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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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1)

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秋月春花谁不见,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

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

题曰:

捐躯报国恩,未报躯犹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了人命官司等语。[又来一位,宝钗将出现矣。]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慢慢度入法。]

原来这李氏,乃贾珠之妻。[起笔写薛家事,他偏写宫裁,是结黛玉,明李纨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已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未出李纨,先伏下文李纹、李绮。]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儿无才便有德”,[“有”字改的好。][确论。]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一洗小说巢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反有此等文章。]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此中不得不有如此人。天地覆载,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一段叙出李纨,不犯熙凤。]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姑嫂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就无庸虑及了。[仍是从黛玉身上写来。以上了结住黛玉,复找前文。]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非雨村难以了结此案。]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所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所谓迟则有变,往往世人因不经之谈,误却大事。]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那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一派世境恶习,活现。]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悲夫。千古世情,不过如此。]望太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先主感戴天地之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偏能用反叠法。]“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未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中甚为疑怪,[原可疑怪,余亦疑怪。][请看衍文字递出递转,闲中皆是要笔。]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一人服侍。

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语气傲慢,怪甚。][似闲语,是要人。]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刺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余亦一惊,但不知门子何知,尤为怪甚。]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新鲜字眼。]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一路奇奇怪怪调侃世人,总在人意臆之外。]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妙称,全是假态。]又让坐了好谈。[假极。]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二则此系私室,[如此亲近,其先必有故事。]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可对“聚宝盆”,一笑!三字从来未见,奇之至。]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余亦欲问。]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骂得爽快。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不保,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快论!请问其言是乎否乎?]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奇甚趣甚。如何想来。]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始祖官爵并房次,[忙中闲笔用得好。][可怜伊等始祖。]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此等人家,岂必欺霸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沾祸网,而从此放胆,非破家灭族不已。哀哉!]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隐“薛”字。]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细问这门子,“这四家皆连络有亲,[此四家不相为结亲,则无门当户对者,亦理势之必然。既结亲之后,岂不照应,又人情之不可无。]一损皆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是为下半部伏根。]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薛’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斯何人也!]死鬼买主,也深知道。[放胆一说,毫无避忌。世态人情,被门子参透了。]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真真是冤孽相逢。]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我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最厌女子,仍为女子丧生,是何等大笔!不是写冯渊,正是写英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善善恶恶,多从“可巧”而来,可畏可怕。]偏偏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谚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也再不娶第二个了,[虚写一个情种。][也是幻中情魔。]所以郑重其事,必待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一定情即了结,请问是幻不是?点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道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有情反是无情。]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了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弟兄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微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妙极!人命视为些些小事,总是刻画阿呆耳。]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问得又怪。]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当心一脚!请看后文,并无蹴动。]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至此一醒。]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闻得”只说一层,并无言及要娇杏自道之语。非作者忘怀,欲写世态,故作幻笔。]却如今才来卖呢?”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女儿,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时,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了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囗,[宝钗之热,黛玉之怯,悉从胎中带来。今英莲有痣,其人可知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作者要说容貌势力,要说情,要说幻,又要说小人之居心,豪强之托大,了结前文旧案,铺设后文根基,点明英莲,收叙宝钗等项诸事,只借先之沙弥、今日门子之口,层层叙来,真是大悲菩萨,千手千眼一时转动,毫无遗漏。可见具大光明者,故无难事,诚然。]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可怜!]万不敢说,[世家子女至此。可想见其先世亦必有如薛公子者。]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写其心机,总为后文。]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机会可以跳出者,与英莲同声一哭。]后又听得冯公子三日后才娶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之人品,家里颇过得,素昔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良人者所望而终身也。]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可怜,真可怜。]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的事,[一篇《薄命赋》,特出英莲。][天下同患难者,同来一哭。]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世路难行钱作马。][使钱如土,方能称霸王。]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为英莲留后步。]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又一首《薄命叹》,英、冯二人一段小悲欢幻景,从葫芦僧口中补出,省却闲文之法也。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