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生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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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不老不朽(1)

领袖人才的来源

北京大学教授孟森先生前天寄了一篇文字来,题目是论“士大夫”(见《独立》第十二期)。他下的定义是:

“士大夫”者,以自然人为国负责,行事有权,败事有罪,无神圣之保障,为诛殛所可加者也。虽然孟先生说的“士大夫”,从狭义上说,好像是限于政治上负大责任的领袖;然而他又包括孟子说的“天民”一级不得位而有绝大影响的人物,所以我们可以说,若用现在的名词,孟先生文中所谓“士大夫”应该可以叫做“领袖人物”,省称为“领袖”。孟先生的文章是他和我的一席谈话引出来的,我读了忍不住想引申他的意思,讨论这个领袖人才的问题。

孟先生此文的言外之意是叹息近世居领袖地位的人缺乏真领袖的人格风度,既抛弃了古代“士大夫”的风范,又不知道外国的“士大夫”的流风遗韵,所以成了一种不足表率人群的领袖。他发愿要搜集中国古来的士大夫人格可以做后人模范的,做一部“士大夫集传”;他又希望有人搜集外国士大夫的精华,做一部“外国模范人物集传”。这都是很应该做的工作,也许是很有效用的教育材料。我们知道《新约》里的几种耶稣传记影响了无数人的人格;我们知道布鲁达克(Plutarch)的英雄传影响了后世许多的人物。欧洲的传记文学发达的最完备,历史上重要人物都有很详细的传记,往往有一篇传记长至几十万言的,也往往有一个人的传记多至几十种的。这种传记的翻译,倘使有审慎的选择和忠实明畅的译笔,应该可以使我们多知道一点西洋的领袖人物的嘉言懿行,间接地可以使我们对于西方民族的生活方式得一点具体的了解。

中国的传记文学太不发达了,所以中国的历史人物往往只靠一些干燥枯窘的碑版文字或史家列传流传下来;很少的传记材料是可信的,可读的已很少了;至于可歌可泣的传记,可说是绝对没有。我们对于古代大人物的认识,往往全靠一些很零碎的轶事琐闻。然而我至今还记得我做小孩子时代读的朱子《小学》里面记载的几个可爱的人物,如汲黯、陶渊明之流,朱子记陶渊明,只记他做县令时送一个长工给他儿子,附去一封家信,说:“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这寥寥九个字的家书,印在脑子里,也颇有很深刻的效力,使我三十年来不敢轻用一句暴戾的辞气对待那帮我做事的人。这一个小小例子可以使我承认模范人物的传记,无论如何不详细,只需剪裁得得当,描写得生动,也未尝不可以做少年人的良好教育材料,也未尝不可介绍一点做人的风范。

但是传记文学的贫乏与忽略,都不够解释为什么近世中国的领袖人物这样稀少而又不高明。领袖的人才决不是光靠几本“士大夫集传”就能铸造成功的。“士大夫”的稀少,只是因为“士大夫”在古代社会里自成一个阶级,而这个阶级久已不存在了。在南北朝的晚期,颜之推说:

吾观《礼经》,圣人之教,箕帚匕箸,咳唾唯诺,执烛沃盆,皆有范文,亦为至矣。但(《礼经》)既残缺非复全书,其有所不载,及世事变改者,达君子自为节度,相承行之。故世号“士大夫。风操”。而家门颇有不同,所见互称长短。然其阡陌亦自可知。(《颜氏家训》“风操”第六)在那个时代,虽然经过了魏晋旷达风气的解放,虽然经过了多少战祸的摧毁“,士大夫”的阶级还没有完全毁灭,一些名门望族都竭力维持他们的门阀。帝王的威权,外族的压迫,终不能完全消灭这门阀自卫的阶级观念。门阀的争存不全靠声势的煊赫、子孙的贵盛。他们所倚靠的是那“士大夫风操”,即是那个士大夫阶级所用来律己律人的生活典型。即如颜氏一家,遭遇亡国之祸,流徙异地,然而颜之推所最关心的还是“整齐门内,提撕子孙”,所以他着作家训,留作他家子孙的典则。隋唐以后,门阀的自尊还能维持这“士大夫风操”至几百年之久。我们看唐朝柳氏和宋朝吕氏、司马氏的家训,还可以想见当日士大夫的风范的保存是全靠那种整齐严肃的士大夫阶级的教育的。

然而这士大夫阶级始终被科学制度和别种政治和经济的势力打破了。元明以后,三家村的小儿只消读几部刻板书、念几百篇科学时文,就可以有登科做官的机会;一朝得了科第,像“红鸾禧”戏文里的丐头女婿,自然有送钱投靠的人来拥戴他去走马上任。他从小学的是科学时文,从来没有梦见过什么古来门阀里的“士大夫风操”的教育与训练,我们如何能期望他居士大夫之位要维持士大夫的人品呢?

以上我说的话,并不是追悼那个士大夫阶级的崩坏,更不是希冀那种门阀训练的复活。我要指出的是一种历史事实。凡成为领袖人物的,固然必须有过人的天资做底子,可是他们的知识见地、做人的风度,总得靠他们的教育训练。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士大夫”,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范型式的领袖人物。他们的高下优劣,总都逃不出他们所受的教育训练的势力。某种范型的训育自然产生某种范型的领袖。

这种领袖人物训育的来源,在古代差不多全靠特殊阶级(如中国古代的士大夫门阀,如日本的贵族门阀,如欧洲的贵族阶级及教会)的特殊训练。在近代的欧洲则差不多全靠那些训练领袖人才的大学。欧洲之有今日的灿烂文化,差不多全是中古时代留下的几十个大学的功劳。近代文明有四个基本源头:(一)是文艺复兴;(二)是十六七世纪的新科学;(三)是宗教革新;(四)是工业革命。这四个大运动的领袖人物,没有一个不是大学的产儿。中古时代的大学诚然是幼稚得可怜,然而意大利有几个大学都有一千年的历史;巴黎、牛津、剑桥都有八九百年的历史;欧洲的有名大学,多数是有几百年的历史的;最新的大学,如莫斯科大学也有一百八十多年了,柏林大学是一百二十岁了。有了这样长期的存在,才有积聚的图书设备,才有集中的人才,才有继长增高的学问,才有那使人依恋崇敬的“学风”。至于今日,西方国家的领袖人物,哪一个不是从大学出来的?即使偶有三五个例外,也没有一个不是直接间接受大学教育的深刻影响的。

在我们这个不幸的国家,一千年来,差不多没有一个训练领袖人才的机关。贵族门阀是崩坏了,又没有一个高等教育的书院是有持久性的,也没有一种教育是训练“有为有守”的人才的。五千年的古国,没有一个三十年的大学!八股试帖是不能造领袖人才的,做书院课卷是不能造领袖人才的,当日最高的教育——理学与经学考据——也是不能造领袖人才的。现在这些东西都快成了历史陈迹了,然而这些新起的“大学”,东抄西袭的课程、朝三暮四的学制、七零八落的设备、四成五成的经费、朝秦暮楚的校长、东家宿而西家餐的教员,十日一雨五日一风的学潮——也都还没有造就领袖人才的资格。

丁文江先生在“中国政治的出路”(《独立》第十一期)里曾指出“中国的军事教育比任何其他的教育都要落后”,所以多数的军人都“因为缺乏最低的近代知识和训练,不足以担任国家的艰巨”。其实他太恭维“任何其他的教育”了!茫茫的中国,何处是训练大政治家的所在?何处是养成执法不阿的伟大法官的所在?何处是训练财政经济专家学者的所在?何处是训练我们的思想大师或教育大师的所在?

领袖人物的资格在今日已不比古代的容易了。在古代还可以有刘邦、刘裕一流的枭雄出来平定天下,还可以像赵普那样的人妄想用“半部《论语》治天下”。在今日的中国,领袖人物必须具备充分的现代见识,必须有充分的现代训练,必须有足以引起多数人信仰的人格。这种资格的养成,在今日的社会,除了学校,别无他途。

我们到今日才感觉整顿教育的需要,真有点像“临渴掘井”了。然而治七年之病,终须努力求三年之艾。国家与民族的生命是千万年的。我们在今日如果真感觉到全国无领袖的苦痛,如果真感觉到“盲人骑瞎马”的危机,我们应当深刻地认清只有咬定牙根来彻底整顿教育、稳定教育、提高教育的一条狭路可走。如果这条路上的荆棘不扫除,虎狼不驱逐,奠基不稳固;如果我们还想让这条路去长久埋没在淤泥水潦之中——那么,我们这个国家也只好长久被一班无知识无操守的浑人领导到沉沦的无底地狱里去了。

本文原载于1932年8月7日《独立评论》第12期

研究社会问题的方法

研究社会,当然和研究社会学的方法有关系。但这两种方法有不同的地方。就是社会学研究的是社会状况;社会问题是研究个人生活状况。社会学是科学的、是普遍的;社会问题是地方的、是特别的。研究这两样的倾向既然不同,那研究的方法也该有区别。

再者,社会学的目的有两样:第一,要知道人类的共同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在社会里头,能不能把人类社会的普通道理找出来。第二,如果社会里的风俗习惯发生病的状弁,应当用什么方法去补救。研究这两个问题,是社会学的目的。但我们研究社会问题,和他有一点不同。因为社会问题是特别的,是一国的,是地方的缘故。社会问题是怎样发生的呢?我们知道要等到社会里某种制度有了毛病,问题才能发生出来。如果没有毛病,就不会发生什么问题。好像走路、呼吸、饮食等事体,平时不会发生问题,因为身体这时没有病的缘故。到了饮食不消化或呼吸不顺利的时候,那就是有病了,那就成为问题了。

中国有子孝妇顺的礼教,行了几千年,没有什么变迁。

这是因为当时做儿子的和做媳妇的,对于孝顺的制度没有开疑,所以不成问题。到现在的时候,做儿子的对于父母、做丈夫的对于妻子、做妻子的对于丈夫等的礼法,都起了疑心。这一疑就是表明那些制度有点不适用,就是承认那些制度已经有了毛病。

要我们承认某种制度有了毛病,才能成为社会问题,才有研究的必要。我说研究社会问题,应当有四个目的。现在就用治病的方法来形容:第一,要知道病在什么地方。第二,病是怎样起的,他的原因在哪里。第三,已经知道病在哪里,就得开方给他,还要知某种药材的性质,能治什么病。第四,怎样用药。若是那病人身体太弱,就要想个用药的方法:是打针呢?是下补药呢?若是下药,是饭前呢?是饭后呢?是每天一次是每天两次呢?医生医治病人,短不了这四步。研究社会问题的人,也是这样。现在所用的比喻是医生治病,所以说的都是医术的名词。各位可别误会,在未入本题之前。我们须要避掉两件事:

(一)须避掉偏僻的成见,我们研究一种问题,最要紧的就是把成见除掉。不然,就会受它的障碍。比方一个病人跑到医生那里,对医生说:“我这病或者是昨天到火神庙里去,在那里中了邪,或是早晨吃了两个生鸡蛋,然后不舒服。”如果那个医生是精明的,他必不听这病人的话。他先要看看脉,试试温度,验大小便,分析血液,然后下个诊断。他的工夫是从事实上下手,他不管那病人所说中了什么邪,或是吃了什么东西,只是一味虚心地去检验。我们要做社会的医生也是如此。

平常人对于种种事体,往往存着一种成见。比方娼妓问题和纳妾问题,我们对于他们,都存着一种道德的或宗教的成见,所以得不着其中的真相。真相既不能得着,那解决的方法也就无从下手了。所以我们对于娼妓的生涯,是道德是不道德,先别管它;只要从事实上把他分析得明明白白,不要靠着成见。我们要研究他与社会的经济、家庭的生计、工厂的组织等现象有什么关系。比方研究北京的娼妓问题,就得知道北京有什么工厂,工厂的组织是怎样的;南北的娼妓从那里来,与生计问题有什么关系,与南方的工厂有什么关系;千万不要当他做道德的问题,要把这种成见除掉,再从各种组织做入手研究的工夫。

(二)须除掉抽象的方法,我们研究一种问题,若是没有具体的方法,就永远没有解决的日子。在医书里头,有一部叫做《汤头歌诀》,乡下人把他背熟了,就可以挂起牌来做医生;他只知道某汤头是去暑的,某汤头是补益的,某汤头是温,某汤头是寒;病人的病理,他是一概不知道的。这种背熟几只歌诀来行医的医生,自然比那看脉、检温、验便、查血的医生忽略得多;要盼望他能够得着同样的效验,是不可能的。

研究社会问题的人,有时也犯了背歌诀的毛病。我们再拿娼妓问题来说,有些人不去研究以上所说种种的关系,专去说什么道德啦、妇女解放啦、社交公开啦、经济独立啦;要知道这些都和汤头歌歌诀一样,虽然天天把他们挂在嘴里,于事实上是毫无补益的;不但毫无补益,且能教我们把所有的事实忽略过去。所以我说,第二样要把抽象的方法除掉。

已经知道避掉这两件事情,我就要说到问题的身上,我已经把研究社会问题的方法分为四步,现在就照着次序讲下去。

一病在什么地方,社会的组织非常复杂,必定要找一个下手研究的地方;不然,所研究的就没有头绪;也得不着什么效果。所以我们在调查以前,应当做四步工夫,才能够得着病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