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封家的门，门外的微微光亮越发衬托得门内漆黑一片，仿佛一道门隔出两世。杜蓉咬咬牙，抬脚便要跨进院子，被潘中拽住。他吹燃一个火折子探进院中，空洞洞的院落马上吞噬了这一点光亮。
彻骨的寒气迎面袭来，杜蓉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神智反而清晰无比，她转身说道：“里面山坡小桥弯绕曲折，阿龙去那边街上要一盏灯笼来。请大哥速回县衙，务必守候在高大人左右，不许生人靠近。”
阿龙依言，不一会儿便拎了一只硕大的灯笼回来，潘中却还迟疑着不想走。
杜蓉不知道他的心思，耐心的解释道：“今日封子衡将手稿交予我时，并未想到我会塞在怀中走了这许久的路，以至于毒蛊遇暖而发，因此他的目的并不是我。大哥，你若是我，得了嫌犯交上之物，首先会如何处置？”
“若是我嘛，”潘中略略思量，身子猛地一颤，凛然道：“我当然是先呈给高大人过目，让他定夺！”
“不错！”杜蓉指着阿龙腰间捆扎的手稿说：“此物我曾略微瞥了几眼，似乎写着某毒的解法，若是我没有料错的话，必是雪金龟之毒。若是高大人见到此物，定会如获至宝，以他的急躁性子，当然要秉烛看个究竟。手稿被烛火烘烤，久之生热，毒蛊便会发作了。”
潘中切齿道：“这小子太过歹毒，知道自己没有好下场，便拉上高大人垫背。”
杜蓉哭笑不得，催促道：“长话短说，我突然有极不好的预感，高大人危在旦夕！你快回去示警，无论如何守候在左右。”
“那好吧，”潘中对阿龙拱手道：“照顾好我妹子。”
阿龙点点头，杜蓉却觉得他这话有些古怪，怪在哪里说不出来。
目送着潘中消失在巷口，杜蓉才松下一口气，阿龙也觉得身上轻快许多，刚才潘中看他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总让他浑身紧巴巴的。
阿龙在前面挑着灯笼，杜蓉紧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又一次踏进了封家的大院子。一天的朔风将藏在树丛中的枯枝落叶卷的四处都是，踩上去嚓嚓作响，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刺耳。两人到此处不下三趟，兼有灯笼照明，轻车熟路的来到了茅舍外。
此时的茅舍黑灯瞎火不像有人在，杜蓉小心翼翼的摸着墙到窗边，将耳朵贴上去，不曾听到异动。她对伏在篱笆外的阿龙招招手，小声道：“过来吧，里面没人。”阿龙提着灯笼径直走到茅舍的门口，轻手轻脚的推开门。
以往封子衡都是在门外接待他们，因此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茅舍内的境况。里面的陈设也十分简单，却收拾的素净雅致，一尘不染，倒是挺贴合封子衡清新脱俗的外表。他的几案也是原本的木色，连桐油也不上的，因此被蠹虫蛀出好些小孔。
“他不是有避毒丹么？如何家里会生虫？”杜蓉蹲下身看着那些小孔发呆，联想起初见封子衡时他身边也曾有蜂蝶飞舞，如此说来避毒丹只对毒物有效，对小虫子却形同虚设。而那雪金龟之毒，却能克制苍蝇蚊虫。天地造化之功，果然此消彼长，一物降一物。
阿龙点燃桌上的油灯，茅舍霎时亮堂起来，只见四壁都是画着芙蓉花的卷轴，画上的芙蓉花或白或粉，仪态万千，看得出封子衡十分钟爱此花。杜蓉此时明白为何他会介意自己的名字了，无非是觉得自己的容貌配不上芙蓉花罢了。
她心中难免怅惘，世间的男子莫非多是好色之徒，连封子衡这样孤标傲世的人也免不了俗，也罢，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只要能亲手将谋害父母的人绳之于法便不枉此生了。
带着淡淡的落寞，她一幅幅细细审视着，封子衡笔力精炼，寥寥几笔便是一朵呼之欲出的鲜花。唯有一幅殷红的芙蓉花，他用工笔细描，不但是花瓣形容逼真，连花心都一丝一蕊纤毫毕现，枝叶的脉络更是清晰可辨，令人不忍近看，唯恐一口气吹落了花瓣。
杜蓉越看越是起疑，她记得芙蓉花一天数次变色，初始为白色，而后粉色，傍晚渐次为深红，时间越晚颜色越深。这枝芙蓉花艳丽胜血，应是天黑后画成。可屋外夜色沉沉，即便是围上一圈的灯火，也不可能如此细致，除非，这棵芙蓉根本不在外面，而是种在室内，而且是在灯火通明的所在，此处皆是木制，显然不会冒险点上许多灯火，那么，这棵芙蓉会放在哪里呢。
“杜姑娘，你看也看过了，既然这里并没有他人，我们还是回去吧。”沉默了半晌的阿龙忍不住发话了。
杜蓉头也不回，她的心思早就陷入红芙蓉上了。她抬起手不经意的在画上摩挲，触到画幅背后的板壁，只觉有一块突起，她敲了敲，板壁“咚咚”作响，似有空洞。她心中一动，连忙取下红芙蓉，只见后面却有一扇极小的木门，拉开木门，赫然出现一座搁在神龛里的玉雕人像。
这玉人高不过三寸，一张柔和的鹅蛋脸，五官精致温婉，是一位妙龄女子。这女子正一手扶着发髻，一手持着芙蓉花脉脉含情的注视着斜下方，令人油然而生一种亲近之感。
最为奇异之处是玉人竟隐隐由里向外透着光亮，杜蓉曾经见黄晟玩他的玉坠，将一盏小灯笼用黑布捂严实了，而后搁玉坠在灯笼上方漏光处，便可见玉坠由里向外发光，犹如夜明珠一般。
她轻笑一声，取下玉人，只听得“咔咔”响声不断，板壁从神龛处向左右滑出两尺，露出地下一个方形大洞，明亮的光芒从洞里一直漫上来，照见通往洞口的石梯。杜蓉这才回身对阿龙笑笑：“总算不虚此行。”
阿龙瞧那大洞一眼，难以觉察的叹口气，对杜荣说道：“姑娘是要下去么？”
“那是自然，岂有过宝山空手而归的道理。”杜蓉笑看着那大洞说：“既然里面灯火通明，便不会有神鬼之类，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我只想提醒杜姑娘，此事深不可测，你若是执意插手进去，恐怕日后悔之不及。”
杜蓉已经听他三番五次的劝阻，听到耳朵起茧，连连摆手道：“你不必啰嗦了，我意已决。我要下去了，你若不想来便在外面等候。”说着，头也不会的踩着石梯下了大洞，这洞原是一整块岩石里凿出，越往里走，越是宽敞，走出数十步，按照岩石本来面目顺势做出一个光滑亮洁的大厅。
大厅身居地底，温暖入春，杜蓉倒觉得有些闷热了，四周的岩壁上打了很多眼，每个石眼中皆插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大厅照的亮如白昼。
更令杜蓉称奇的是，大厅中一张石床，床上躺着一个玉人，这个玉人容貌与之前神龛里的小玉人颇有几分相似，只是肌肤更为白腻，眉眼也更为俊俏，尤其一双斜斜挑起的丹凤眼，此时半闭半合尚且勾魂夺魄，若是睁开来，秋波顾盼间，岂不是颠倒众生。玉人的穿着也异于常态，身穿低领口绣花的宽袖短袄，露出半抹****和半截嫩藕般的胳膊，下身穿着一条只及小腿的绣花百褶裙，小腿用布绑了，脚上一双精致的绣花鞋，最为特异的是她枕边放置着一顶银闪闪的牛角帽子。
杜蓉看得呆了，情不自禁的走近了几步，见这玉人的衣裳却不是玉雕，而是真材实料的丝绸。大宋民间限用丝绸制衣，这玉人倒偷偷用上了，封子衡倒是对她不薄，杜蓉想道。
看了半晌，杜蓉觉得这玉人有些异样，她再走近几步，似乎看到玉人胸口微微起伏，饱满的少女之峰也随之上下，她密集的睫毛仿似也在不时的颤动。杜蓉歪着头，聚精会神的将手指缓缓探到玉人鼻子前方，感受到一股暖流。
玉人是活的！杜蓉惊讶的收回手，差点惊叫出声，被一张大手捂住嘴巴，她已经熟悉了这只手，不看也知道是阿龙。阿龙虽然嘴上劝阻，最后却总是如影随形的跟着她，杜蓉有时候分不清他到底是在保护自己，还是在监视自己。
“千万别出声。”阿龙在她耳边说，热气喷在她脖子里煞是麻痒，她连忙挣开了他。阿龙诧异的看着她，继续轻声说道：“不要大声说话，更不要碰到她。”
杜蓉用口型说道：“为什么？”
“她是世间最毒的女人，霜奴。”阿龙脸色极为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