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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白玉娘忍苦成夫(2)

且说程万里自从妻子去后,转思转悔,每到晚间,走进房门,便觉惨伤。取出那两只鞋儿,在灯前把玩一回,呜呜的啼泣一回。哭够多时,方才睡卧。次后访问得,就卖在市上人家,几遍要悄地去再见一面,又恐被人觑破,报与张万户,反坏了自己大事,因此又不敢去。那张万户见他不听妻子言语,信以为实,诸事委托,毫不提防。程万里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张万户好不喜欢,又要把妻子配与。程万里不愿,道:“且慢着,候随老爷到边上去,有些功绩回来,寻个名门美眷,也与老爷争气。”

光阴迅速,不觉又过年余。那时兀良哈歹在鄂州镇守,值五十诞辰。张万户昔日是他麾下裨将,收拾了许多金珠宝玉,思量要差一个能干的去贺寿,未得其人。程万里打听在肚里,思量趁此机会,脱身去罢。即来见张万户道:“闻得老爷要送兀良爷的寿礼,尚未差人。我想众人都有掌管,脱身不得。小人总是在家没有甚事,倒情愿任这差使。”张万户道:“若得你去最好。只怕路上不惯,吃不得辛苦。”程万里道:“正为在家自在惯了,怕后日随老爷出征,受不得辛苦,故此先要经历些风霜劳碌,好跟老爹上阵。”张万户见他说得有理,并不疑虑,就依允了。写下问候书札,上寿礼帖,又取出一张路引,以防一路盘诘。诸事停当,择日起身。程万里打叠行李,把玉娘绣鞋都藏好了。到临期,张万户把东西出来,交付明白,又差家人张进,作伴同行。又把十两银子与他盘缠。程万里见又有一人同去,心中烦恼。欲要再禀,恐张万户疑惑。且待临时,又作区处。当下拜别张万户,把东西装上牲口,离了兴元,望鄂州而来。一路自有馆驿支讨口粮,并无担搁。不则一日,到了鄂州,借个饭店寓下。来日清早,二人赍了书札礼物,到帅府衙门挂号伺候。那兀良元帅是节镇重臣,故此各处差人来上寿的,不计其数,衙门前好不热闹。三通画角,兀良元帅开门升帐。许多将官僚属,参见已过,然后中军官引各处差人进见,呈上书札礼物。兀良元帅一一看了,把礼物查收,分付在外伺候回书。众人答应出来不题。

且说程万里送礼已过,思量要走,怎奈张进同行同卧,难好脱身,心中无计可施。也是他时运已到,天使其然。那张进因在路上鞍马劳倦,却又受了些风寒,在饭店上生起病来。程万里心中欢喜:“正合我意!”欲要就走,却又思想道:“大丈夫作事,须要来去明白。”原向帅府候了回书。到寓所看张进时,人事不省,毫无知觉。自己即便写下一封书信,一齐放入张进包裹中收好。先前这十两盘缠银子,张进便要分用。程万里要稳住张进的心,却总放在他包裹里面,等到鄂州一齐买人事送人。今日张进病倒,程万里取了这十两银子,连路引铺陈,打做一包,收拾完备。却叫过主人家来分付道:“我二人乃兴元张万户老爹特差来与兀良爷上寿,还要到山东史丞相处公干。不想同伴在路上辛苦,身子有些不健,如今行动不得。若等他病好时,恐怕误了正事,只得且留在此调养几日。我先往那里公干回来,与他一齐起身。”即取出五钱银子递与道:“这薄礼权表微忱。劳主人家用心看顾,得他病体痊安,我回时还有重谢。”主人家不知是计,收了银子道:“早晚服侍,不消牵挂。但长官须要作速就来便好。”程万里道:“这个自然。”又讨些饭来吃饱,背上包裹,对主人家叫声暂别,大踏步而走。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离了鄂州,望着建康而来。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盘诘,并无阻滞。此时淮东地方,已尽数属了胡元,万里感伤不已。一径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临安。旧时在朝宰执,都另换了一班人物。访得现任枢密副使周翰,是父亲的门生,就馆于其家。正值度宗收录先朝旧臣子孙,全亏周翰提挈,程万里亦得补福建福清县尉。寻了个家人,取名程惠,择日上任。不在话下。

且说张进在饭店中,病了数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见了程万里,问主人家道: “程长官怎么不见?”主人家道:“程长官十日前说,还要往山东史丞相处公干。因长官有恙,他独自去了,转来同长官回去。”张进大惊道:“何尝又有山东公干!被这贼趁我有病逃了。”主人家惊问道:“长官一同来的,他怎又逃去?”张进把当初掳他情由细说,主人懊悔不迭。张进恐怕连他衣服取去,即忙教主人家打开包裹看时,却留下一封书信,并兀良元帅回书一封,路引盘缠,尽皆取去。其余衣服,一件不失。张进道:“这贼狼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却一心恋着南边,怪道连妻子也不要。”又将息了数日,方才行走得动。便去禀知兀良元帅,另自打发盘缠路引。一面行文挨获程万里。那张进到店中算还了饭钱,作别起身。星夜赶回家,参见张万户,把兀良元帅回书呈上看过,又将程万里逃归之事禀知。张万户将他遗书拆开看时,上写道:

门下贱役程万里,奉书恩主老爷台下:万里向蒙不杀之恩,收为厮养,委以腹心。人非草木,岂不知感!但闻越鸟南栖,狐死首丘。万里亲戚坟墓,俱在南朝,朝暮思想,食不甘味。意欲禀知恩相,乞假归省,诚恐不许,以此斗胆辄行。在恩相幕从如云,岂少一走卒?放某还乡,如放一鸽耳。大恩未报,刻刻于怀。衔环结草,生死不负。

张万户看罢,顿足道:“我被这贼用计瞒过,吃他逃了!有日拿住,教他碎尸万段!”后来张万户贪婪太过,被人参劾,全家抄没,夫妻双双气死。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到任以来,日夜想念玉娘恩义,不肯再娶。但南北分争,无由访觅。时光迅速,岁月如流,不觉又是二十余年。程万里因为官清正廉能,已做到闽中安抚使之职。那时宋朝气数已尽,被元世祖直捣江南,如入无人之境。逼得宋末帝奔入广东崖山海岛中驻跸。止有八闽全省,未经兵火。然亦弹丸之地,料难抵敌。行省官不忍百姓罹于涂炭,商议将图籍版舆,上表亦归元主。元主将合省官俱加三级。程万里升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到任之后,思想兴元乃是所属地方。即遣家人程惠,将了向日所赠绣鞋,并自己这只鞋儿,前来访问妻子消息,不题。

且说娶玉娘那人,是市上开酒店的顾大郎,家中颇有几贯钱钞。夫妻两口,年纪将近四十,并无男女。浑家和氏每劝丈夫讨个丫头服侍,生育男女。顾大郎初时恐怕淘气,心中不肯。倒是浑家叮嘱牙婆寻觅。闻得张万户家发出个女子,一力撺掇讨回家去。浑家见玉娘人物美丽,性格温存,心下欢喜。就房中侧边打个铺儿,到晚间又准备些夜饭,摆在房中。玉娘暗解其意,佯为不知。坐在厨下,和氏自家走来道:“夜饭已在房里了,你怎么反坐在此?”玉娘道:“大娘自请,婢子有在这里。”和氏道:“我们是小户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许多规矩。止要勤俭做人家,平日只是姊妹相称便了。”玉娘道: “婢子乃下贱之人,倘有不到处,得免嗔责足矣。岂敢与大娘同列!”和氏道:“不要疑虑!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辈。就是娶你,也倒是我的意思。只为官人中年无子,故此劝他娶个偏房。若生得一男半女,即如与我一般。你不要害羞,可来同坐吃杯合欢酒。”玉娘道:“婢子蒙大娘抬举,非不感激,但生来命薄,为夫所弃,誓不再适。倘必欲见辱,有死而已。”和氏见说,心中不悦道:“你既自愿为婢,只怕吃不得这样苦哩。”玉娘道: “但凭大娘所命,若不如意,任凭责罚。”和氏道:“既如此,可到房中服侍。”玉娘随至房中。他夫妻对坐而饮,玉娘在旁筛酒,和氏故意难为他。直饮至夜半,顾大郎吃得大醉,衣也不脱,向床上睡了。玉娘收拾过家伙,向厨中吃些夜饭,自来铺上和衣而睡。明早起来,和氏限他一日纺绩。玉娘头也不抬,不到晚都做完了,交与和氏。和氏暗暗称奇。又限他夜中趱赶多少,玉娘也不推辞,直纺到晓。一连数日如此,毫无厌倦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