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读书也罢,[新鲜,真新鲜。]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宝玉又诮谤读书人,恨此时不能一见如何诮谤。][所谓“开方便门”。]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大家听听,可是丫鬟说的话?]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宝玉目中犹有“明明德”三字,心犹有“圣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语,宜乎人人谓之疯傻不肖。]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心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又作是语,说不得不乖觉,然又是作者瞒人之处也。]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一件是妇女心意。]调脂弄粉。[二件,若不如此,亦非宝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忽又作此一语。]再不许吃人家嘴上擦的胭脂了,[此一句是闻所未闻之语,宜乎其父母严责也。]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总包括尽矣,其所谓“花解语”者大矣,不独冗冗为儿女之分也。]你若果都依了,就是拿八人轿子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稀罕,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调侃不浅,然在袭人能作是语,实可爱可敬可服之至,所谓“花解语”也。][真正逼人。][“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照应前凤姐之文。]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表则是表的写法,前形容自鸣钟则是自鸣钟,各尽其神妙。]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过下引线。]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为下文留地步。]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去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住了“好姐姐”,又闻“好妹妹”,大约宝玉一日之中,一时之内,此六个字未曾暂离口角,妙甚!]才吃了饭,就睡觉。”将黛玉唤醒,[若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唤醒他,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是也。]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补出娇怯态度。]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宝玉又知养身。]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所谓只有一颦可对,亦属怪事。]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绵缠密秘入微。]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更妙,渐逼渐近,所谓“意绵绵”也。]黛玉道:“放屁![如闻。]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睁眼。]起身[起身。]笑道:[笑。]“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妙语,妙之至!想见其态度。]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想见其缠绵态度。]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妙极,补出素日。]宝玉侧身,一面笑道:[对“推醒”看。]“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囗上了一点儿。”[遥与后文平儿于怡红院晚妆时对照。]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想见其情之脉脉意之绵绵。]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又是劝戒语。]干也罢了,[一转,细极,这方是颦卿,不比别人一味固执死劝。]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补前文之未到,伏后文之线脉。]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细腻之至,乃父责其子,纵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干净”哉!今偏“大家不干净”,则知贾母如何管孙责子,迁怒于众,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郁难堪,难禁,代忧代痛,一齐托出。]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一句描写玉刻骨刻髓,至已尽矣。壬午春。][可知昨夜“情切切”之语,亦属行云流水矣。]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却像是淫极,然究竟不犯一些淫意。]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冷,[口头语,犹在寒冷之时。]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正是,按谚云:“人在气中忘气,鱼在水中忘水。”余今续之曰:“美人忘容,花则忘香。”此则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有理。]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自然。]黛玉冷笑道:[“冷笑”便是文章。]“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活颦儿,一丝不错。]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个厉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情景如画。]便伸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如见如闻。]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画。]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奇问。]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一时原难解,终逊黛卿一等,正在此等处。]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画。]“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的是颦儿,活画。然这是阿颦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之。]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画。]宝玉有一搭没一搭[先一总。]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因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原来只为此故,不暇旁人嘲笑,所以放荡无忌处不特此一件耳。]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像个说故事的。]黛玉见他说的郑重,又且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又哄我看书人。]“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一个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谎。[山名洞名,颦儿已知之矣。]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不先了此句,可知此谎再诌不完的。]黛玉道:“你且说。”
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耗子亦能升座且议事,自是耗子有赏罚有制度矣,何今之耗子犹穿壁啮物,其升座者置而不问哉?]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乘此打劫些来方妙。’[议的是这事,宜乎为鼠矣。][难道耗子也要腊八粥吃,一笑。]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原来能于此者便是小鼠。]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庙里原来最多,妙妙!]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箭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玉兄也知琐碎,以抄近为妙。]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极小极弱的一个小耗应道:[玉兄玉兄,唐突颦儿了。]‘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看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这三句暗为黛玉作评,讽的妙!]此去包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还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不直偷,可畏可怕。]也变成个香芋,[作意从此透露。]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可怕可畏。]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这样才情,这样学术,却只一耗耳。]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奇文怪文。]众耗忙说:‘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余亦说变错了。]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玉生香”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愈觉生动活泼,且前以黛玉,后以宝钗,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畸笏叟。][前面有“试才题对额”,故紧接此一篇无稽乱话,前无则可,此无则不可,盖前系宝玉之懒为者,此系宝玉不得不为者,世人诽谤无碍,奖誉不必。]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妙!][不犯梨香院。]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故典原多,[妙讽。]只是可惜一件,[妙转。]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更妙!]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你急的只出汗。[与前“拭汗”二字针对,不知此书何妙至如此。有许多妙谈妙语机锋诙谐,各得其时,各尽其理,前梨香院黛玉之讽,则偏而趣,此则正而趣,二人真是对手,两不相犯。]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正是——
戏谑主人调笑仆,相合姊妹合欢亲。
若知宝玉真性情者,当留心此回,其于袭人何等留连,其于画美人事何等古怪,其于茗烟事何等怜惜,其于黛玉何等保护。再袭人之痴忠,画人之惹事,茗烟之屈奉,黛玉之痴情,千态万状,笔力劲尖,有水到渠生之象。无微不至。真画出一个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甘心堕落,且影出诸魔之神通,亦非泛泛,有势不能轻登彼岸之形。凡我众生掩卷自思,或于身心少有补益。小子妄谈,诸公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