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滂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不像上次御书房奏对,这次皇帝的脸色,可以说是阴晴不定。片刻之后才说道:“林黛,你可知罪?”
黛玉沉声道:“学生不知。”
水滂望着面前这个年轻的书生。虽然现在还是盛夏,这个学子却是谨守礼仪,长衫长裤,除了双手头脸,不露肌肤。然而,就外面露出来的肌肤,水滂还是发现,这个学子——瘦了,黑了。虽然依然神采奕奕。心中不由再次掠过一丝恼怒。
对于林黛,水滂原来有很大的期望。对于将林黛从水溶身边拉过来,也有很大的信心。可是林黛往中牟县这样一跑,却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就将水滂所有的希望之火都浇灭了。对于这个年轻的书生,水滂现在,是又爱又恨!爱他的绝顶大才,却恨他不为自己所用!
水滂望着林黛,片刻之后才道:“你现在有职在身,却弃职而去,如何向朕交代?”
黛玉抬起头,沉声说道:“皇上此言错了。”
水滂看着黛玉,冷声道:“朕错了?”
黛玉道:“学生虽然接受任命,却并非官身。而且当日也曾告假,并不算抛弃职务,皇上说得可是?”
水滂淡淡道:“你既然并非官身,却跑到黄河灾区去作甚?干涉公务,其罪非小。”
黛玉道:“皇上,学生曾听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现在黄河决口,民生倒悬,学生自认对黄河治理,博有微才,国家有用之际,正不当藏拙。因此也不顾身份尴尬,前往灾区,献计献策,只望有用于国家,如此而已。学生前往灾区,并没有干涉公务。相反,学生自认,自己对灾区百姓,还薄有贡献。”
黛玉一席话下来,水滂却是略怔了怔。林黛声音至诚,或者他此行是真的为了国家,而不是为了水溶……或者,他还是朕的人才?心中不免有些患得患失。林黛若是一门心思要做水溶的人,自己自然不能重用。但是假如……他只是单纯为国为民,自己也不能因此冷落了他。
水滂面色铁青,片刻之后才说道:“你可知道独自前行,何等危险?少年士子,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路途艰难!你……竟然如此不爱惜自己!”最后一句话出口,声音竟然有些变了。
黛玉心中一动。知道皇帝是真心对自己起了爱才之心。虽然知道水滂与水溶真正关系,或者不像表面所见,两人很可能会走向对立,但是君王这份爱护,自己却不能胡乱辜负。当下也不敢辩解,只道:“皇上批评的是,学生考虑不周,是错了。”
水滂道:“流民也就罢了。你……居然不带护卫,只带一个书童,就冒雨上大堤!若非上天护佑,你……”惊觉自己失态,才将后面的话给缩回去,说道:“起来吧!”
黛玉见皇帝并不治罪,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也暗自有些感动,想起他与水溶的关系,又不觉头疼。片刻之后才想道:“反正他兄弟也没有走到这样一步,我又担心什么?总要尽力调停,反正王爷又不想做皇上。”
定了定神,对皇帝道:“学生走的这一趟,基本是沿着黄河河堤走过。见到了黄河景象,也有些感触。昨天回家,不敢先行歇息,写了一点东西,请皇上御览。”将那本《平黄策》呈上。
小太监帮忙送上,水滂听闻黛玉居然对治理黄河也有见解,不由有些惊奇,一个忍耐不住,当下站了起来,伸手去接。一站起来,才知道自己失态,于是慢慢的,不动声色的坐下去。
慢慢打开小太监送上的奏章,看了几页,不由有些惊奇。片刻之后才说道:“这些东西,见效很慢。”
黛玉道:“正是。不过修建两道河堤的办法,却是可行的。”
水滂道:“你说的,将水抽出黄河,绕过大堤,就是你在中牟县试过的那个什么虹吸管?”
黛玉道:“正是。黄河之水,本可以用来灌溉,可是数百年来,却为大堤所阻。不得已才想出这种办法。”
“居然有这等奇事……”水滂看着黛玉,片刻之后才道:“你居然想出了这等办法。”
黛玉道:“为国家谋事,殚精竭力。”
水滂望着黛玉,目光渐渐柔和下来,道:“平身。”
黛玉这才站立起来。水滂道:“你有才,又安心为国家效力。朕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黛玉道:“皇上隆恩。”
水滂道:“客气话就罢了。朕听多了一样的言语。难得你敢在朕面前清谈。就为朕谈谈当日中牟县见闻感想如何?”
黛玉道:“北静王想必已经向皇上汇报了。”
水滂道:“北静王所见,与你所见,想必不同。”
黛玉道:“那学生就大胆了。学生所见之第一,就是流民问题。虽然上中牟县所见,官员小吏,都尽心竭力,护卫乡土,但是对于百姓的安置,却依然慢了一步,学生有一个想法……”侃侃说了下去。她介绍的,是后世常见的那种应急预案。黛玉相信,假如整个天朝所有的政权都有了这样的应急预案,那么出现大灾难就能有所预备。
水滂听黛玉言罢,说道:“你介绍的都是好的。但是最关键的一样,是钱……”
又绕到钱上来了。黛玉笑道:“皇上,若是开通海关,钱是立马可见的。”
水滂道:“立马可见?风险太大,总要将船只都要打造好才好……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那个图纸若是未曾丢失……”
黛玉沉吟了片刻,终于决定冒险。沉声道:“皇上,学生还有大胆的一言……皇上能不怪罪吗?”
水滂望着黛玉,道:“你只管说吧,采纳不采纳是朕的事,朕不怪你。”
黛玉道:“皇上虽然不开海关,但是海上走私,却是从未停止……”
“铎”的一声,水滂将手中的茶盅放下,说道:“你说什么?”
黛玉道:“学生曾经在姑苏呆过,隐约知道,皇上虽然禁海,但是东南沿海,气候温和的优良海湾向来很多。”
水滂厉声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黛玉道:“学生手无缚鸡之力,身无隔夜之余财,知道的,仅止于此。”
水滂站了起来,走下玉阶,踱到黛玉面前。望着黛玉的脸色,片刻之后才说道:“你知道的仅止于此……好,朕知道了。”转过头,走上玉阶,突然又扭头道:“你当日曾经告诉我,我们天朝的丝绸瓷器,运到海外,就是天价?”
黛玉道:“依礼推测,正当如此。”
水滂点了点头,吩咐小太监道:“去请毛宰相来议事。”小太监疾步出去。
水滂看着黛玉,片刻之后才道:“你就黄河一趟,还想到了什么?”
黛玉道:“学生所想的第二条,就是这治河了。皇上历年用以治水的银子不少,却是往往用在空处,不起作用。”
水滂恨声道:“朕如何不知这治河的银子,多半落空!只是不拨银子,又如何能安心!”
黛玉见水滂言语至诚,知道水滂是真心为百姓着想,不是自己原先印象中那个只是知道弄权的皇帝,心又略略热了一热。片刻之后才道:“学生说的,不是这个。学生是想,这治理黄河,不是任何黄河沿岸的县令州官都能做的事情。本地的父母官大人,虽然熟读孔孟,却不见得知道如何治黄河。一味的建造大堤,堆积泥沙,也不见得有用。而且,今天修了,明年换了一个官员,看着不行,又拆了重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所以,学生建议皇上,应当专门设置治理黄河的机构,制定治理方案,由专门官员负责,请各地的本地官员不要插手。他们只要调集民夫就可以了。至于民夫工钱,也直接上黄河司领取。”
水滂定睛看着黛玉,片刻之后才道:“你说得很好。到底要修好河堤,光靠热忱是没有用的,得有技术。天朝对技术上,是注意不够。”知道林黛的建议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尽量的避免贪污。直接设立黄河司,一切由黄河司经手,管起账来就方便的多。经手的人少,贪污的人也就少,真正用到河堤上的银子比例就会提高。
看着黛玉道:“设立黄河司,却是属于哪一部?”
黛玉道:“自然是工部。皇上可以在工部选择一个实诚官员,主理这一事情。不一定要懂得治理黄河,实诚是首选条件。至于副手,却是一定要懂得治理黄河的。”
水滂展眉笑道:“你考虑周到。”定睛看着黛玉,道:“你可有人选?”
黛玉突地一跳,知道水滂已经起疑,好在自己根基尚浅,水滂起疑,也只是一时动念而已。只要自己应对得当,水滂绝对不会深究下去。当下款款说道:“学生并非宰相,皇上此问错了。”
水滂哈哈大笑,说道:“朕忘记了,你是说过,只能对朕清谈的。任用人才,那是宰相的事情,朕居然开口问你,也是荒唐了。”哈哈一笑,将事情揭过去。又道:“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黛玉想了想,又说了两条不紧要的设想。水滂道:“你这一趟黄河,竟然是所行不虚。朕……早知道这样,朕该大大方方放你一行,你想必能看得更仔细一些。”
黛玉道:“多谢皇上厚爱。”知道事情已经揭过。
水滂看着黛玉,心中一阵怜惜。想起水溶的事情,道:“你与北静王的关系,如今已经是人尽皆知,对你名声影响不好。”
黛玉心突地一跳,说道:“好在皇上知道学生与北静王之间,并无其他。”
水滂沉吟道:“朕想过了。北静王是朕的兄弟,朕不能亏待了他。朕会马上给他指婚。他若成亲,对你的影响自然就小了。至于你……”目光落在黛玉身上,道:“朕也会给你指定一门亲事。”
黛玉急忙道:“皇上,学生身份尴尬,皇上就这样赐婚,只怕落人笑柄……”
水滂笑道:“身份尴尬?你的林家子弟身份,朕都承认了,林家之人会不承认?朕马上发圣旨给姑苏林家家主,马上就将你的名字录入家谱,如何?”
黛玉道:“皇上厚爱,学生自然感激,但是以皇上之尊干涉家族内务,只怕落人诟病。”
水滂笑着摇头,说道:“朕其实不用发这道圣旨。今年过年你却回姑苏去,拜会林家家主,看族长会不给你祭祀祖先?不给你落籍?”
黛玉道:“林黛即便有这个身份,京城之中,也是很多人心中有数。只怕被皇上赐婚者,心中不愿,皇上美意,学生不敢领受。”
水滂眉头微微皱起,说道:“朕赐婚,乃是荣耀,你为何却推三阻四?”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冷意。
黛玉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学生不敢推辞。只是皇上想,学生身份来历不明,皇上虽然破格任用,但是为学生赐婚此事,却是非同小可,只怕女方不愿意,学生反而被人笑话。学生初来京师,无有根基,实在经不起皇上如此厚爱啊。”
水滂笑道:“原来你还是小心谨慎,你却放心。……女方看了你的话,爱重你的人才,不会因此嫌弃你。”
女方居然也有了……一时之间,黛玉不禁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