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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3)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见进衙,只道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因要探口气,满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说起,大恩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特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那里甚么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贝氏道:“元来是这人么?你打帐送他多少东西?”房德道:“这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重酬报。”贝氏道:“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倒会说耍话,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人尚没处一注撰十匹绢,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赍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贝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的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自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够送王太了。”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够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还不够。”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房德道:“这便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却来得这等大落!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商量,怎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道:“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闻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也急做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仍道:“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倒也一劳永逸。”房德认做好话,忙问道:“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根通红,喝道:“你这不贤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人,于心何忍!”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到发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房德道:“你且说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我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亏我支持,难道这两匹布,真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佯为不礼,激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甚么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贝氏笑道:“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了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当初放我,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见,不要疑坏了人。”贝氏又叹道:“他说往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意了。”房德道: “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你也忒杀懵懂!那李勉与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诚也不诚。”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话一耸,渐生疑惑,沉吟不语。贝氏又道:“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房德道:“如何报不得?”贝氏道: “今若报得薄了,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然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古道先下手为强。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间,悔之晚矣!”房德闻说至此,暗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无一字提起,恐没这心肠。”贝氏笑道:“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期自然有说话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却是为何?”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衙门中人不知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好不厉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得,虽不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其详。闻得这老儿最是古怪,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房德初时,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到,不然,几乎反害自己。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贝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余都打发去了。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上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得入港又改过念来,乃道:“总则无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恣意调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焦躁,便复在间壁墙上,听他们争多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倒吃了一惊,想道:“元来我主人曾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一点阴骘。”却又想道:“若放他们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遂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室。看王太时,却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籍。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更待几时?”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祸从何来?”路信扯到半边,将适才所闻,一一细说。又道:“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通报。如今不走,少顷便不能免祸了。”李勉听了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里,把不住的寒颤,向着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相公不要高声,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道:“但我走了,遗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远遁,不消虑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随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愿执鞭随镫。”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说此话?”遂叫王太,一连十数声,再没一人答应。跌足叫苦道:“他们都往那里去了?”路信道:“待小人去寻来。”李勉又道: “马匹俱在后槽,却怎处?”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带来。”急出书室,回头看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也不在,元来支成登东厮去了。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复转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了。快走罢,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一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光身子同着路信,踉踉跄跄抢出书院。做公的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李勉两步并作一步,奔出仪门外。见有三骑马系着,是俟候县令主簿县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计,对马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门拜客,快带马来。”那马夫晓得李勉是县主贵客,且又县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李勉刚刚上马,王太撞至马前,手中提着一双麻鞋,问道:“相公往何处去?”路信接口道:“相公要往西门拜客,你们通到那里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坏了,上街去买,相公拜那个客?”路信道:“你跟来罢了,问怎的?”又叫马夫带那骑马与他乘坐,齐出县门,马夫在后跟随。路信分付道:“顷刻就来,不消你随了。”那马夫真个住下。离了县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马如飞而走。王太见家主恁般慌促,且不知要拜甚客。行不上一箭之地,两个家人也各提着麻鞋而来。望见家主,便闪在半边,问道:“相公往那里去?”李勉道:“你且莫问,快跟来便了。”话还未了,那马已跑向前去,二人负命的赶,如何跟得上。看看行近西门,早有两人骑着牲口,从一条巷中横冲出来。路信举目观看,不是别人,却是干办陈颜,同着一个令史。二人见了李勉,滚鞍下马声喏。路信见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牲口,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李勉暗地意会,遂收缰勒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陈颜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牲口与管家一乘,少顷便来。”二人巴不能奉承得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语,可有不肯的理么?连声答应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两个家人带跌的赶到,跑得汗淋气喘。阿颜二人将鞭缰递与两个家人,上了马,随李勉趱出城门。放开丝缰,二十个马蹄,如撇钹相似,循着大道,望常山一路飞奔去了。正是:

折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厮转来,烹了茶,捧进书室,却不见了李勉。只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寻一过,也没个影儿,想道:“是了,一定两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畅,往外闲游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还不见进来。走出书院去观看,刚至门口,劈面正撞着家主。元来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点出衙,恰好遇见支成,问: “可见路信么?”支成道:“不见,想随李相公出外闲走去了。”房德心中疑虑,正待差支成寻觅,只见陈颜来到。房德问道:“曾见李相公么?”陈颜道:“方才在西门遇见。路信说要往那里去拜客,连小人的牲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个马,飞跑如云,正不知有甚紧事?”房德听罢,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问,复转身,原入私衙,报与老婆知得。那婆娘听说走了,倒吃一惊道:“罢了,罢了!这祸一发来得速矣。”房德见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道:“未见得他怎地!都是你说长道短,如今倒弄出事来了。”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间,说不得了。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连夜追赶前去。扮作强盗,一齐砍了,岂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