转身,楚净辉也站住,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打算分别。
“爷爷!”
郑如林一愣,告别的话来不及说就扭过头去,“阿婉,这么大雪,怎么不在家里等我?”
“我闲着也是闲着。”青衣少女一面说,一面接过郑如林背上的药箱挎稳,飞快看了一眼楚净辉,楚净辉注意到,她的眼睛很灵动,那一瞥似有若无。
“阿婉,快来见过楚将军的后人。”郑如林沉吟一下,将楚净辉介绍给孙女,“殿下,这是我孙女郑婠,小名阿婉。”
原来他就是楚檀和傅红琴的遗孤,当今圣上的义子,郑婠脸上立即露出了倾慕的神色,但很快便被压制下去,小声道:“阿婉见过惠王殿下。”
楚净辉微笑道:“郑太医客气,早就说了,叫我净辉即可,阿婉也是。可是坐马车或轿子来的?”
郑婠摇头,郑太医道:“近得很,走过去就可以。”
楚净辉看一眼脚下积得没了靴底的雪,皱了皱眉说:“这么大雪,走回去也够呛的,我让马车送你们,稍等片刻。”说着让士兵领他们去阁子库里的暖房少坐,自己则不由分说地离开了。
不一会儿马车来到,刚容两人乘坐,郑如林知道这是楚净辉的车,很想推辞,却拗不过他,“反正过年我也是要留宿宫中的,郑太医下次来时,还我不就好了。”
郑如林正要感谢,郑婠忽然阿嚏打了个喷嚏,如此不雅的行为别说是在宫门口、在男子面前,就是在闹市大街上也够不端庄的了,当即羞红脸,她毕竟是从下午就一直等在风雪中了。
楚净辉转过头静静地看了她几眼,等到祖孙二人上车后,他解下披风,从窗口递进来。
“阿婉,保重身体。”他轻言细语地说,“下次来,到屋子里面等。”
马车缓缓驶动,郑婠抚着白色轻裘,忍不住撩起车帘望出去,没想到他还站在风雪中,郑婠下意识想缩回头,目光却违反意志,恋恋不舍地追随那道身影。
“丫头,看什么呢。”郑如林冷不丁地道。
“没什么。”她缩回头,低声地说,不想让情绪外泄。
“那是惠王啊,傻丫头。”郑如林轻叹一声,点到即止,郑婠已然明白。
“阿婉没有多想啦,爷爷放心吧。”
“那就好。”郑如林闭上眼,离家还有一段路,他想睡一下,却睡不着,稍稍睁开一条缝,对面郑婠微微偏着头,怀里抱着那件白色轻裘,一脸神往的笑意。
她向郑如林看来,口中很低地轻唤:“爷爷?爷爷?”
郑如林一动不动,装出一副已然睡熟的样子。
郑婠不再喊他,确定他一时半刻不会醒后,低头用脸颊轻轻蹭了一下裘衣的内层,一股冷梅的香气袭来,清冽无比,郑婠细细想着那个人的样子,眉若幽兰,目如点漆,风流,却不染尘俗。
郑如林合上眼,在心里绵长地叹着气。他就知道,惠王实在太招女儿家喜欢,别的姑娘倒也罢了,可这是自己相依为命的孙女啊。
年后,郑如林再入宫为尉丰调养身体,傅贤妃向他提及那瓶药丸,赞不绝口:“陛下一吃,神志立刻清明,没那么容易心浮气躁了,就不知道,常吃会不会有问题?”
郑如林向尉丰揖手道:“这养凝丸,其实是老臣孙女郑婠所配制,所用的都是寻常药材,老臣一直服用,若是陛下觉得好,老臣让孙女再配便是。”
尉丰大喜道:“哦?郑老的孙女,看来也是精通医道啊。”
傅贤妃在旁边说:“陛下,赏个什么吧。”
尉丰点头,想了想道:“宣郑婠进宫听赏。”
郑婠不明就里地进了宫,被人领到传芳亭,尉丰还有傅贤妃等在那里,郑如林也在,郑婠看了看,没有发现楚净辉的踪影,便低下头不再东张西望。
“你叫阿婉?”尉丰和颜悦色地开口。
“回陛下,爷爷和奶娘都这么叫我。”郑婠不知道什么礼仪和说话的技巧,只能一五一十地回答。
“好,阿婉,你的养凝丸,朕甚为受用,想给你个赏赐,你想要什么?”
郑婠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要什么,可是说什么都不要,会不会也是逆旨?她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郑如林,但爷爷也没什么提示给她。
“这……”
踌躇间,裙子被拉了一下,低头看去,一只小花猫在她腿边弓起背蹭了蹭,“喵……”
郑婠顿时露出笑容,想也不想就弯腰把小猫抱在了怀中。
“喜欢吗?”尉丰见她爱不释手,便这样问。
“嗯。”郑婠点头。
“那这猫就送你了。”尉丰抓了抓额头,“另赐你一对玉灵芝,珍珠十二颗以及匾额一块。”
“谢主隆恩。”郑婠抱着小猫跪下磕头,郑如林也露出如释重负的喜悦表情。
可是麻烦还是来了。
“给我放开!”这声音,宫里只怕没人不认得,太子尉凌总是有办法让所有人头疼。
他几步就走到郑婠面前,“你这女人,谁准你抱着本太子的猫?”
郑婠还跪在地上,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看怀里的猫咪,又看看气势汹汹的尉凌,露出愕然的神情。
“混账!”尉丰斥骂道,“阿婉,你起来说话,别理这个丢人现眼的孽子。”
尉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又把本太子的东西随便给别人了吧?喂,你!”他向郑婠伸出手,“还来!”
郑婠想了一下,既然是别人的东西,那就还给他也无妨……
正要递出去,忽然看到尉凌那绝非善类的样子,不禁犹豫了,这么小的猫,到他手里还有活路吗?
“你没听见吗?”尉凌语气很不耐烦。
郑婠鼓起勇气道:“太子,这只是一只小猫……”
“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大到天下,小到蝼蚁!”
“我的意思是,太子可否将它给我,我保证会好好照顾它。”
“你的意思是,本太子不会好好照顾它?本太子是那种乱造杀孽的人吗?”
在场的人脸上不禁浮现同样的表情,似乎在说,你不是吗?
郑婠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会坚持到底,如果怀里的只是一件珍宝,哪怕价值连城她也会让出,然而这是一条生命,那么即使再渺小她也不会放弃,郑婠打定主意,跟尉凌杠上了。
“太子,陛下已经把它赐给我了,阿婉真的很喜欢,请太子成全。”
“本太子凭什么要成全你?你算什么东西?”此刻的尉凌,软硬不吃,前些日子那匹马儿被尉丰平白无故送给了楚净辉,那可是他盼了大半年的新年礼物,如今弄了只猫来养,才几天,眼看也要留不住了,他还算是太子吗?
这些畜生也是够吃里扒外的,他对它们那么好,只盼着有个伴,却老往外面跑,拴都拴不住。
“这样吧,其他赏赐我都可以不要,用它们来换这只小猫,可以吗?”郑婠不太了解尉凌的脾性,殊不知这正戳中尉凌痛脚。
“谁稀罕你那些破铜烂铁,今天你要是不把这猫还我,我就让你横着出去!”他的气势大概令小猫感受到了威胁,顿时把毛竖起,口中发出哈嘶哈嘶的声音。
郑婠忽然觉得,太子这模样,和怀里的小猫其实差不多。她忽然有点忍俊不禁,正想笑出声,事情却突如其来有了变故。
尉丰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几步走到尉凌面前,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尉丰因为身体关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自动手打尉凌,但并不代表他以前没有打过,尉凌一时疏于防范,反应过来之后,表情就像受了奇耻大辱。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死死瞪着尉丰,仿佛眼前的不是父亲,而是杀父仇人般,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反手打回去,下意识准备护驾之际,尉凌一转身,离开了传芳亭。
那背影看得郑婠有一丝发愣。
尉丰闭着眼睛喃喃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懂事点,不求他像净辉那样,但求别给朕添堵就行,难道这样都算是奢望吗?”
傅贤妃只能说些好话:“太子还小,大了就不会了。”
郑婠听在耳中,不知为何心里颇不是滋味。
仔细想想,尉凌的样子,虽然凶,却并不恶,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动物为了保护自己,虚张声势的伪装。
因为这么小的一件事,竟被当众掌掴,换了自己也受不了吧。
郑婠抱着小猫坐在池塘边的亭子里,一边抚着它的背毛,一边出神地想,浑然不觉白色身影悄然靠近。
“阿婉。”
“惠王殿下。”郑婠急忙站起。
“见外了,不是说让你叫我净辉吗?”楚净辉下巴朝她怀里的小猫抬了抬,“可以把它给我吗?”
“殿下要猫?做什么?”
“我想还给太子。”楚净辉冲她微笑一下,“坦白说,这只小猫,是我让人放在太子庭院里的,我知道他想养。”
“啊?”既然楚净辉都这么说了,郑婠当然心甘情愿地让出小猫。
楚净辉接过来,摸了摸之后,又递给她,声音温柔地问:“能不能再麻烦阿婉帮我做一件事呢?”
郑婠脸一红,道:“殿下只管说吧。”
楚净辉彬彬有礼、一本正经地笑着说:“有劳阿婉,替我去把小猫交给太子,太子这个人,见了谁都是三分戒备,其实只是别扭罢了,不信你捡好听的话说,他肯定不知道该怎么接。”
郑婠“噗嗤”一声笑了,把小猫接过来说:“那我就替殿下走一趟了。”
“东宫在那边,我陪你去。”楚净辉指了指身后,和郑婠并肩同行。
“惠王和太子,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吧?”其实,她敬慕楚檀夫妇,私下打听了很多楚家的事,对他们还是挺了解的,但总不能让楚净辉知道她关注着他,于是只能故作懵懂。
“是啊,太子人很好的,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楚净辉一提到尉凌,就有滔滔不绝之势,他比尉凌大五岁,说起尉凌小时候头头是道,漂亮的娃娃,说话早,认字早,练武也很有天赋,射箭尤其准,而且,很喜欢小动物,养过好多好多……
这个郑婠倒是觉得新鲜,但,也信了,一来,这是楚净辉说的,他肯定不骗人;二来,她发现小猫的指甲剪得很仔细,眼睛、耳朵也都保持干净,这不像虐待动物的人干的。
“就在前面,我就不陪你去了。”楚净辉对她耸耸肩,脸上是歉意的表情。
郑婠虽然不解他为什么把尉凌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却又避而不见,但还是顺从地独自去了东宫。
偌大的东宫没有半点人气,一棵参天的古树几乎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郑婠小心翼翼地走着,真是奇怪,这可是东宫啊,怎么会一个太监宫女都看不到?
“你来干什么?”身后响起不友好的声音,郑婠吓了一跳,转过身,见是尉凌,吐了吐舌头。
“太子,我来把小猫还给你。”
尉凌怀有敌意地斜睨着她,却走开去,“不用了。”
郑婠追在他后面,“太子,你的脸,让我看看好吗?”
“干什么?滚开!”
郑婠不走,四下看看,找到铜盆和干净的布巾,凑近来。
尉凌给她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郑婠抬起手,轻轻敷着他红肿的脸颊,神情认真。
“好点了吗?”
“做完就快点滚。”
郑婠呆了呆,笑了。
“太子,阿婉这么讨人厌吗?”
“没错!”
“那,你打我一顿,出气吧!”
“本太子像那种欺负女流之辈的人吗?”
郑婠抱起小猫,塞到尉凌怀里,“我仔细看过了,殿下其实把玳瑁照顾得很好,阿婉错了,特地来道歉并归还的。”
“玳瑁?它叫三花!”
三花是玳瑁的别称,但总有不雅之嫌,郑婠一愣,笑道:“是。”
“不过,玳瑁也不错。”尉凌抚摸着三花,头微微偏着,他也许比较像已故的王皇后,犹带稚气的脸上,更多的是秀丽而不是俊朗,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陛下不应该打你的。”郑婠打量着他的脸,禁不住脱口而出,谁会舍得打这么漂亮的孩子。
“我习惯了。”尉凌低垂着眉眼道,“在他还打得动我的时候,几乎是家常便饭,我就不知道,我怎么就那么招打了?”
郑婠想象得出来那种情形,以他们的身份,这事必然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
“是啊,为什么呢?今天就我所见,太子犯的又不是什么大错。”
“不是大错?我根本就没错!”尉凌瞪了她一眼,郑婠只好笑着点头称是。
“都是那个楚净辉!”尉凌收回目光,盯着桌脚,泄恨地喃喃自语。
“啊?和惠王有关?”
“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他却恰恰相反,做什么都是对的。”
郑婠沉默了。
“你也这么觉得吗?”尉凌问她。
郑婠笑了,绕开这个话题:“太子,你很讨厌惠王吗?”
“难道本太子应该喜欢他?”
郑婠扁了扁嘴,突然慧黠地笑道:“那,我们去整他,好不好?”
尉凌狐疑地看着她,不过他倒是有点兴趣,“怎么整?”
郑婠食指敲着下巴道:“这个嘛,太子忘了我是学医的吗?我有很多药,太子你想要哪种效果的?”
尉凌只想了一下就果断地说:“想不出来!”
郑婠提示道:“那么,会肚子痛的怎样?”
尉凌拒绝:“那有什么意思,只会让大家更在意他!”
郑婠又想了一下,道:“那么,不停打喷嚏的药呢?”
尉凌白她一眼,没好气地道:“那大家只会追着问,惠王殿下,您伤风了吗?”
郑婠笑道:“那,掉头发的呢?”
尉凌表情一变,诧异地看过来,“有这种药?”
郑婠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尉凌迟疑一下,憋出一句话来:“会秃顶吗?”
郑婠忍俊不禁,睁大眼睛道:“不知道呀,可能会吧,因为,我只拿家里的鸡做过实验。”
尉凌一拍手道:“好!姑且一试!”又对郑婠说,“你可要保密!”
郑婠笑着和他击掌约定。
回去时又遇到了楚净辉,他正在水潭边,画着冰面下游来游去的锦鲤,一看到郑婠,他就停下了笔,站起身来等她走近。
“惠王殿下。”郑婠在还有三步远的地方福身。
“阿婉去见过太子了吗?”楚净辉也不再提醒她改称呼,顺其自然吧。
“是啊,太子跟阿婉说了很多很多,”郑婠掰着手指头一一数来,突然道,“惠王殿下,太子好像不怎么喜欢你喔。”
“是啊。”楚净辉倒是很坦然,“因为我自幼父母双亡,陛下对我疼爱有加,本该属于太子的亲情,都被我夺走了大半,说来真是愧疚。”
“楚将军夫妇为国捐躯,你得到大家的疼爱是应该的。”郑婠道,心里说,我自从听了那段往事后,一直都很想见到他们的后人,也就是你呢,没想到竟能得偿所愿,更没想到的是,你比想象中还要优秀,“啊对了,惠王殿下,因为我很想让你们和好,所以就想了个办法,不知道惠王殿下可不可以配合我呢?”
“那阿婉就说来听听吧。”楚净辉指了指身边的石凳,两个凳子非常非常近,郑婠局促地坐下才发现这点,他们几乎是肩靠肩。
“我和太子约好要整惠王殿下,我会给太子一种药粉,他必须接近你才可以用,希望太子主动接近惠王殿下后,会有和解的契机,药粉当然是无害的,这点请惠王殿下放心。”
“哦。”楚净辉莞尔道,“那,我应该装成什么样呢?”
郑婠笑道:“不用啦,一切照常就可以。”
楚净辉坚持道:“还是告诉我比较好,我会很配合的。”
郑婠拗不过他,只好说:“我跟太子讲,这种药粉可以让人掉头发。”
楚净辉愣了愣,郑婠忽然底气不足起来,正在窘迫,听见他说:“阿婉,想不到,你调皮主意还挺多的。”
郑婠红着脸解释:“真的不用装的,人每天都会掉头发很正常,而且,我跟太子说只拿家里的鸡做过实验,不一定对人有效。”
“嗯。”
“阿婉只是希望惠王殿下和太子能有多一点时间相处,这样太子就会慢慢发现殿下的好了。”
“我明白,谢谢你,阿婉。”楚净辉温柔地笑了,拿起那幅干了的锦鲤图说,“没有带小猫回去,很失望吧?这幅鲤鱼送给你,就当是我的一点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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