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睡到晚上,嬿婉被服侍着喝了药、吃了点薄粥,倚在床上发呆。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丝竹之声,奏的是细腻婉曲、典雅雍容的南音,在这粗犷酷寒的北地雪夜中显得格外特别。北岳皇族的先祖曾为番铎雪山里的一支游牧民族,南下建立北岳之后虽改了原先的风俗习惯,骨子里却仍保留着粗犷豪放、大气不拘的性情。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与南燕通商往来增多,渐渐受到了南方士族文化的影响,一些贵族子弟开始玩赏南燕的绮丽风物,南燕细腻温婉、典雅含蓄的丝竹雅乐一时间备受追捧。只是嬿婉不记得她的三哥也有这般爱好,何况在这样的敏感时期,在鱼州御用行馆里奏南国的靡靡之音,难免惹人非议。
嬿婉吩咐侍女把水碧色的层层纱帐挽起,让窗外的清冷月光投照进来。这样安谧的夜,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了。
幽幽雅乐持续到深夜才结束,嬿婉缩在暖融融的锦被中,半睡半醒之间睁开眼,望见窗外有一个隐约的影子,宽袍广袖,身姿俊朗,正静静伫立在廊前的多枝灯下。
“三哥……”嬿婉唤道:“三哥你怎么不进来?外面多冷……”
那影子动了一下,隐没在迷蒙夜色中。
一连五天,娄慕戈一直都没有来,侍女告诉嬿婉最近战事未停,情势紧张,他一直在城郊检阅城防。嬿婉安心在行馆中养伤,头上的伤已经结痂,脚上的伤也好了一些。这天正午阳光很好,嬿婉便叫侍女把窗子打开,把软椅移到窗下,她坐在窗前吹一吹新鲜的风。
风很凉,带着清新的雪的味道。嬿婉闭着眼,阳光柔柔照在身上,心神陷入恍惚的安逸之中。偶尔有一两只胖乎乎的麻雀飞过光秃的树枝,碰落树丫上的雪粒,被阳光一照,仿佛撒下了一张绚烂的细网。
窗户突然被关上了。娄慕戈不知何时进来的,还穿着盔甲,威武俊挺,眉眼间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娄慕戈在她面前坐下,“这么冷的风,吹久了会着凉的。”
“三哥,战事如何了?”
“南燕暂时停止攻势,现在和他们僵持着。”
“是要继续打,还是议和?”
娄慕戈顿了顿,低低地说:“现在年关将近,百姓都不愿再起战事,自然是讲和为上了。”
其实,这次的战事,他一直是主战的。但朝中主和派的声音太强,那些人拉拢他不成,竟给他扣上了“违逆君命、意图造反”的罪名,虽然没对他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但他能感觉到父皇对他有了猜忌。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若不及时处理将来就会酿成大祸。加之这两年国库空虚,国力衰颓,也的确不适宜再打仗。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与南燕讲和,但他要想一个办法,在和谈中把北岳的损失降到最低。而最近,他已经找到了这个办法。
“嗯。”嬿婉又问:“我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不想继续叨扰三哥,我想这两天就回朔京。”
娄慕戈没有接话,屋子里一时陷入安静。
“六妹……其实这两天,我已经在与南燕议和,他们提出了条件,大岳赔款五百万两白银,撤去奚山南边岳燕争议地的边防,从番铎草原撤出司边都护。大岳可以保全所有领土。”
嬿婉奇道:“还有这等好事,南燕连紫阳都不要?”
“当然还有一个条件……”娄慕戈淡淡地说:“你得嫁到燕国去。”
嬿婉愣怔半晌,“你说……什么?”
“六妹,我也不瞒你了。”娄慕戈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唠家常:“燕国人接连攻下紫阳、庶阳和鱼州之后,没有趁势继续攻打鱼州,是因为我给燕国太子送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吾之六妹尚待字闺中,而今身陷紫阳。’燕国太子立即下令停战,竟然还悄悄赶往紫阳救你,结果被栾城瑾堵在奚岭,要不是我派人救援,他便是凶多吉少了。”
他的话让嬿婉有片刻恍惚。他是为了她才冒险离开燕国,企图取道奚岭到达紫阳?她想起岳山雪夜的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想起昏睡中散发着龙脑香的坚实怀抱,想起那晚的靡靡南曲和静立在多枝灯下的俊朗身影……
她猛地抓住娄慕戈的衣袖,“燕国太子从奚岭脱险后,是不是就来到了鱼州?”
娄慕戈点点头:“是的,奚岭一战,他受了伤,我便带他去鱼州养伤。你被困岳山的那一晚,他对我说大雪封山,野兽可能会下山觅食,他担心你的安危,向我要了几十个士兵,赶去接你……把你从饿狼口中救下的是他,把你一路抱回来的是他,那晚陪着你治伤换药的也是他……”
“那他怎么不见我?”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说,‘我负嬿儿,不知如何面对。若她愿意,就嫁到燕国来,我定会好好补偿。’”
“那他现在……”
“国内局势有变,他已经回国了。走前他留下和谈密函,给出的条件很优渥,只要求把你尽快送到燕国。”
嬿婉呆坐半晌,当年破旧宫室里的嬉戏笑闹,月夜庭院里的喁喁情语,如今想来已是依稀渺然。六年的等待早已磨尽当年的少女情怀,却在心已成灰之时突然雨露回返,在她平静的生活里激荡起滔天波浪。对于那个人,她说不清是爱是恨还是漠不关心,她只愿再不相见。
“三哥……”嬿婉直视娄慕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在春南行宫沦为俘虏,已失身于燕人……我残破之身,怎能担和亲重任,只怕会为大岳引来更大的祸端。”
娄慕戈毫无惊异之色,放下茶杯,淡然道:“这件事情燕国太子也知道,可他还是主动提出和亲,既然他都不计较,我们也就不必计较了。”
“可是我计较!”嬿婉低喊道,“我不愿意,不愿意!”
这么多年,再多的委屈她都往肚子里咽,这是第一次,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大声说出“不愿意”,即便这样的呼喊如此无力,她的命运,从来就不属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