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38870700000175

第175章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1)

文有宾主不可误。此文以《芙蓉诔》为主,以《姽婳词》为宾,以宝玉古歌为主,以贾兰、贾环诗绝为宾。文有宾中宾不可误。以清客作序为宾,以宝玉出游作诗为宾中宾。由虚入实,可歌可咏。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既唱了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了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擘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是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冷眼查看他。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即细细的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省晨,伺候过早饭,又说笑了一回。贾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总是勉强。]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只用此一句,便入后文。]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又说:“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睡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他。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又大了,用不着****了。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不知道不成?’他说是告诉了他的,不过住两三日,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甚大病,不过还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

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况且他天天在园子里,左不过是他们姐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个傻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跟前,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出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子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

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玩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们家的,难道我们家当日也是这等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他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

说话之间,只见宝玉等已回来,因说他父亲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有丢了丑?”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倒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了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

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等。语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入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带了两个小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拿起来,一同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看他用智之处。]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在人不在了!”麝月忙也笑道:“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

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住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见,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

旁边那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忙问:“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拼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好,奇之至!又从来皆说“阎王注定三更死,谁人留至五更”之语,今忽借此小女儿一篇无稽之谈,反成无人敢翻之案,且又寓意调侃,骂尽世态,岂非之至文章耶?寄语观者:至此一浮一大白者,以后不必看书也。]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挨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

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花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这五六年的情常。”

想毕,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来,往前次之处去,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收拾晴雯,故为红颜一哭,然亦大令人不堪。上云王夫人怕女儿痨不祥,今则忽从宝玉心中(道)其苦。又模拟出非,是已悒郁其词,其母子至心中体贴眷爱之情,曲委已尽。]

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待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