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生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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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青年人的苦闷(5)

所以,我不能不被逼上“固有文化实在太不丰富”之结论了。我以为我们对于固有的文化,应该采取历史学者的态度,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一部文化史平铺放着,我们可以平心细看:如果真是丰富,我们又何苦自讳其丰富,如果真是贫乏,我们也不必自讳其贫乏。如果真是罪孽深重,我们也不必自讳其罪孽深重。“实事求是”,才是最可靠的反省。自认贫乏,方才肯死心塌地地学;自认罪孽深重,方才肯下决心去消除罪愆。如果因为发现了自家不如人,就自暴自弃了,那只是不肖的纨绔子弟的行径,不是我们的有志青年应该有的态度。

话说长了,其他的论点不能详细讨论了,姑且讨论第二个论点,那就是模仿与创造的问题。吴其玉先生说文化进步发展的方式有四种:(一)模仿;(二)改进;(三)发明;(四)创作。这样分法,初看似乎有理,细看是不能成立的。吴先生承认“发明”之中“很多都由模仿来的”。“但也有许多与旧有的东西毫无关系的”。其实没有一件发明不是由模仿来的。吴先生举了两个例:一是瓦特的蒸汽力,一是印字术。他若翻开任何可靠的历史书,就可以知道这两件也是从模仿旧东西出来的。印字术是模仿抄写,这是最明显的事:从抄写到刻印章、从刻印章到刻印板画、从刻印板画到刻印符咒短文,逐渐进到刻印大部书,又由刻板进到活字排印,历史俱在,哪一个阶段不是模仿前一个阶段而添上的一点新花样,瓦特的蒸汽力,也是从模仿来的。瓦特生于一七三六年,他用的是牛可门(Newcomen)的蒸汽机,不过加上第二个凝冷器及其他修改而已。牛可门生于一六六三年,他用了同时人萨维里(Savery)的蒸汽机。牛萨两人又都是根据法国人巴平(Denis Papin)的蒸汽唧筒。巴平又是模仿他的老师荷兰人胡根斯(Huygens)的空气唧筒的(看Kaempffernt:Modern Won-der Workers,pp.467—503)。吴先生举的两个“发明”的例子,其实都是我所说的“模仿到十足时的一点新花样”。吴先生又说:“创作也须靠模仿为入手,但只模仿是不够的。”这和我的说法有何区别?他把“创作”归到“精神文明”方面,如美术、音乐、哲学等。这几项都是“模仿以外,还须有极高的开辟天才和独立的精神”。我的说法并不曾否认天才的重要。我说的是:

模仿熟了,就是学会了,工具用得熟了,方法练得细密了,有天才的人自然会“熟能生巧”,这一点功夫到时的奇巧新花样就叫做创造。

吴先生说,“创造须由模仿入手”;我说,“一切所谓创造都从模仿出来”,我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分别。

如此看来,吴先生列举的四个方式,其实只有一个方式:一切发明创作都从模仿出来。没有天才的人只能死板地模仿;天才高的人,功夫到时,自然会改善一点;改变得稍多一点,新花样添得多了,就好像是一件发明或创作了,其实还是模仿功夫深时添上的一点新花样。

这样的说法,比较现时一切时髦的创造论似乎要减少一点弊窦。今日青年人的大毛病是误信“天才”“灵感”等最荒谬的观念,而不知天才没有功力只能蹉跎自误,一无所成。世界大发明家爱迭生说得最好:“天才(Genius)是一分神来,九十九分汗下。”他所谓“神来”(Inspiration)即是玄学鬼所谓“灵感”。用血汗苦功到了九十九分时,也许有一分的灵巧新花样出来,那就是创造了。颓废懒惰的人,痴待“灵感”之来,是终无所成的。寿生先生引孔子的话:“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这一位最富有常识的圣人的话是值得我们大家想想的。

本文原载1934年7月《独立评论》第107号

大宇宙中谈博爱

“博爱”就是爱一切人。这题目范围很大。在未讨论以前,让我们先看一个问题:“我们的世界有多大?”

我的答复是“很大!”我从前念《千字文》的时候,一开头便已念到这样的辞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宇宙是中国的字,和英文的(Universe,World)意思差不多,都是抽象名词。宇是空间(Space)即东南西北,宙是时间(Time)即古今旦暮。《淮南子》说宇是上下四方,宙是古往今来。宇宙就是天地,宙宇就是Time-Space。古人能得“Universe”的观念实在不易,相当于今日的科学。但古人所见的空间很小,时间很短,现在的观念已扩大了许多。考古学探讨千万年的事,地质学、古生物学、天文学等不断地发现,更将时间空间的观念扩大。

现在的看法:空间是无穷的大,时间是无穷的长。

古人只见到八大行星,二十年前只见九大行星。现在所谓的银河,是古代所未能想象得到的。以前觉得太阳很远,现在说起来算不得什么,因为比太阳远千万倍的东西多得很。

科学就这样地答复了“宇宙究竟有多大”这个问题。

现在谈第二点:博爱。

在这个大世界里谈博爱,真是个大问题。广义的爱,是世界各大宗教的最终目的。墨子可谓中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人,可说是宗教创立者(Founder of Religion),他提出“兼爱”为他的理论中心。兼爱就是博爱,是爱无等差的爱。墨子理论和基督教教义有很多相合的地方,如“爱人如己”“爱我们的仇敌”等。

佛教哲学本谓一切无常,我亦无常,“我”是“四大”(土、水、火、风)偶然结合而成的,是十分简单的东西,因此无所谓爱与恨——根本不值得爱,也不值得恨。但早期佛教亦有爱的意念在:我既无常,可牺牲以为人。

和尚爱众生,但是佛教不准自食其力,所以有人称之为“叫化”(乞丐)宗教。自己的饭亦须取之于人,何能博爱?

古时很多人为了“爱”,每次登坑(大便)的时候便想,想,大想一番,想到爱人。有些人则以身喂蚊,或以刀割肉,以自身所受的痛苦来显示他们对人的爱。这种爱的方法,只能做到牺牲自己,在现代的眼光看来,是可笑的。这种博爱给人的帮助十分有限,与现代的科学——工程、医学……所能给我们的“博爱”比起来,力量实在小得可怜。今日的科学增进了人类互助博爱的能力。就说最近意大利邮船Andrea Doria号遇难的事吧,短短的数小时内就救起千多人。近代交通、医学……的发达,减少了人类无数的痛苦。

我们要谈博爱,一定要换一观念。古时那种喂蚊割肉的博爱,等于开空头支票,毫无价值。现在的科学才能放大我们的眼光,促进我们的同情心,增加我们助人的能力。我们需要一种以科学为基础的博爱——一种实际的博爱。

孔子说“: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把自己弄好。我们应当先把自己弄好,然后帮助别人;独善其身然后能兼善天下。同学们,现在我们读书的时候,不要空谈高唱博爱;但应先努力学习,充实自己,到我们有充分能力的时候才谈博爱,仍不算迟。

本文为1956年9月1日胡适在中西部留美同学大会上的演讲,由《灯塔》特约记者简新程记录,原载1957年2月1日香港《灯塔》第8期

当前中国文化问题

当前中国文化问题,讲起来很难令人满意,实在是问题太大了,今天只就平时想到的几点,提出来谈谈。

一、文化与文明

“文化”两字蕴义甚广,“文化”“文明”有时可解释为两个意思,也有时可看做一件事。解释为两个意思时,“文明”比较具体,看得见的东西如文物发明,属于物质的,“文化”比较抽象,看不见不易捉摸。

“文化”与“文明”虽可分为两件事,但有联系。某一民族为应付环境而创造发明的是文明。发明火便不再茹毛饮血,晚上有灯点,没有火,许多要应付的环境便无法应付。火的发明,也许是无意中的,一经发明,不仅可以烧饭,可以点灯,还可以将金属由硬化为软,制造种种应用的东西。人类之异于一切动物,即是会靠一颗脑袋两只手制造东西。发明火,可以制造更多的东西,这是“文明”。在某种文明中所过的生活形态生活方式,这是“文化”,所以“文化”和“文明”有联系。

一般的解释,“文化”是包括了“文化”与“文明”,范围较广,今天讲的属于后者,不采严格解释。

二、文化的世界性

从前交通阻塞时,某种民族的生活,都有民族性、国家性、地方性,各不相杂。交通发达以来,此种生活的民族性、国家性、地方性渐渐地削弱而世界性日渐加强。我们看到这礼堂里的电灯、椅子、瓷砖一切东西和各位所穿衣服,很少还能找出保持着纯粹地方性的,这便是交通发达文化交流的结果。

文化的沟通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最初靠轮船火车电报传递,近来靠飞机无线电。利用无线电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的事,战争初期尚未充分利用,现在若是没有无线电,一定有人说怎么可以打仗呢?诸君都看过《曾文正公日记》,他在江西建昌时,早上起身先要卜一个卦问问前方战事好不好,早上卜的是“中上”,中午卜的是“中中”,就很担心,实际上他离前线不过百余里,只因交通不便,没有飞机无线电侦察通消息,只好卜卦问吉凶。曾文正公距今不过数十年,相差就是这么远。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已有电报电话,第二次世界大战就充分利用了无线电;现在上海纽约间随时可以通电话,整个世界的距离已经缩得很短了。到了最近更有进步,电视发明了,美国大选,人民坐在家里看,坐在家里听,赛球不必去球场看胜负,只需将电视一开就得了。记得小时候看《封神榜》《西游记》,见到讲顺风耳千里眼十分奇怪,想不到这些理想现在都成事实,非但成事实,而且方便与普遍远胜书中的理想。

现代消息传播之迅速,往来交通之方便,决不是几百年几十年前想象得到,因此,现代人类由于交通发达吸收交流的文化也就难以估计了。这时候要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件东西上分辨何者从美国来何者从英国来,简直不可能。我到美国去,见春天四处都是黄色的花,非常美丽,那是我国的迎春花;中国女子赏识的栀子花,美国女子也欢迎,但美国很少有人能说这是中国去的。即将开放的菊花,冬天结实的橘子,世界每一角落都见得到,这两种东西都是中国去的,一经介绍被人欢迎就成为世界一部分,不再知道这是中国的产品了。又如丝绸、茶叶、桐油、大豆都是中国去的,丝绸已成为世界穿着不可少的东西,桐油是工业重要原料,大豆更是世界公认了不起的植物,这些早成了世界性的东西。

再看我们自己,用的方面人人少不了钟和表,那是十六世纪发明用机器计时的东西。从前我们用滴水计时,钟表来到中国,不到几十年就遍满全国。现在到故宫博物院去,还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钟。有的一个人出来打钟,有的一只鸟出来叫几声,有的是一个人出来写“天下太平”四个字,这些千奇百怪的钟,都是刚发明时所造,也成了世界上稀有的东西。到今日不但有西洋来的钟表,也有上海北平广东自造的钟表,已经成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了。再说吃的,玉蜀黍大家都误为四川来的,殊不知它却是从美国来的,在极短时期中不仅传遍中国,且已传遍全球,成了重要食粮之一,它能迅速传遍全世界,即是因为可以生长在平原,也可以生长在高山,用不到多施肥料,便到处被欢迎。玉蜀黍因了普遍,就很少人知道从哪里来的。穿的方面,机器织造的布匹呢绒来到中国不过一百多年,现在我们样样可以自造。又如装饰,小姐太太们的头发是国民革命军北伐以后剪去的,那时我从美国回来,见剪短的黑发小姐很美丽,二十年后的今天,不但已经剪短,还要烫发,再也分不出怎样的头发是西洋的,怎样的还是中国的,再往下去恐怕烫发是从西洋来的也无人知道了。日用品风俗习惯装饰,都是文化,由于吸收外来文化的结果,打破了地方性,减少了民族性,减少了国家性。所以这个时代讲到文化就是世界文化,很难找出一件纯粹的本国文化。我曾想用毛笔写中国字该是中国文化了,可是除了民国以前留下来的墨还用中国胶制造以外,现在制墨用的胶都是外国工厂用剩下来的,常常听到人说现在的墨写字胶笔不如从前,原因就是在此。写出来的文章,更不知不觉地受了外国文化影响,无形中吸收了不少西洋文法,标点更全盘接受了西洋文化。我又想吃中国饭用筷子总是中国文化吧!前天到最标准的中国式饭店马祥兴去,他们先将筷子用开水烫烫消毒,也受了西洋文化影响了。交通这样发达,坐在家里开无线电就可以听到旧金山的新闻报告,也可以听到王外长在巴黎说话的情形了。生活方式要不受外国文化影响,要分析哪些还是纯粹本国文化、哪些是受世界文化影响几乎不可能。

我记得小时候,上海报上登载了一篇法国小说,讲八十天环游地球,大家都说这件事了不得,也怀疑是不是事实,岂知四十年后,一百小时便可以环游地球,以后也许还可以减少到八十小时七十小时环游地球。一百小时不过四天,交通发达到这个阶段,谈到文化便只有世界性文化,如何还能有纯粹的地方性、民族性、国家性文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