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凶 手
第五章 两个小孩
两个小孩玩把戏,
长得有点像兄弟。
一个小孩笑嘻嘻,
一个小孩爱生气。
一个小孩骑马来,
一个小孩满脚泥。
哎呀!
既然你们是兄弟,
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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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用的是剑,两柄形式、长短、份量、钢质都完全一样的剑。
红小孩先选了一柄。‘你是专练剑法的,应该让我三招。’
白小孩连一招都没有让。
他拔剑的动作远比红小孩快,出手也快,一瞬间就刺出十一剑。
红小孩笑了。
这个白小孩又中了他的计,他本来就是要让对方先出手的。
因为他的剑法并不以快取胜,‘以静制动,以慢打快,后发制人’,才是他剑法中的精义。
可是白小孩的剑法并没有被制住。
他的出手快、准、狠,每一剑都是致命的杀手,绝不给对方留余地。
他们俩人虽然可爱,剑法却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可怕得多。
萧东楼看出了司空晓风脸上惊异的表情,微笑着问道:‘你看他们俩的剑法如何?’
司空晓风道:‘如果昔年那位百晓生还在,这两个小孩的剑,都一定可以在他的兵器谱上排名!’
那就是说,这两个小孩的剑术,都可以列入天下前五十名高手之林。
现在他们只不过才十一二岁。
萧东楼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们永远也不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司空晓风道:‘为什么?’
萧东楼道:‘因为他们太聪明。’
司空晓风道:‘聪明有什么不好?’
萧东楼道:‘要做天下第一高手,除了剑法胜人外,还得要有博大的胸襟和一种百折不回的勇气与决心,那一定要从无数惨痛经验中才能得来。’
他苦笑着道:‘太聪明的人总是禁不住这种折磨的,一定会想法子去避免,而且总是能够避得过去。’
司空晓风道:‘没有真正经过折磨的,永远不能成大器。’
萧东楼道:‘绝对不能。’
司空晓风:‘可是受过折磨的人,也未必能成大器。’
萧东楼道:‘所以近数十年的武林中,根本已没有“天下第一高手”这六个字。’
司空晓风道:‘昔年曾经和陆小凤大侠唯一传人花满天决战于昆仑之巅的西门公子如何?’
萧东楼道:‘你知不知道那一战的结果?’
司空晓风道:‘据说他们两位都落入了万丈绝壑下,同归于尽了。’
萧东楼道:‘西门公子若真是天下第一高手,又有谁能逼得他同归于尽!’
司空晓风目光闪动,道:‘此刻躺在棺材里的这位朋友呢?’
萧东楼淡淡的笑了笑,说道:‘他若是天下第一高手,又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司空晓风没有再问下去。
就在这片刻之间,那两个小孩的搏斗已愈来愈激烈凶险。
他们的出手愈来愈险恶,照这样打下去,很可能也会像花满天和西门公子一样,落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可是现在他们已欲罢不能,谁都不能先收手。
就在这时候,忽然间‘叮’的一声响,一道白光飞来,打断了他们手里的两柄剑。
两截断剑随着一根白色的短杖落下来,两个小孩子人也被震开了。
站在他们中间的,竟是那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柳三更。
白小孩脸色铁青,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柳三更慢慢拾起地上的短杖,一言不发,垂着头退下去。
萧东楼微笑道:‘柳先生为什么不说话?’
柳三更道:‘我只不过是个奴才而已,怎么敢说话。’
萧东楼笑道:‘名满天下的“夺命更夫”,怎么会是别人的奴才!’
殭尸忽然道:‘他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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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目前为止,无忌还是不相信柳三更会承认自己是别人的奴才。
可是他的确承认了,脸上甚至连一点愤怒不服的表情都没有。
殭尸道:‘他的骨血灵魂都已属于我,我可以随时要他去死,我的儿子也可以随时要他去死!’
柳三更脸上全无表情,道:‘我随时都在准备着去为侯爷而死。’
白小孩冷笑道:‘那么你现在就去吧。’
柳三更毫不考虑,立刻拔出了短杖中的藏剑,往自己咽喉割了过去。
无忌想冲过去救他,已经来不及了。剑锋已割破他的咽喉,鲜血已涌出,白小孩的脸色变了。
殭尸忽然道:‘住手!’柳三更的动作立刻停顿。
殭尸冷冷道:‘现在,你是不是还要他死?’
他问的是白小孩。白小孩咬着嘴唇,终于摇了摇头。
殭尸道:‘很好。’
柳三更的剑垂落,咽喉虽已被割破一道血口,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殭尸又问白小孩:‘现在你明不明白,你冲口说出来的一句话,就可以定别人的生死。’
白小孩道:‘我明白了。’
殭尸道:‘明白就好。’
白小孩道:‘可是下次他如果还敢打断我的剑,我还是会要他死的。’
殭尸道:‘好极了。’
白小孩的气还没有平,又道:‘刚才是谁叫他出手的?’
殭尸道:‘是我。’
白小孩怔住了。
殭尸道:‘下次就算你明知是我叫他出手的,只要他打断了你的剑,你还是可以杀了他。’
他冷冷的一哂,接着道:‘无论是谁若打断了你的剑,无论他是为了什么,你都不能放过他,你就算要死,也得先杀了他。’
白小孩挺起胸,大声道:‘我明白了,我一定能做到!’
——剑,就是剑客的荣誉。
——剑客的荣誉,远比性命更重要,不管是谁的性命都一样。
这就是殭尸要给这小孩的教训。
他要这小孩做一个绝代的剑客,他要这小孩为自己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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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东楼忽然说道:‘你过来。’他叫的是那红小孩,‘你的剑是不是也被人打断了?’
红小孩道:‘是的。’
萧东楼道:‘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红小孩道:‘这把剑反正是他们带来的,他们要打断自己的剑,跟我有什么关系。’
萧东楼道:‘你自己的剑若被人打断了呢?’
红小孩道:‘那么我就再去买把剑来练,直练到别人打不断我的剑为止。’
萧东楼大笑,道:‘好,好极了。’
他要他的孩子做一个心胸博大的人,不要把一时的成败利害看得太重。
如果不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又怎么能做绝代无双的剑客?
无忌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这两个小孩今日虽然不分胜负,以后呢?
东方已微白,远处已有鸡啼。
萧东楼道:‘天又快亮了,你又该走了。’
只有死人才是见不得阳光的,这殭尸难道是个活死人?
白小孩瞪着红小孩,道:‘明年我一定能击败你,你等着。’
红小孩笑道:‘我只希望你明年能长高些。’
这次无忌没有笑。
他知道这殭尸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他一直在等着。
可是他想错了。
殭尸又笔笔直直的躺了下去,阖上了眼睛,似乎已忘了他这么样一个人。
无忌忽然冲了过去,大声道:‘刚才我笑的是你。’
殭尸道:‘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两次。’
无忌道:‘难道你就这么样走了?’
殭尸道:‘你是不是一定想要我杀了你?’
无忌道:‘是。’
殭尸终于张开眼睛,一个存心要找死的人,无论谁都忍不住想要看看的。
无忌道:‘你不肯出手,只因为你根本没有把我看在眼里,人生在世,被人如此轻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殭尸道:‘你不怕死?’
无忌道:‘大丈夫生而有何欢?死有何惧?’
殭尸盯着他,眼睛里寒光如电。
无忌也瞅着他,绝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
殭尸冷冷道:‘你若真的想死,月圆过后,到九华山去,我总会让你称心如意。’
无忌想也不想,立刻说道:‘我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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殭尸的眼睛又阖起,棺材也已盖起。
——复活的殭尸,在天亮之前,就要回到幽冥去。
穿白衣裳的小孩却还在瞪着红小孩,忽然道:‘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
红小孩道:‘什么事?’
白小孩道:‘明年今天,你能不能先洗个澡?’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跳上棺材,盘膝坐上,黑衣人抬起棺材,断魂更轻轻一敲,他们走出了这座树林子,忽然就已消失在凄迷的晨雾间。
红小孩却还在痴痴的往前面看,彷佛还想再找那白小孩来斗一斗。
无忌一直在注意着他,故意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
红小孩脸上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摇了摇头,道:‘我们不是对头,我们是兄弟,若不是我比他早生半个时辰,他就是我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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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果然是孪生兄弟。
萧东楼和那殭尸既然要借下一代弟子的手,来较量他们的武功,当然要找两个资质、年纪、智慧都完全一样的孩子。
孪生兄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只不过两颗同样的种子,在不同的环境里生长,就未必能开出同样的花朵了。
无忌心里在叹息,只觉得命运对这对兄弟未免太残酷。
红小孩却又笑了。
无忌道:‘你在笑什么?又是在笑我了?’
红小孩摇摇头,道:‘这次我是在笑我自己,我一直看错了你。’
无忌道:‘哦?’
红小孩道:‘我一直认为你有点笨笨的,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比谁都聪明。’
他瞪着眼睛道:‘刚才你去找那殭尸,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他绝不会出手,别人也绝不会让他杀了你?’
无忌不开口。
红小孩道:‘可是你也未必真的有把握。’
无忌忽然问:‘你赌过钱没有?’
红小孩偷偷看了他师父一眼,悄悄道:‘我偷偷的赌过。’
无忌道:‘那么你就应该知道,你若想赢别人的钱,自己也要冒点险。’
他笑了笑,又道:‘人生中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有很多很多事……’
天亮了。
拔倒的树林,又被植起,零乱的物件,都已被清理干净。
如果昨天早上来过这里的人,今天又来到这里,绝不会看出这地方在昨夜一夕间曾经发生过那么多事。
这是不是奇迹?
萧东楼叫人替无忌泡了壶武夷铁观音,微笑道:‘这不是奇迹,世上根本就没有奇迹,如果有,也是人造成的。’
他的言词中总是带着令人不得不去深思的哲理。
‘只有人才能创造奇迹,’他说:‘用他们的恒心、毅力、智慧;用巧妙的方法、严格的训练、用……’
无忌道:‘用金钱造成的。’
萧东楼大笑,道:‘不错,金钱当然是永远不能缺少的一样东西。’
司空晓风道:‘幸好金钱也不是最主要的一样东西,并不是每个有钱人都能做出你做出的这些事。’他的话中也有深意:‘钱也像是剑一样,也得看它是在谁的手里。’
无忌却不想再听下去。
他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来听别人讲道理的。
萧东楼彷佛永远都看出他客人们的心意:‘我知道你一定想走了。’
无忌立刻站起来,用行动回答了他的话。
萧东楼道:‘我想你一定会到九华山去。’
无忌道:‘我一定会去。’
萧东楼道:‘九华山南望陵阳、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东际双龙峰口,峰之得名者四十有八,还有二源、十四岩、五洞、十一岭、十八泉,是个很大很大的地方。’
无忌道:‘我知道。’
萧东楼道:‘那么你为什么不问他要到哪里去?’
无忌道:‘我不必问。’
萧东楼道:‘你能找得到他?’
无忌道:‘我找不到。’
他忽然问:‘如果你要到一座山上去,你叫山过来,山会不会过来?’
萧东楼道:‘不会。’
无忌道:‘那你怎么办?’
萧东楼道:‘我自己走过去。’
无忌道:‘我做事也常常用这法子,如果我找不到他,我就会想法子让他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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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走了。
他要走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拦得住他——几乎从来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看着他去远,萧东楼才问:‘你说这年轻人叫赵无忌?’
司空晓风道:‘是。’
萧东楼道:‘看来他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司空晓风道:‘他绝对是。’
萧东楼道:‘可是他看起来又好像有很多解不开的心事,聪明人本不该有这么多心事的。’
司空晓风道:‘我要他到这里来,就因为想要他变得聪明些。’
他又解释:‘他唯一解不开的心事,就是他还没有找到他的仇人。’
萧东楼道:‘他的仇上是谁?’
司空晓风道:‘上官刃。’
萧东楼道:‘是不是那个用金子打成的金人?’
司空晓风道:‘是的。’
萧东楼叹道:‘看起来他的确还不够聪明,以他的武功,能招架上官刃十招已经很不容易!’
司空晓风道:‘所以我叫他到这里来,好让他知道,江湖中多的是藏龙卧虎,以他的武功,根本就不能够闯荡江湖,何况去复仇?’
他忽然叹了口气,又道:‘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萧东楼道:‘错在哪里?’
司空晓风道:‘我不该叫他来的。’
萧东楼道:‘为什么?’
司空晓风道:‘上官刃心机深沉,既然已远走高飞,要找他简直难如登天。’
萧东楼道:‘现在无忌要找他岂非遇见同样困难?’
司空晓风道:‘可是现在无忌又认得轩辕一光。’
如果轩辕一光要找一个人,就算这个人躲到天边去,他还是一样找得到的。
这不仅是传说,也是事实。
司空晓风又道:‘上官刃身经百战,内外功都已登峰造极,无忌本来并没有把握能对付他,就算知道他在哪里,也未必敢轻举妄动。’
萧东楼道:‘现在呢?’
司空晓风道:‘现在他已有了你的金铃,又有了棺材里那位朋友的一句话。’
萧东楼道:‘他如果真的到了九华山,如果不死在那位自称九幽侯的朋友剑下,多多少少总会有点好处的。’
司空晓风苦笑道:‘所以他的胆子一定又大得多了。’
萧东楼道:‘那也是他的运气。’
司空晓风长叹道:‘我们不希望他有这样的运气。’
萧东楼道:‘我记得以前有位很聪明的人,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
司空晓风道:‘他说什么?’
萧东楼道:‘他说无论一个人是天生机敏,还是天生勇敢,都不如天生幸运得好。’
他微笑,又道:‘无忌既然有这样的运气,你又何必为他担心?’
司空晓风没有再说什么,可是神色却显得更忧虑,彷佛心里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