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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1)

世上何人会此言,休将名利挂心田。

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歌一百篇。

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

他时功满归何处?直驾云车入洞天。

这八句诗,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谁?姓吕,名嵒,号洞宾,岳州河东人氏。大唐咸通中应进士举,游长安酒肆,遇正阳子钟离先生,点破了黄粱梦。知宦途不足恋,遂求度世之术。钟离先生恐他立志未坚,十遍试过,知其可度。欲授以黄白秘方,使之点石成金,济世利物,然后三千功满,八百行圆。洞宾问道:“所点之金,后来还有变异否?”钟离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后,还归本质。”洞宾愀然不乐道:“虽然遂我一时之愿,可惜误了三千年后遇金之人。弟子不愿受此方也。”钟离先生呵呵大笑道: “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尽在于此。吾向蒙苦竹真君分付道:‘汝游人间,若遇两口的,便是你的弟子。’遍游天下,从没见有两口之人,今汝姓吕,即其人也。”遂传以分合阴阳之妙。洞宾修炼丹成,发誓必须度尽天下众生,方肯上升。从此混迹尘途,自称为回道人。回字也是二口,暗藏着吕字。尝游长沙,手持小小瓷罐乞钱,向市上大言: “我有长生不死之方,有人肯施钱满罐,便以方授之。”市人不信,争以钱投罐,罐终不满。众皆骇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车子钱从市东来,戏对道人说:“我这车子钱共有千贯,你罐里能容之否?”道人笑道:“连车子也推得进,何况钱乎?”那僧不以为然,想着: “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车儿?明明是说谎。”道人见其沉吟,便道:“只怕你不肯布施,若道个肯字,不愁这车子不进我罐儿里去。”此时众人聚观者极多,一个个肉眼凡夫,谁人肯信,都去撺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无此事。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将罐子侧着,将罐口向着车儿,尚离三步之远,对僧人道:“你敢道三声‘肯’么?”僧人连叫三声:“肯,肯,肯。”每叫一声“肯”,那车子便近一步。到第三个“肯”字,那车儿却像罐内有人扯拽一般,一溜子滚入罐内去了。众人一个眼花,不见了车儿。发声齐喊道:“奇怪!奇怪!”都来张那罐口,只见里面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悦之意,问道:“你那道人是神仙,还是幻术?”道人口占八句道:

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

天地有终穷,桑田经几变。

此身非吾有,财又何足恋。

苟不从吾游,骑鲸腾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个妖术,欲同众人执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舍得这车子钱财么?我今还你就是。”遂索纸笔,写一道符,投入罐内。喝声:“出,出!”众人千百只眼睛,看着罐口,并无动静。道人说道:“这罐子贪财,不肯送将出来,待贫道自去讨来还你。”说声未了,耸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万丈深潭,影儿也不见了。那僧人连呼: “道人出来!道人快出来!”罐里并不则声。僧人大怒,提起罐儿,向地下一掷,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见道人,也不见车儿,连先前众人布施的散钱并无一个,正不知那里去了?只见有字纸一幅,取来看时,题得有诗四句道:

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

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

众人正在传观,只见字迹渐灭,须臾之间,连这幅白纸也不见了。众人才信是神仙,一哄而散。只有那僧人失脱了一车子钱财,意气沮丧。忽想着诗中“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之语,急急回归,行到东平路上,认得自家车儿,车上钱物宛然,分毫不动。那道人立于车旁,举手笑道:“相待久矣!钱车可自收之。”又叹道:“出家之人,尚且惜钱如此,更有何人不爱钱者?普天下无一人可度,可怜哉!可痛哉!”言讫腾云而去。那僧人惊呆了半晌,去看那车轮上,每边各有一口字,二口成吕,乃知吕洞宾也。懊悔无及。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间难得舍财人。

方才说吕洞宾的故事,因为那僧人舍不得这一车子钱,把个活神仙,当面错过。有人论:这一车子钱,岂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还有一文钱也舍不得的。依在下看来,舍得一车子钱,就从那舍得一文钱这一念推广上去。舍不得一文钱,就从那舍不得一车子钱这一念算计入来。不要把钱多钱少,看做两样。如今听在下说这一文钱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们,各宜警醒,惩忿窒欲,且休望超凡入道,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诗云:

不争闲气不贪钱,舍得钱时结得缘。除却钱财烦恼少,无烦无恼即神仙。

话说江西饶州府浮梁县,有景德镇,是个马头去处。镇上百姓,都以烧造瓷器为业,四方商贾,都来载往苏杭各处贩卖,尽有利息。就中单表一人,叫做邱乙大,是窑户一个做手。浑家杨氏,善能描画。乙大做就瓷胚,就是浑家描画花草人物,两口俱不吃空。住在一个冷巷里,尽可度日有余。那杨氏年三十六岁,貌颇不丑,也肯与人活动。只为老公利害,只好背地里偶一为之,却不敢明当做事。所生一子,名唤邱长儿,年十四岁,资性愚鲁,尚未会做活,只在家中走跳。忽一日杨氏患肚疼,思想椒汤吃,把一文钱教长儿到市上买椒。长儿拿了一文钱,才走出门,刚刚遇着东间壁一般做瓷胚刘三旺的儿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门来。那再旺年十三岁,比长儿倒乖巧,平日喜的是攧钱耍子。怎的样攧钱?也有八个六个,攧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谓之浑成。也有七个五个,攧去一背一字间花儿去的,谓之背间。再旺和长儿,闲常有钱时,多曾在巷口一个空阶头上耍过来。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当初耍钱去处,再旺又要和长儿耍子,长儿道:“我今日没有钱在身边。”再旺道:“你往那里去?”长儿道:“娘肚疼,叫我买椒泡汤吃。”再旺道:“你买椒,一定有钱。”长儿道:“只有得一文钱。”再旺道:“一文钱也好耍,我也把一文与你赌个背字,两背的便都赢去,两字便输,一字一背不算。”长儿道:“这文钱是要买椒的,倘或输与你了,把甚么去买?”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赢了是造化,若输了时,我借与你,下次还我就是。”长儿一时不老成,就把这文钱撇在地上。再旺在兜里也摸出一个钱,丢下地来。长儿的钱是个背,再旺的是个字。这攧钱也有先后常规,该是背的先攧。长儿捡起两文钱,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攧将下去,果然两背。长儿赢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里摸出一文钱来,连地下这文钱拣起,一般样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攧将下去,却是两个字,又是再旺输了。长儿把两个钱都收起,和自己这一文钱,共是三个。长儿赢得顺溜,动了赌兴,问再旺道:“还有钱么?”再旺道:“钱尽有,只怕你没造化赢得。”当下伸手在兜肚里摸出十来个净钱,捻在手里,啧啧夸道:“好钱!好钱!”问长儿:“还敢攧么?”又丢下一文来。长儿又攧了两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两字。一连攧了十来次,都是长儿赢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长儿笑容满面,拿了钱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拦住,道:“你赢了我许多钱,走那里去?”长儿道:“娘肚疼,等椒汤吃,我去去,闲时再来。”再旺道:“我还有钱在腰里,你赢得时,都送你。”长儿只是要去。再旺发起喉急来,便道:“你若不肯囗时,还了我的钱便罢。你把一文钱来骗了我许多钱,如何就去?”长儿道:“我是囗得有采,须不是白夺你的。”再旺索性把兜肚里钱,尽数取出,约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堆儿堆在地下道:“待我输尽了这些钱,便放你走。”长儿是个小厮家,眼孔浅,见了这钱,不觉贪心又起。况且再旺抵死缠住,只得又攧。谁知风无常顺,兵无常胜。这番采头又轮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虽则中间互有胜负,却是再旺赢得多。到结末来,这十二文钱,依旧被他复去,长儿刚刚原剩得一文钱。自古道:“赌以气胜。初番长儿攧赢了一两文,胆就壮了,偶然有些采头,就连赢数次。到第二番又囗时,不是他心中所愿,况且着了个贪心,手下就觉有些矜持。到一连攧输了几文,去一个舍不得一个,又添了个吝字,气便索然。怎当再旺一股愤气,又且稍粗胆壮,自然赢了。大凡人富的好过,贫的好过,只有先富后贫的,最是难过。据长儿一文钱起手时,赢得一二文也是够了。一连得了十二文钱,一拳头捻不住,就似白手成家,何等欢喜。把这钱不看做傥来之物,就认作自己东西重复输去,好不气闷,痴心还想再像初次赢将转来。“就是输了,他原许下借我的,有何不可?”这一交,合该长儿囗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复一囗,又是二字,心里着忙,就去抢那钱。手去迟些,先被再旺抢到手中,都装入兜肚里去了。长儿道:“我只有这文钱,要买椒的,你原说过赢时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长儿先前赢了他十二文钱就要走,今番正好出气。君子报仇,直待三年,小人报仇,只在眼前。怎么还肯把这文钱借他?把长儿双手挡开,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长儿且哭且叫,也回身进巷,扯住再旺要钱,两个扭做一堆厮打。

孙庞斗智谁为胜,楚汉争锋那个强?

却说杨氏,专等椒来泡汤吃,望了多时,不见长儿回来。觉得肚疼定了,走出门来张看,只见长儿和再旺扭住厮打。骂道:“小杀才!教你买椒不买,倒在此寻闹,还不撒开。”两个小厮听得骂,都放了手,再旺就闪在一边。杨氏问长儿:“买的椒在那里?”长儿含着眼泪回道:“那买椒的一文钱,被再旺夺去了。”再旺道:“他与我囗钱,输与我的。”杨氏只该骂自己儿子不该囗钱,不该怪别人。况且一文钱,所值几何,既输了去,只索罢休。单因杨氏一时不明,惹出一场大祸,辗转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终有悔,人能百忍自无忧。

杨氏因等候长儿不来,一肚子恶气,正没出豁。听说赢了他儿子的一文钱,便骂道:“天杀的野贼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趁汉?却来骗我家小厮囗钱!”口里一头说,一头便扯再旺来打。恰正抓住了兜肚,凿下两个栗暴。那小厮打急了,把身子负命一挣,却挣断了兜肚带子,落下地来。索郎一声响,兜肚子里面的钱,撒做一地。杨氏道:“只还我那一文便了。”长儿得了娘的口气,就势抢了一把钱,奔进自屋里去。再旺就叫起屈来。杨氏赶进屋里,喝教长儿还了他钱。长儿被娘逼不过,把钱对着街上一撒。再旺一头哭,一头骂,一头捡钱。捡起时,少了六七文钱,情知是长儿藏下,拦着门只顾骂。杨氏道:“也不见这天杀的野贼种,恁地撒泼!”把大门关上,走进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门,又骂了一回,哭到自屋里去。母亲孙大娘正在灶下烧火,问其缘故,再旺哭诉道:“长儿抢了我的钱,他的娘不说他不是,倒骂我天杀的野贼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趁汉。”孙大娘不听时,万事全休,一听了这句不入耳的言语,不觉: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