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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吴衙内邻舟赴约(1)

贪花费尽采花心,身损精神德损阴。

劝汝遇花休浪采,佛门第一戒邪淫。

话说南宋时,江州有一秀才,姓潘名遇,父亲潘朗,曾做长沙太守,高致在家。潘遇已中过省元,别了父亲,买舟往临安会试。前一夜,父亲梦见鼓乐旗彩,送一状元匾额进门,匾上正注潘遇姓名。早起唤儿子说知,潘遇大喜,以为春闱首捷无疑。一路去高歌畅饮,情怀开发。不一日,到了临安,寻觅下处,到一个小小人家。主翁相迎,问: “相公可姓潘么?”潘遇道:“然也。足下何以知之?”主翁道:“夜来梦见土地公公说道,今科状元姓潘,明日午时到此。你可小心迎接。相公正应其兆。若不嫌寒舍简慢,就在此下榻何如?”潘遇道:“若果有此事,房价自当倍奉。”即命家人搬运行李到其家停宿。主人有女年方二八,颇有姿色,听得父亲说其梦兆,道潘郎有状元之分,在窗下偷觑,又见他仪容俊雅,心怀契慕,无由通款。一日,潘生因取砚水,偶然童子不在,自往厨房,恰与主人之女相见。其女一笑而避之。潘生魂不附体,遂将金戒指二枚,玉簪一只,嘱付童儿,觑空致意此女,恳求幽会。此女欣然领受,解腰间绣囊相答。约以父亲出外,亲赴书斋。一连数日,潘生望眼将穿,未得其便。直至场事已毕,主翁治杯节劳。饮至更深,主翁大醉。潘生方欲就寝,忽闻轻轻叩门之声,启而视之,乃此女也。不及交言,捧进书斋,成其云雨,十分****。约以成名之后,当娶为侧室。是夜,潘朗在家,复梦向时鼓乐旗彩,迎状元匾额过其门而去。潘朗梦中唤云:“此乃我家旗匾。”送匾者答云:“非是。”潘朗追而看之,果然又一姓名矣。送匾者云:“今科状元合是汝子潘遇。因做了欺心之事,天帝命削去前程,另换一人也。”潘朗惊醒,将信将疑。未几揭晓,潘郎阅登科记,状元果是梦中所迎匾上姓名,其子落第。待其归而叩之,潘遇抵赖不过,只得实说,父子嗟叹不已。潘遇过了岁余,心念此女,遣人持金帛往聘之,则此女已适他人矣。心中甚是懊悔。后来连走数科不第,郁郁而终。

因贪片刻欢娱景,误却终身富贵缘。

说话的,依你说,古来才子佳人,往往私谐欢好,后来夫荣妻贵,反成美谈,天公大算盘,如何又差错了?看官有所不知。大凡行奸卖俏,坏人终身名节,其过非小。若是五百年前合为夫妇,月下老赤绳系足,不论幽期明配,总是前缘判定,不亏行止。听在下再说一件故事,也出在宋朝。却是神宗皇帝年间,有一位官人,姓吴名度,汴京人氏,进士出身,除授长沙府通判。夫人林氏,生得一位衙内,单讳个彦字,年方一十六岁,一表人才,风流潇洒。自幼读书,广通经史,吟诗作赋,件件皆能。更有一件异处,你道是甚异处?这等一个清标人物,却吃得东西,每日要吃三升米饭,二斤多肉,十余斤酒,其外饮馔不算。这还是吴府尹恐他伤食,酌中定下的规矩。若论起吴衙内,只算做半饥半饱,未能趁心像意。是年三月间,吴通判任满,升选扬州府尹。彼处吏书差役,带领马船,直至长沙迎接。吴度即日收拾行装,辞别僚友起程。下了马船,一路顺风顺水,非止一日,将近江州。昔日白乐天赠商妇《琵琶行》云:“江州司马青衫湿”,便是这个地名。吴府尹船上正扬着满帆,中流稳度,倏忽之间,狂风陡作,怒涛汹涌,险些儿掀翻。莫说吴府尹和夫人们慌张,便是篙师舵工无不失色,急忙收帆拢岸。只有四五里江面,也挣了两个时辰。回顾江中往来船只,那一只上不手忙脚乱。求神许愿,挣得到岸,便谢天不尽了。这里吴府尹马船至了岸旁抛锚系缆。那边已先有一只官船停泊,两下相隔约有十数丈远。这官船舱门上帘儿半卷,下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一个美貌女子,背后又侍立三四个丫鬟。吴衙内在舱中帘内,早已瞧见。那女子果然生得娇艳。怎见得?有诗为证: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分明月殿瑶池女,不信人间有异姿。

吴衙内看了,不觉魂飘神荡,恨不得就飞到他身边,搂在怀中。只是隔着许多路,看得不十分较切。心生一计,向吴府尹道:“爹爹,何不教水手移去,帮在这只船上?倒也安稳。”吴府尹依着衙内,分付水手移船。水手不敢怠慢,起锚解缆,撑近那只船旁。吴衙内指望帮过了船边,细细饱看。谁知才傍过去,便掩上舱门,把吴衙内一团高兴,直冷淡到脚指尖上。你道那船中是甚官员?姓甚名谁?那官人姓贺名章,祖贯建康人氏,也曾中过进士。前任钱塘县尉,新任荆州司户。带领家眷前去赴任,亦为风阻,暂驻江州。三府是他同年,顺便进城拜望去了,故此家眷开着舱门闲玩。中年的便是夫人金氏,美貌女子乃女儿秀娥。元来贺司户没有儿子,止得这秀娥小姐,年才十五,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女工针指,百伶百俐,不教自能。兼之幼时,贺司户曾延师教过读书识字,写作俱高。贺司户夫妇,因是独养女儿,钟爱胜如珍宝。要赘个快婿,难乎其配,尚未许人。当下母子正在舱门口观看这些船只慌乱,却见吴府尹马船帮上来。夫人即叫丫鬟下帘掩门进去。吴府尹是仕路上人,便令人问是何处官府。不一时回报说:“是荆州司户,姓贺讳章,今去上任。”吴府尹对夫人道:“此人昔年至京应试,与我有交。向为钱塘县尉,不道也升迁了。既在此相遇,礼合拜访。”教从人取帖儿过去传报。从人又禀道:“那船上说,贺爷进城拜客未回。”正说间,船头上又报道:“贺爷已来了。”吴府尹教取公服穿着。在舱中望去,贺司户坐着一乘四人轿,背后跟随许多人从。元来贺司户去拜三府,不想那三府数日前丁忧去了,所以来得甚快。抬到船边下轿,看见又有一只座船,心内也暗转:“不知是何使客?”走入舱中,方待问手下人,吴府尹帖儿早已递进。贺司户看罢,即教相请。恰好舱门相对,走过来就是。见礼已毕,各叙间阔寒温。吃过两杯茶,吴府尹起身作别。不一时,贺司户回拜,吴府尹款留小酌,唤出衙内相见,命坐于旁。贺司户因自己无子,观见吴彦仪表超群,气质温雅,先有四五分欢喜。及至问些古今书史,却又应答如流。贺司户愈加起敬,称赞不绝。暗道:“此子人才学识,尽是可人。若得他为婿,与女儿恰好正是一对。但他居汴京,我住建康,两地相悬,往来遥远,难好成偶,深为可惜。”此乃贺司户心内之事,却是说不出的话。吴府尹问道:“老先生有几位公子?贺司户道:“实不相瞒,止有小女一人,尚无子嗣。”吴衙内也暗想道:“适来这美貌女子,必定是了。看来年几与我相仿。若求得为妇,平生足矣。但他止有此女,料必不肯远嫁。说也徒然。”又想道:“莫说求他为妇,今要再见他一面,也不能够了。怎做恁般痴想!”吴府尹听得贺司户尚没有子,乃道:“元来老先生还无令郎,此亦不可少之事。须广置姬妾,以图生育便好。”贺司户道:“多承指教!学生将来亦有此意。”彼此谈论,不觉更深方止。临别时,吴府尹道:“倘今晚风息,明晨即行,恐不及相辞了。”贺司户道:“相别已久,后会无期,还求再谈一日。”道罢回到自己船中。夫人小姐多还未卧,秉烛以待,贺司户酒已半酣,向夫人说起吴府尹高情厚谊,又夸扬吴衙内青年美貌,学问广博,许多好处,将来必是个大器,明日要设席请他父子。因有女儿在旁,不好说出意欲要他为婿这一段情来。那晓得秀娥听了,便怀着爱慕之念。至次日,风浪转觉狂大,江面上一望去,烟水迷濛,浪头推起约有二三丈高,惟闻澎湃之声。往来要一只船儿做样,却也没有。吴府尹只得住下。贺司户清早就送请帖,邀他父子赴酌。那吴衙内记挂着贺小姐,一夜卧不安稳。早上贺司户相邀,正是挖耳当招,巴不能到他船中,希图再得一觑。偏这吴府尹不会凑趣,道是父子不好齐扰贺司户。吴府尹至午后,独自过去,替儿子写帖辞谢。吴衙内难好说得,好不气恼!幸喜贺司户不听,再三差人相请。吴彦不敢自专,又请了父命,方才脱换服饰,过船相见,入坐饮酒。早惊动后舱贺小姐,悄悄走至遮堂后,门缝中张望。那吴衙内妆束整齐,比平日愈加丰采飘逸。怎见得?也有诗为证:

何郎俊俏颜如粉,荀令风流坐有香。

若与潘生同过市,不知掷果向谁旁?

贺小姐看见吴衙内这表人物,不觉动了私心。想道:“这衙内果然风流俊雅。我若嫁得这般个丈夫,便心满意足了。只是怎好在爹妈面前启齿?除非他家来相求才好。但我便在思想他,吴衙内如何晓得?欲待约他面会,怎奈爹妈俱在一处,两边船上,耳目又广,没讨个空处。眼见得难就,只索罢休!”心内虽如此转念,那双眼却紧紧觑定吴衙内。大凡人起了爱念,总有十分丑处,俱认作美处。何况吴衙内本来风流,自然转盼生姿,愈觉可爱。又想道:“今番错过此人,后来总配个豪家宦室,恐未必有此才貌兼全!”左思右想,把肠子都想断了,也没个计策与他相会。心下烦恼,倒走去坐下。席还未暖,恰像有人推起身的一般,两只脚又早到屏门后张望。看了一回,又转身去坐。不上吃一碗茶的工夫,却又走来观看。犹如走马灯一般,顷刻几个盘旋。恨不得三四步撵至吴衙内身边,把爱慕之情一一细罄。说话的,我且问你,那后舱中,非止贺小姐一人,须有夫人丫鬟等辈,难道这般着迷风景,岂不要看出破绽?看官,有个缘故。只因夫人平素有件毛病,刚到午间,便要熟睡一觉,这时正在睡乡,不得工夫。那丫头们巴不得夫人小姐不来呼唤,背地自去打伙作乐,谁个管这样闲帐?为此并无人知觉。少顷,夫人睡醒,秀娥只得耐住双脚,闷坐呆想。正是: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

且说吴衙内身虽坐于席间,心却挂在舱后,不住偷眼瞧看。见屏风紧闭,毫无影响,暗叹道:“贺小姐,我特为你而来,不能再见一面,何缘分浅薄如此!”怏怏不乐,连酒也懒得去饮。抵暮席散,归到自己船中,没情没绪,便向床上和衣而卧。这里司户送了吴府尹父子过船,请夫人女儿到中舱夜饭。秀娥一心忆着吴衙内,坐在旁边,不言不语,如醉如痴,酒也不沾一滴,箸也不动一动。夫人看了这个模样,忙问道:“儿,为甚一毫东西不吃,只是呆坐?”连问几声,秀娥方答道:“身子有些不好,吃不下。”司户道:“既然不自在,先去睡罢。”夫人便起身,叫丫鬟掌灯,送他睡下,方才出去。停了一回,夫人又来看觑一番,催丫鬟吃了夜饭,进来打铺相伴。秀娥睡在帐中,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忽闻舱外有吟咏之声,侧耳听时,乃是吴衙内的声音。其诗云:

天涯犹有梦,对面岂无缘。

莫道欢娱暂,还期盟誓坚。

秀娥听罢,不胜欢喜道:“我想了一日,无计见他一面。如今在外吟诗,岂非天付良缘!料此更深人静,无人知觉,正好与他相会。”又恐丫鬟们未睡,连呼数声,俱不答应,量已熟睡。既披衣起身,将残灯挑得亮亮的。轻轻把舱门推开。吴衙内恰如在门首守候的一般,门启处便钻入来,两手搂抱。秀娥又惊又喜。日间许多想念之情,也不暇诉说,连舱门也不曾闭上。相偎相抱,解衣就寝,成其云雨。正在酣美深处,只见丫鬟起来解手,喊道:“不好了,舱门已开,想必有贼!”惊动合船的人,都到舱门口观看。司户与夫人推门进来,教丫鬟点火寻觅,吴衙内慌做一堆,叫道:“小姐,怎么处?”秀娥道: “不要着忙,你只躲在床上,料然不寻到此。待我打发他们出去,送你过船。”刚抽身下床,不想丫鬟照见了吴衙内的鞋儿,乃道:“贼的鞋也在此,想躲在床上。”司户夫妻便来搜看。秀娥推住,连叫没有,那里肯听,向床上搜出吴衙内,秀娥只叫得“苦也!”司户道:“叵耐这厮,怎来点污我家?”夫人便说:“吊起拷打。”司户道:“也不要打,竟撇入江里去罢。”教两个水手,扛头扛脚,抬将出去,吴衙内只叫饶命。秀娥扯住叫道:“爹妈,都是孩儿之罪,不****事。”司户也不答应,将秀娥推上一交,把吴衙内扑通撇在水里。秀娥此时也不顾羞耻,跌脚捶胸,哭道:“吴衙内,是我害着你了!”又想道:“他既因我而死,我又何颜独生?”遂抢出舱门,向着江心便跳。

可怜嫩玉娇香女,化作随波逐浪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