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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5)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打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狼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元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吴家狼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气忿忿地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狼仆侍立于旁。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拔去簪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在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元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

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

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泼油瓶,被窝沾湿。可笑村儿干折本,作成小子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 “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 “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的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地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攒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即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元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之事。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没别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通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