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
01
这五十年在中国文学史上可以算是一个很重要的时期。综括起来,这五十年的重要有几点:
1.五十年前,《申报》出世的一年(1872年),便是曾国藩死的一年,曾国藩是桐城派古文的中兴第一大将。但是他的中兴事业,虽然是很光荣灿烂的,可惜都没有稳固的基础,故都不能有长久的寿命。清朝的命运到了太平天国之乱,一切病状一切弱点都现出来了,曾国藩一班人居然能打平太平天国,平定各处匪乱,做到他们的中兴事业。但曾左的中兴事业,虽然延长了五六十年的满清国运,究竟救不了满清帝国的腐败,究竟救不了满清帝室的灭亡。他的文学上的中兴事业,也是如此。古文到了道光、咸丰的时代,空疏的方、姚派,怪僻的龚自珍派,都出来了,曾国藩一班人居然能使桐城派的古文忽然得一支生力军,忽然做到中兴的地位。但“桐城=湘乡派”的中兴,也是暂时的,也不能持久的。曾国藩的魄力与经验确然可算是桐城派古文的中兴大将。但曾国藩一死之后,古文的运命又渐渐衰微下去了。曾派的文人,郭嵩焘,薛福成,黎庶昌,俞樾,吴汝纶……都不能继续这个中兴事业。再下一代,更成了“强弩之末”了。这一度的古文中兴,只可算是痨病将死的人的“回光返照”,仍旧救不了古文的衰亡。这一段古文末运史,是这五十年的一个很明显的趋势。
2.古文学的末期,受了时势的逼迫,也不能不翻个新花样了。这五十年的下半便是古文学逐渐变化的历史。这段古文学的变化史又可分作几个小段落:
(1)严复、林纾的翻译的文章。
(2)谭嗣同、梁启超一派的议论的文章。
(3)章炳麟的述学的文章。
(4)章士钊一派的政论的文章。
这四个运动,在这二十多年的文学史上,都该占一个重要的地位。他们的渊源和主张虽然很多不相同的地方,但我们从历史上看起来,这四派都是应用的古文。当这个危急的过渡时期,种种的需要使语言文字不能不朝着“应用”的方向变去。故这四派都可以叫做“古文范围以内的革新运动”。但他们都不肯从根本上做一番改革的工夫,都不知道古文只配做一种奢侈品,只配做一种装饰品,却不配做应用的工具。故章炳麟的古文,在四派之中自然是最古雅的了,只落得个及身而绝,没有传人。严复、林纾的翻译文章,在当日虽然勉强供应了一时的要求,究竟不能支持下去。周作人兄弟的《域外小说集》便是这一派的最高作品,但在适用一方面他们都大失败了。失败之后,他们便成了白话文学运动的健将。谭嗣同、梁启超一派的文章,应用的程度要算很高了,在社会上的影响也要算很大了,但这一派的末流,不免有浮浅的铺张,无谓的堆彻,往往惹人生厌。章士钊一派是从严复、章炳麟两派变化出来的,他们注重论理,注重文法,既能谨严,又颇能委婉,颇可以补救梁派的缺点。《甲寅》派的政论文在民国初年几乎成一个重要文派。但这一派的文字,既不容易做,又不能通俗,在实用的方面,仍旧不能不归于失败。因此,这一派的健将,如高一涵、李大钊、李剑农等,后来也都成了白话散文的作者。
这一段古文学勉强求应用的历史,乃是新旧文学过渡时代不能免的一个阶级。古文学幸亏有这一个时期,勉强支持了二三十年的运命。
3.在这五十年之中,势力最大,流行最广的文学,——说也奇怪,——并不是梁启超的文章,也不是林纾的小说,乃是许多白话的小说。《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都是这个时代的作品。《七侠五义》之后,有《小五义》等等续编,都是三十多年来的作品。这—类的小说很可代表北方的平民文学。到了前清晚年,南方的文人也做了许多小说。刘鹗的《老残游记》,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吴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恨海》《九命奇冤》等,都是有意的作品,意境与见解都和北方那些纯粹供人娱乐的民间作品大不相同。这些南北的白话小说,乃是这五十年中国文学的最高作品,最有文学价值的作品。这一段小说发达史,乃是中国“活文学”的一个自然趋势;他的重要远在前面两段古文史之上。
4.这五十年的白话小说史仍旧与一千年来的白话文学有同样的一个大缺点:白话的采用,仍旧是无意的,随便的,并不是有意的。民国六年以来的“文学革命”便是一种有意的主张。无意的演进,是很慢的,是不经济的。譬如乾隆以来的各处匪乱,多少总带着一点“排满”的意味,但多是无意识的冲动,不能叫做有主张的革命,故容易失败了。太平天国的革命,排满的色彩稍明显一点,但终究算不得是有意识有计划的排满运动,故不能得中上阶级的同情,终归于失败。近二十年来的革命运动,因为是有意识的主张,有计划的革命,故能于短时期之中,收最后的胜利。文字上的改革,也是如此。一千年来,白话的文学,一线相传,始终没有断绝。但无论是唐诗,是宋词,是元曲,是明清的小说,总不曾有一种有意的鼓吹,不曾明明白白的攻击古文学,不曾明明白白的主张白话的文学。
近五年的文学革命,便不同了。他们老老实实的宣告古文学是已死的文学,他们老老实实的宣言“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他们老老实实的主张现在和将来的文学都非白话不可。这个有意的主张,便是文学革命的特点,便是五年来这个运动所以能成功的最大原因。
以上四项,便是这五十年中国文学的变迁大势。以下的几章便是详细说明这几个趋势。
02
曾国藩死后的“桐城=湘乡派”,实在没有什么精釆动人的文章。王先谦辑的《续古文辞类纂》(光绪八年,1882年,编成的)选有龙启瑞,鲁一同,吴敏树等人的文章,可以勉强代表这一派的老辈了。王先谦自序说,
惜抱(姚鼐)振兴绝学,海内靡然从风。其后诸子各诩师承,不无谬附。……梅氏(梅曾亮,1855年死)浸淫于古,所造独为深远。……
曾文正公(囯藩)以雄直之气,宏通之识,发为文章,冠绝今古。……学者将欲杜歧趋,遵正轨,姚氏而外,取法梅曾,足矣。
“姚氏而外,取法梅曾,足矣”这是曾国藩死后的古文家的传法捷径。我们不能多引他们的文章来占篇幅,现在引曾国藩的《欧阳生文集序》,因为这篇序写桐城文派的渊源传播,颇有文学史料的价值: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櫆,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
姚先生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门下著籍者,上元有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东树植之,姚莹石甫。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传授徒友,往往不绝。在桐城者有戴钧衡存庄,事植之久,尤精力过绝人,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法,襢之后进,义无所让也。
其不列弟子籍,同时服膺,有新城鲁仕骥絜非,宜兴吴德旋仲伦。絜非之甥为陈用光硕士,硕士既师其舅,又亲受业姚先生之门,乡人化之,多好文章。硕士之群从有陈学受蓺叔,陈溥广敷;而南丰又有吴嘉宾子序,皆承絜非之风,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学。仲伦与永福吕璜月沧交友,月沧之乡人有临桂朱琦伯韩,龙启瑞翰臣,马平王拯定甫,皆步趋吴氏、吕氏,而益求广其术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广西矣。
昔者国藩尝怪姚先生典试湖南,而吾乡出其门者未闻相从以学文为事。既而得巴陵吴敏树南屏称述其术,笃好而不厌。而武陵杨彝珍性农,善化孙鼎臣芝房,湘阴郭嵩焘伯琛,溆浦舒焘伯鲁,亦以姚氏文家正轨,违此则又何求?最后得湘潭欧阳生(勋)……受法于巴陵吴君,湘阴郭君,亦师事新城二陈。其渐染者多,其志趣嗜好,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自洪杨倡乱,东南荼毒;钟山石城,昔时姚先生撰杖都讲之所,今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沦为异域,既克而复失。戴钧衡全家殉难,身亦呕血死矣。
余来建昌,问新城南丰兵燹之余,百家荡尽,田荒不治,蓬蒿没人;一二文士转徙无所。而广西用兵九载,群盗犹汹汹,骤不可爬梳;龙君翰臣又物故。独吾乡少安,二三君子尚得优游文学,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而舒焘前卒,欧阳生亦以瘵死。老者牵于人事,或遭乱不得竟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聪明早达,太平寿考,从容以跻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
这一篇不但写桐城派的传播,又可以使我们知道这一派的最高目的是“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曾国藩在当日隐隐的自命为桐城派的中兴功臣,人家也如此推崇他。(王先谦自序可参看。)他作《圣哲画像记》,共选圣哲三十二人,而姚鼐为三十二人之一,这可以想见他的心理了。他的幕府里收罗了无数人才;我们读薛福成的《叙曾文正公幕府宾僚》(《庸庵文编》四)一篇,可以知道当日的学者如钱泰吉,刘毓崧,刘寿曾,李善兰(算学家),华蘅芳(算学家),孙衣言,俞樾,莫友芝,戴望,成蓉镜,李元度;文人如吴敏树,张裕钊,陈学受,方宗诚,吴汝纶,黎庶昌,汪士铎,王闿运,——都在他的幕府之内。怪不得曾派的势力要影响中国几十年了。但这一班人在文学史上都没有什么重要的贡献。年寿最高,名誉最长久的,莫如俞樾,王闿运,吴汝纶三人。俞樾的诗与文都没有大价值。王闿运号称一代大师,但他的古文还比不上薛福成(诗另论)。吴汝纶思想稍新,他的影响也稍大,但他的贡献不在于他自己的文章,乃在他所造成的后进人才。严复、林纾都出于他的门下,他们的影响比他更大了。
平心而论,古文学之中,自然要算“古文”(自韩愈至曾国藩以下的古文)是最正当最有用的文体。骈文的弊病不消说了。那些瞧不起唐、宋八家以下的古文的人,妄想回到周、秦、汉、魏,越做越不通,越古越没有用,只替文学界添了一些似通非通的假古董。唐、宋八家的古文和桐城派的古文的长处只是他们甘心做通顺清淡的文章,不妄想做假古董。学桐城古文的人,大多数还可以做到一个“通”字;再进一步的,还可以做到应用的文字。故桐城派的中兴,虽然没有什么大贡献,却也没有什么大害处。他们有时自命为“卫道”的圣贤,如方东树的攻击汉学,如林纾的攻击新思潮,那就是中了“文以载道”的话的毒,未免不知分量。但桐城派的影响,使古文做通顺了,为后来二三十年勉强应用的预备,这一点功劳是不可埋没的。
03
太平天国之乱是明末流寇之乱以后的一个最惨的大劫,应该产生一点悲哀的或慷慨的好文学。当时贵州有一个大诗人郑珍(子尹,遵义人,1806—1864)在贵州受了局部的影响(咸丰四年,贵州的乱),已替他晚年的诗(《巢经巢诗抄》后集)增加无数悲哀的诗料。但郑珍死在五十八年前,已不在我这一篇小史的范围之内了。说也奇怪,东南各省受害最深,竟不曾有伟大深厚的文学产生出来。王闿运为一代诗人,生当这个时代,他的《湘绮楼诗集》卷一至卷六正当太平天国大乱的时代(1849—1864);我们从头读到尾,只看见无数《拟鲍明远》《拟傅玄麻》《拟王元长》《拟曹子建》……一类的假古董;偶然发现一两首“岁月犹多难,干戈罢远游”一类不痛不痒的诗;但竟寻不出一些真正可以纪念这个惨痛时代的诗。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想这都是因为这些诗人大都是只会做模仿诗的,他们住的世界还是鲍明远、曹子建的世界,并不是洪秀全、核秀清的世界;况且鲍明远、曹子建的诗体,若不经一番大解放,决不能用来描写洪秀全、杨秀清时代的惨劫。王闿运集中有1872年作的《独行谣》三十章(卷九),追写二十年的时事,内中颇有大胆的讥评,但文章多不通,叙述多不明白,只可算是三十篇笨拙的时事歌括,不能算作诗!我不得已,勉强选了他的《铜官行·寄章寿麟·题感旧图》一篇代表这一位大名鼎鼎的诗人:
铜官行·寄章寿麟·题感旧图
(适按:此诗无注,多不可通。章字价人。曾氏靖港之败,赖章救他出来。后来曾氏成功受封,章独不得报酬,人多为他抱不平。章晚年作《感旧图》。并作记,记此事。参看郑孝胥《海藏楼》诗卷三,页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