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天的客栈处处爆满,阿龙好不容易找着一间有空房的。
店主三番五次进房来招呼,不是送炭盆就是送热水,阿龙看出来是因为怀中人的缘故。
等屋子里暖和起来,阿龙连褥子带人将杜蓉放到了床上,却发现她虽然闭着眼睛,眼泪却是早已流了满脸。
“杜姑娘,你若要哭便好好的哭一场,不要憋着。”阿龙小心的擦拭着杜蓉的泪,面对这张他既陌生又熟悉的脸,他的眼神捉摸不定。
杜蓉猛的睁大双眼,突然伸手捏住阿龙喉管,阿龙本是江湖上一等高手,因从未防备她,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她牢牢锁住。
她眉宇间尚有青黑的病色,氤氲的眸子里泪光点点,眼周微微泛红,面对这样的神情,谁又会有防备呢?
“阿龙,”杜蓉的眼睛微微颤抖,可见她还十分虚弱,但仍然吃力的抓住阿龙,缓缓说道:“你一路跟着我是为了什么?”
阿龙有些喘息不匀,却不忍拉开她,只得在嗓子里挤出话来:“为了护卫姑娘。”
杜蓉冷笑着甩开手,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喘着气说道:“你护卫得着实不错,从一开始便尽着劝我小心。是我自己莽撞,先是着了夜照蛊的道,如今被霜奴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姑娘言重了,如今的你比天仙还要美上十分。”阿龙看着她的脸色,小心说道。
“再美又有什么用,只怕我爹和娘再也认不出我来了。”杜蓉黯然。
阿龙埋头沉默半晌,忽然看着杜蓉的眼睛说道:“姑娘,你看我相貌如何?”
杜蓉睁大眼打量他一番说道:“我原不曾这样细细看你,如今看来,你伟岸俊朗,比起我潘大哥不遑多让。”
“比之封子衡和黄公子呢?”阿龙追问道。
杜蓉不知他为何对他自己的长相突然在意起来,却不得不实话实说:“似有萤火星辉之憾。”她说的隐晦,指阿龙犹如夜色里的萤火,却要和天上的星星争辉,有些不自量力。
阿龙自然听懂了,眼神里蒙上一层迷茫,缓缓说道:“五年前,你若是见到我,便知道他们才是萤火,我是那明月星光。”这种自夸的言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并不带一丝的扭捏和戏谑,令人不得不信。
他见杜蓉认真的听着,继续说道:“当年我被人寻仇毁掉了容貌,那才真的是人不人鬼不鬼,一时糊涂几乎寻了短见。多亏黄公子搭救,托封子衡治愈了我的伤口,以前的脸却再也回不来了。”
原来如此,杜蓉心里想道,以为自己被霜奴换脸已经是骇人听闻的惨事,想不到阿龙更惨。自己起码得了一张美丽的脸,阿龙却是失去了一张引以为傲的脸。
“自那之后我发现,当一个人不再在乎自己的容貌,反而能专心做更多的事情。若不是毁容,我如今还是一个仗着姿容处处留情的浪子,岂能练得一身好功夫行走江湖。”阿龙平淡的说着,仿佛在讲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但是杜蓉知道事情远远不是这样的简单,他一定还承受了更多的痛苦,否则怎么会从一个浪子变成不苟言笑的护卫。
店小二来敲门了,说是药已经煎好,要送进来。
阿龙起身去开了门,那小二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汁,眼睛却一个劲的往床上瞄。方才阿龙带杜蓉入住时,不小心让他们看到了杜蓉的半张脸,他们毕生没有见过这样美貌的人,虽然不知男女,却是难以忘怀,故此得了机会便要瞧一瞧。
“龙哥,”杜蓉压低嗓音说道:“小弟有病在身,不喜生人,叫他出去罢。”小二只见着了杜蓉的后脑勺,十分不甘,听她这句话,只好放下药退了出去。
阿龙喂杜蓉服下药,额头泛起了愁云:“你太过惹眼了,只是半张脸孔已经引起他们惊艳,此地不可久留。”
“你还是想回县衙,我何尝不想,大哥一定为我急死了。”杜蓉眼圈又红了:“可是我如今的样子,如何去面对他们。”
“杜姑娘既然知道潘仵作会焦急,就更当速速回县衙,何况,你就不担心县衙有变吗?”阿龙提起自己的腰带杜蓉看:“潘仵作回县衙时,我已经把封子衡的手稿交付他了。夜照蛊的事情已经败露,你就不怕封子衡还有后招?”
阿龙这句话说道了杜蓉的心上,算算时间,此时知府派出的录问官应该已经到了县衙正在审问封子衡。此案她从头至尾都参与其中,知道里面有许多谜团待解,若是不能亲自看到审问过程,等于萦绕在心头的谜团永远不能解开,更何况,高知县最近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思虑再三,杜蓉咬咬牙对阿龙说道:“烦请龙哥为我找一套男人衣服来。”阿龙点点头出去了,他行事十分利索,不出一刻已经带着一大包衣物回来,连带钱囊、玉坠带也都是齐整的。将包裹放好,他便带上门守在门外,让杜蓉想起以前他夜夜守候在自己门外的情景,冰凉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阿龙的心却是在一个劲的往下沉,杜蓉的心虽然不像脸一样完全变了,可是他总觉得不太一样。特别是在那一瞬间,她捏住自己的喉管时的眼神,像极了另一个人,那个他永远不想再提起的人。
他正在发怔,身后的门开了,一个蒙面的男子走了出来,尽管他蒙着面,可是光洁平整的额头和一双明亮的眼睛已经能勾魂夺魄了。
“你这样也不行的,脸完全不同了。”阿龙对扮成男子的杜蓉说道:“如若你不怕难看,干脆要让他们看不出脸来。”杜蓉自然知道他有办法,点点头。
片刻之后,阿龙带着一个满头麻点的蒙脸男子在众小二诧异的眼神中走出客栈。沿途频频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阿龙苦笑道:“原以为你扮丑点就没人注意了,看来我又想错了。”
杜蓉难得的扑哧一笑:“你办的太过了,我就像芝麻饼一般,能不引人注目吗?回了县衙还得好好想个说辞。”
大街上的节日气氛越发浓重了,雪被打得干干净净,各家各户门前都装点一新,彩带彩灯应接不暇,就连树枝上也绑上了绢花,映着屋顶上白皑皑的积雪,分外的鲜艳热闹。杜蓉知道这些装饰都要价不菲,自己那小渔村恐怕一辈子都见不着这样的光景,天子跟前的繁华果然名不虚传,帝都恐怕更加奢侈吧。
河清县商户极多,腰缠万贯的不在少数,因此也都纷纷在门口开了大灶,施舍粥米,一时间街上多出许多走动的人。不止流落在此的流民,就连一些本地的孤寡也前来领粥。
一个施粥的家丁,见阿龙和杜蓉面色难看,阿龙更是从头湿到脚,断定他们是逃难的流民,特意端了一碗递给他们,说道:“这是黄晟黄公子施的粥,且记住了。”
杜蓉心中一动,问道:“黄公子不是在内城吗?怎么会到这里来施粥?”
家丁畏惧杜蓉的麻子脸,退一步说道:“他是在内城不错,可这几天他里里外外开了几十个大灶,就为着冬至节大家都吃饱玩好。我们这个就是其中一个,黄公子出钱,我们出力而已。二位只消记住黄公子,慢用,喝完还有。”说着又去张罗了。
有段时间没有见到黄晟了,杜蓉记忆里都是他狡黠顽皮的样子,见他做起善事来,心中很是欣慰,虽然多半是黄公子之功。
杜蓉的心情渐渐放在了别处,对自己的容貌改变便有些忘怀了,只是走起路来比往常轻快许多,反而有些因祸得福之感。心里轻松了,走路越发的快捷,两人又一次来到了县衙门口,出乎预料的是,门口已经站满了一大拨人。
高知县和潘中自然在其中,碧莲和阿虎,黄晟和红绫竟然也来了。他们站成一团,在台阶上看着阿龙和杜蓉。
阶上阶下的人一时间对视无言,这和杜蓉想象中的重逢完全不同,总觉得他们的眼睛里有了一点点陌生,特别是潘中,没有像意料中的那样激动的冲上来,反而一动不动的站在高知县旁边,默默的看着对面的人。
“蓉姐姐!”黄晟挣脱红绫的手,猛的冲过来扑在杜蓉怀里:“几日不见,你瘦了好多。”
杜蓉搂住他,爱怜的说道:“我生了一场重病,因此脱相了。我以为脸上多出些麻子,你再也认不出我了。”
黄晟踮起脚尖看看杜蓉的脸,心疼的龇着牙:“你的样子虽然有点变了,眼神我可认得。啧啧,疼吗?”
疼吗?这句话让杜蓉心里一热,鼻子酸酸的。被霜奴换脸时的疼痛几乎难以形容,抽筋拔骨也不过如此吧,可是她最大的疼痛,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故人。她紧紧搂住黄晟,差点掉下泪来。
阿龙忙对对面众人说道:“杜姑娘身重剧毒,因此脸上尚有毒疮,虽然不会传染,却还要点药医治一阵子,故此……”
“那快点进去换身干爽衣服,如此沤着岂不是病上加病?!”碧莲连忙招呼着红绫拉开黄晟,自己来扶着杜蓉进门。
高知县和潘中却只是在一旁看着,既没有言语,也没有关切的神色,这种表情杜蓉很熟悉,是在面对一个已经了结的案子时,才会有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