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虎穴
第七章 棺中人
唐缺。
这是一个人的名字。
无忌好像听过这个名字,这个人无疑也是唐家的子弟。
黑铁汉在临死前的一瞬间,为什么要挣扎着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来?
他是不是想告诉无忌,这个圈套就是唐缺设计的?
唐缺为什么要他们和雷家兄弟同归于尽?
霹雳堂既然已与唐家结盟,唐缺为什么还要将雷家兄弟置之于死地?
黑铁汉掀开棺盖后,究竟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会忽然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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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问题无忌都想不通。
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因为他已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发现了一根针!
一根八分长的银针,随着黑铁汉喉结上喷出的那股鲜血射出来。
黑铁汉无疑就是死在这根银针下的,一根八分长的针,竟是追魂夺命的暗器!
这件暗器竟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棺材里的人是唐玉!
一个已经完全麻木僵硬了的人,怎么还能发得出暗器来?
难道他中的毒已消失?已经有了生机,有了力量!
对无忌来说,他的一句话,就是件绝对致命的武器!
只要他还能说出一句话,无忌的计划就完了。
无忌的手也有了冷汗。
他绝不能让唐玉活着,绝不能让唐玉再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一定要彻底毁了这个人、这口棺材,不管棺材里还有什么秘密,他都已不想知道。
他想到了霹雳堂的霹雳弹。
霹雳堂的火器威震天下,只要有一两个霹雳,就可以毁了这口棺材,将棺木里的人,和
所有的秘密都化为飞灰。
雷家兄弟既然是霹雳堂的四大金刚,身上当然带着他们的独门暗器。
但是他们蓬头赤足,衣不蔽体,身上好像根本没有可以藏得住暗器的地方。
无忌忽然又想到了他们手里的硬饼。
他们始终都把半块硬饼紧紧的捏在手里,是不是因为硬饼里藏着他们的暗器?
无忌决心要找出来。
他的反应一向很快,在一瞬间就已将所有的情况都想过一遍。
但是他想不到在这时候,棺材里忽然有人在说话了。
一个人叹息着道:‘你是不是想用霹雳堂的火器把这口棺材毁了?我们无冤无仇,你为
什么要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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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娇媚而柔弱,充满了女性的魅力,听起来绝不是唐玉的声音。
但是有些人却可以用内力控制自己喉头的肌肉,发出些别人永远想不到的声音来。
唐玉说不定就能做到这一步。
无忌试探着问道:‘我们真的无冤无仇?’
棺材里的人道:‘你没有见过我,我也不认得你,怎么会有仇恨?’
无忌道:‘真的?’
棺材里的人道:‘你只要打开棺材来看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无忌当然不会做这种事。
黑铁汉的前车可鉴,已经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棺材里的人又道:‘其实我也想看看你,我想你一定是个很年轻、很英俊的男人。’
无忌道:‘我就站在这里,只要你出来,就可以看得见。’
棺材里的人道:‘你为什么不打开这口棺材来看看?’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出来?’
棺材里的人笑了,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做事就这么小心。’
无忌道:‘听你的声音,你的年纪也不大,而且一定是个很美的人。’
棺材里的人笑道:‘原来你这么会说话,我想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欢你。’
她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已经老了,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已经可以养得出你
这么大的儿子来。’
她的人还在棺材里,已经占了无忌一个便宜。
无忌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多大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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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里的人道:‘你是唐玉的朋友,年纪当然跟他差不多!’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唐玉有多大年纪?你见过他?’
棺材里的人道:‘他就躺在我旁边,我怎会没有见过他?’
上好的棺木,总是特别宽大些,的确可以装得下两个人。
无忌道:‘我怎么知道唐玉是不是还在这口棺材里?’
棺材里的人道:‘你不信?’
棺材下透气的小洞里,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来:‘你看看这是不是他的手?’
这的确是唐玉的手。
无忌忽然笑了,道:‘原来你就是唐玉,原来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另外一个洞里又伸出一根手指来。
这根手指纤细柔美,柔若无骨,指甲上还淡淡的涂着一层凤仙花汁。
这的确不是唐玉的手。
棺材里果然有两个人。
除了唐玉外,另外一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藏在棺材里?
无忌悄悄的走到棺材另一端,用两只手扳住棺材的盖子,用力一掀。
棺盖翻落,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人。
现在他才明白,黑铁汉刚才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表情。
躺在唐玉旁边的,竟是个几乎完全****的绝色美人。
千千是个美人。
凤娘是个美人。
香香也很美。
无忌并不是没有接近过美丽的女人,但是他看见这个女人时,心里竟忽然升起了种说不
出来的激动和欲望。
这个女人不但美,简直美得可以让天下的男人都不惜为她犯罪。
她美得比千千更艳丽,比凤娘更成熟,比香香更高贵。
她的腰纤细,双腿修长,胸膛尖挺饱满。
她的皮肤是乳白的,彷佛象牙般细致紧密,又彷佛牛乳般的甜腻柔软。
她的头发又黑又亮,一双眼睛却是浅蓝色的,闪动着海水般的光芒。
她身上的衣服绝不比一个孩子多,把她那诱人的胴体大部份都露了出来。
她看看无忌,嫣然道:‘我并不是故意要勾引你,只不过这里面太热,又闷又热,我
从小就怕热,从小就不喜欢穿太多衣裳。’
无忌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唐玉看不见有你这么样一个人躺在旁边。’
这女人笑着道:‘就算他看见也一样。’
无忌道:‘一样?’
这女人道:‘只要我觉得热,我就会把衣裳脱掉,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不在乎。’
她笑得又迷人,又洒脱:‘我是为自己而活着,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委屈自己?’
无忌没法子回答也没法子反驳。
这女人拍了拍唐玉的脸,道:‘幸好你这个朋友是个很干净的人,长得也不难看。’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无忌,又笑道:‘如果躺在我旁边的人是你,那就更好了,你虽然
没有他那样漂亮,却比他有男子气!’
他又道:‘漂亮的男人,女人不一定都喜欢的,像你这样的男人我才喜欢。’
她故意叹着气:‘只可惜我已是老太婆,已经可以生得出像你这么大的儿子来。’
无忌只有听她说,根本没法子插嘴。
像她这样的女人实在不多,如果你见到一个,你也会说不出话来的。
她却偏偏还要问无忌:‘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忌道:‘所有的话都被你一个人说完了,我还有什么话说?’
这女人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知道,你真是个聪明人。’
无忌道:‘为什么?’
这女人道:‘因为只有聪明的男人才懂得多用眼睛看,少开口说话。’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很老实。
但是他的脸并没有红,反而笑道:‘老天给我们两只眼睛一张嘴,就是要我们多看少说
话。’
这女人嫣然道:‘这句话我以后一定会常常说给别人听。’
无忌道:‘但是老天却很不公平。’
这女人道:‘有什么不公平?’
无忌道:‘如果老天公平,为什么要给你这样一双眼睛?’他凝视着她那双海水般澄蓝
的眼睛:‘老天替你做这双眼睛时,用的是翡翠和宝玉,做别人的眼睛时,用的却是泥。’
这女人笑得更迷人,道:‘你说得虽然好,却说错了。’
无忌道:‘什么地方错了?’
这女人道:‘我这双眼睛并不是老天给我的,是我父亲给我的。’
无忌道:‘哦?’
这女人道:‘我的父亲是胡贾。’
无忌道:‘胡贾?’
这女人道:‘胡贾的意思,就是从波斯到中土来做生意的人。’
自汉唐以来,波斯就已与天朝通商。
从波斯来的商人,虽然都成了腰缠巨万的豪富,但是在社会中的地位却一直很低,‘胡
贾’这两个字,并不是个受人尊敬的名词。
这女人道:‘我父亲虽然是个有钱人,却一直娶不到妻子,因为善良人家的女儿,都不
肯嫁给胡贾,他只有娶我母亲那种人。’
她淡淡的接着道:‘我母亲是个妓女,听说以前还是扬州的名妓。’
妓女这两个字,当然更不是什么好听的名词,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完全没有一点自
惭形秽的意思,她并不认为这是羞耻。
她居然还是笑得很愉快:‘所以我小的时候,别人都叫我杂种。’
无忌道:‘你一定很生气?’
这女人道:‘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就是我,随便别人怎么样叫我,都跟我没关系,我是
个什么样的人,还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会因此而改变的。’
她微笑又道:‘如果你真是个杂种,别人就算叫你祖宗,你还是个杂种,你说对不对?
无忌也笑了。
他非但没有因此而看轻她,反而对她生出说不出的好感。
她本来还认为她衣裳穿得太少,好像不是个很正经的女人。
现在他却认为,就算她不穿衣服也没关系,他也一样会尊重她,喜欢她的。
这女人又笑道:‘可是我真正的名字却很好听。’
她说出了她的名字:‘我叫密姬,甜蜜的蜜,胡姬压酒劝客尝的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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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姬。
这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样。
在这么样一个又可爱、又直率的女人面前,无忌几乎也忍不住要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
想不到密姬已经先说了:‘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李玉堂。’
唐玉曾用过这个假名字,也许只不过临时随口说出来的。
无忌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很响亮,所以棺材铺里的人问他:‘客官尊姓大名’时,他
也就不知不觉地把这名字说了出来。
但是他却想不到蜜姬居然也知道了,难道那时候她就已在注意他?
蜜姬道:‘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注意你了。’
无忌道:‘你们?’
蜜姬道:‘我们就是我和雷家兄弟,还有一位老先生。’
她说的这位老先生,当然就是那身怀绝技的老人。
蜜姬道:‘如果我说出他的名字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所以我还是不要说的好。’
无忌也没有问。
蜜姬道:‘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保护我,我父亲去世后,他简
直就把我当做他的女儿一样。’
她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忽然走了。’
无忌也想不出,只不过觉得那老人临走时,好像忽然受了伤。
蜜姬笑道:‘我们注意你,倒不是你长得比别的男人好看。’
无忌道:‘你们是为了什么?’
蜜姬道:‘为的是唐玉。’
无忌道:‘唐玉?’
蜜姬道:‘我们发现你带着的那个穿红裙的姑娘就是唐玉时,就已经开始注意你了。’
无忌道:‘你认得他?’
蜜姬道:‘就因为我们认得他,他也认得我们,所以我们虽然早就在注意你,你却连我
们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无忌道:‘为什么?’
蜜姬道:‘因为,我们绝不能被他看见。’
无忌又问:‘为什么?’
蜜姬道:‘因为他很想要我们的命,我们也很想要他的命。’
无忌道:‘雷家兄弟是霹雳堂的人,霹雳堂已经和唐门联盟。’
蜜姬冷冷道:‘但是我们并没有和唐玉联盟。’
听她的口气,霹雳堂内部竟似已分裂,而且好像就是因为和唐家联盟而分裂的。
对无忌来说,这当然是件好消息,敌人的内部分裂,对他当然有利。
虽然他并没有追问下去,却已发现这其中一定还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
蜜姬道:‘我们从看见唐玉的那天起,就想杀了他的。’
无忌道:‘你们为什么没有动手?’
蜜姬道:‘因为你。’
无忌道:‘我?’
蜜姬道:‘那位老先生一直认为你是个很可怕的对手,他说你不但武功绝对极高,而且
机智、深沉、冷静。’
她笑了笑又道:‘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么样夸赞过别人。’
无忌笑道:‘这位老先生好像很有眼力。’
他虽然在笑,笑得却并不愉快,因为他并不希望别人太看重他。
别人越轻视他,就越不会提防他。
他才有机会。
——一个真正的聪明人,绝不会低估自己的敌人,却希望敌人能低估他。
——低估了自己的敌人,绝对是种致命的错误。
——一个人如果能让自己的敌人判断错误,就等于已成功了一半。
这是无忌跟随司空晓风时学到的教训,他永远不会忘记。
蜜姬道:‘想不到我们还没有出手,唐玉就已变成了个废人。’
无忌道:‘我也想不到。’
蜜姬道:‘更想不到你居然很够朋友,要送他回唐家堡去?’
她微笑着又道:‘最妙的是,你居然想到用棺材把他送回去,看到你买棺材、雇挑夫,
我们就知道机会来了。’
无忌道:‘什么机会?’
蜜姬道:‘我们也要到唐家堡去,却不能让别人看见,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无忌说道:‘所以,你就想到要雷家兄弟做挑夫,把你和唐玉一起抬到唐家堡去?’
蜜姬笑道:‘躲在棺材里虽然热一点,却很安全,很少有人会打开棺材来看看的。’
无忌道:‘所以雷家兄弟只希望我不要出手,并不想杀我灭口。’
蜜姬道:‘因为他们还想要你护送这口棺材。’
无忌道:‘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能到唐家堡去?’
蜜姬道:‘他们好像不大欢迎我。’
无忌道:‘为什么?’
蜜姬甜甜的笑了,道:‘因为唐家的女人生怕我去勾引她们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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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不是真话,真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件事的关系太大,‘李玉堂’却是唐玉的
朋友。
蜜姬道:‘如果我是别人,还可以乔装改扮,混到唐家堡去,只可惜,老天偏偏要对我
特别好,让我有这么样的一双眼睛。’
她叹了口气:‘除非我把这双眼睛挖了出来,否则我随便扮成什么样子,别人还是一眼
就可以认出来。’
无忌现在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躲在棺材里。
蜜姬道:‘这本来是个很妙的法子,想不到还是被唐缺发现了。’
无忌道:‘唐缺是个什么样的人?’
蜜姬道:‘这个人很少在江湖中走动,非但很少人看过他,连听过他名字的人都不多,
但是他却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厉害得多。’
无忌道:‘比唐玉还厉害?’
蜜姬道:‘唐玉跟他比起来,简直就好像是个小孩子。’
无忌道:‘我只知道唐家后辈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是唐傲。’
蜜姬道:‘唐傲的确是他们兄弟中武功最高、名气最大的一个,但是唐缺却绝对比唐傲
更可怕。’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宁可跟唐傲打架,也不愿跟唐缺说话。’
无忌笑了,道:‘听你这么说,这个人岂非是个妖怪?’
蜜姬道:‘等你看见这个人的时候,你就知道他是不是妖怪了。’
无忌道:‘我宁可不要看见他。’
蜜姬道:‘可惜你迟早一定会看见他的。’
无忌道:‘为什么?’
蜜姬道:‘因为,你跟唐玉是最要好的兄弟,现在他既然已经知道我在这口棺材里,当
然也已经知道有你这么样的一个人。’
她淡淡的接着道:‘现在你虽然还没有见过他,说不定他已经见过了你。’
无忌道:‘你认为黑铁汉他们就是来对付你的?’
蜜姬道:‘一定是。’
无忌道:‘他自己为什么不露面?为什么不自己来对付你?’
蜜姬又甜甜的大笑了笑,道:‘因为他知道只要一看见我,就会被我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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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不是真话。
她跟唐家之间,彷佛有种很微妙的关系。
蜜姬又道:‘他也知道他弟弟还没有死,就躺在我旁边,我对唐玉这种男人又没有什么
太大的兴趣,一生起气来,说不定就会把他活活捏死。’
这些话也是说给无忌听的,因为无忌是唐玉的‘朋友’。
无忌现在确实不希望唐玉被捏死,蜜姬现在的确随时都可以把唐玉捏死。
他只有试探着道:‘看样子你现在已经不能再用这法子混进唐家堡去了。’
蜜姬叹道:‘看样子好像是的。’
无忌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蜜姬不回答,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过“好看不好吃”这句话?’
无忌听过。
蜜姬道:‘有些东西看起来虽然不错,却吃不得的。’
无忌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说起这句话来。
蜜姬道:‘有些人也是这样子的,看起来虽然好看,却吃不得。’
她笑笑又道:‘我就是这种人,好看不好吃。’
如果无忌是个孩子,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人怎么能‘吃’?
幸好无忌已长大了,已经懂得这个‘吃’字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不懂得这么像水蜜桃一样的女人,为什么不好‘吃’。
蜜姬道:‘因为我从腰部以下,已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两条腿也完全没有一点力气
,连动都不能动。’
她吃吃的笑道:‘如果你是我老公,你一定会被我活活急死,活活气死。’
原来她竟是残废。
这么年轻、这么美的一个女人,竟是个半身已软瘫了的残废。
如果别人在她这种情况下,也不知会多么伤心,多么痛苦。
但是她却连一点难受的样子都没有,这么悲惨的事,她居然像开玩笑一样的说出来。
因为,她很不愿接受别人的怜悯和同情。
她知道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那种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怨天尤人,眼泪随时随地都会掉
下来的女人。
无忌没有说话,他心里在想:‘如果我是她,我应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答案。
一个残废的女人,躺在一口棺材里,她的朋友,虽然在棺材外面,却已都是死人。
她能怎么办?
蜜姬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刚才一定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因为我完全没有
给黑铁汉一点机会,就出手杀了他。’
无忌刚才的确在这么想。
蜜姬接道:‘现在,你一定不会这么想了,因为你若是我,你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无忌承认。
无论谁在她这种情况之下,都不能不心狠手辣一点,因为她不杀人,人就要杀她。
生存的竞争,本来就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为了要活下去,有很多善良的人都会被迫做出一些平时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做出来的
事。
蜜姬道:‘所以我若用你这朋友要挟你,你一定也不会怪我的。’
无忌道:‘你准备怎么样要挟我?’
蜜姬道:‘唐玉还没有死,你一定不想要他死。’
无忌说道:‘你却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
蜜姬道:‘所以如果我说我要你把我也带走,算不算过份?’
无忌道:‘不能算过份。’
蜜姬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心的人。’
无忌道:‘但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把你送到哪里去。’
蜜姬微笑道:‘你至少应该先把我送到一个没有死人、没有血腥的地方,让我舒舒服服
的透口气,吃一点营养可口的东西。’
无忌道:‘然后呢?’
蜜姬叹了口气,道:‘以后会发生些什么事,又有谁能知道呢?’
无忌一个人是绝对没法子把棺材抬下山坡的,幸好他已看见那位胖公子坐来的滑竿,还
在竹
棚外。竿夫们都是穷人,一顶用两根长竹扎成的滑竿,就是他们唯一的谋生工具,就是他们
的饭碗。
无论谁都不会把自己的饭碗抛下不管的。
无忌相信他们一定还没有走远。
能够抬得动那位胖公子的人,当然也一定能抬得动这口棺材。
蜜姬道:‘如果你想找人来抬这口棺材,你只管放心去。’
无忌道:‘可是你……’
蜜姬道:‘我的腿虽然不能动了,可是我还有一双手。’
她用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轻抚着唐玉的脸:‘我一定会替你好好照顾他的,因为现在
他已经是我的饭碗,没有他,我也活不下去。’
□□□
竿夫是那位胖公子雇来的,要用他雇来的人,总得先跟他商量商量。
幸好他看起来并不是那种难说话的人,而且,他现在就算还没有被骇走,一定也已远远
的躲了起来,一面发抖,一面流汗。
无忌实在想不到他居然还有胃口躲在厨房里吃馒头。
不是一个小馒头,也不是一个大馒头,是七八个大馒头。
每个馒头里都夹着一大块五花肉,一口咬下去,油顺着嘴角流下。
他用一双又白又嫩,保养得极好的手,拿起一个馒头,带着种充满爱怜的表情,看着馒
头里夹着的五花肉,然后一口咬下去。
当肥肥的油汁从他嘴角流下来时,他就满足的叹口气。
在这一瞬间,世上所有的烦恼和不幸,都已不存在了。刚才的惊惶和恐惧,也早已忘得
干干净净。
无忌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看见这位胃口不好的人吃东西时的样子,还是觉得很羡慕。
这位胖公子吃完了一个馒头后,居然也看见了他,居然说:‘这馒头不错,你也应该吃
一个。’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好像生怕有人来抢他的馒头。
他满怀希望的看着无忌,只希望无忌赶快拒绝他的好意。
无忌当然不会让他失望,微笑摇头道:‘我也看得出这馒头不错,可惜我实在吃不下。
胖公子舒了口气,对无忌的态度立刻又变得友善多了。
于是他又拿起了一个馒头,很温柔的一口咬了下去,含含糊糊的说道:‘其实我的胃口
也不好,但是小宝一定要我勉强吃一点。’
小宝显然就是他那个英俊的朋友。
小宝当然就在他身边。
无忌道:‘你的确应该勉强自己吃一点,像你这样的人,绝不能太瘦。’
胖公子对这个人的印象更好了,忽然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无忌道:‘什么秘密?’
胖公子道:‘这里的老板还养着十七八只肥鸡,足够我们吃上个两三天。’
无忌问道:‘你准备把他的鸡都吃光。’
胖公子道:‘当然要吃光。’
无忌道:‘为什么?’
胖公子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一个呆子一样。
无忌道:‘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这里的鸡都吃光?’
胖公子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看不出,刚才我们碰到的那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强
盗?’
无忌道:‘我看得出。’
胖公子道:‘这条路上既然又有土匪,又有强盗,我们怎么能走?’
无忌道:‘你准备留下来?’
胖公子说道:‘如果有保镖的人路过,我就跟他们走,否则,我是绝对不走的了。’
无忌道:‘对,能小心总是小心点的好。’
胖公子又压低声音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无忌道:‘什么秘密?’
胖公子道:‘我知道赵大镖头要回来了,最近这两三天内,一定会路过这里。’
无忌道:‘赵大镖头是谁?’
胖公子道:‘连赵大镖头你都不知道?’
无忌道:‘我真的不知道。’
胖公子又叹了口气,道:‘赵大镖头就是赵刚,是位很有本事的人。’
无忌道:‘现在我知道了。’
他想了想,忽然又说道:‘最近我的胃口不好,一顿有两只鸡吃,也就够了。’
无忌道:‘一顿两只,一天三顿,就是六只。’
胖公子道:‘早上我吃得更少,一天有五只鸡就过得去了。’
无忌道:‘不多不多。’
胖公子道:‘实在不多。’
无忌道:‘我吃鸡吃得也不多。’
胖公子吃了一惊,说道:‘你也要吃鸡?’
无忌道:‘不吃鸡,吃鸭子也行。’
胖公子道:‘这里没有鸭子。’
无忌道:‘吃肉也可以应付得过去。’
胖公子道:‘肉已经被我吃光了。’
无忌道:‘吃光还可以去买。’
胖公子道:‘这里老板比我胆子还小,早就骇得躲起来,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怎么敢到
城里去买肉?’
无忌道:‘那么我也只好吃鸡了。’
胖公子道:‘你一定要吃?’
无忌道:‘鸭子没得吃,肉也没得吃,不吃鸡怎么活得下去?’
胖公子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道:‘这话倒也不错。’
无忌道:‘可是最近我的胃口也不好,吃得也不多。’
胖公子满怀希望的看着他,道:‘你一天要吃几只?’
无忌道:‘跟你差不多。’
胖公子道:‘跟我差不多,就是一天五只。’
无忌道:‘我早上也要吃两只。’
胖公子吓呆了,道:‘这么样说来,十来只鸡,明天我们就已吃得精光,如果赵大镖头
还没有来,那么怎办?’
无忌道:‘只有一个办法。’
胖公子道:‘什么办法,你快说。’
无忌道:‘鸡全让你吃。’
胖公子道:‘你呢?’
无忌道:‘既然鸡已经全让给你吃了,我当然要走。’
胖公子道:‘什么时候走?’
无忌道:‘现在就走。’
胖公子道:‘可是外面……’
无忌道:‘你肯把这些秘密告诉我,就表示你拿我当朋友,为了朋友冒一点险又算得了
什么?’
胖公子看着他,感激得简直好像恨不得马上跪下来。
无忌道:‘何况,你既然拿我当朋友,我就不能让你为难。’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有件事我却很为难。’
胖公子立刻问道:‘什么事?’
无忌道:‘我带着口棺材来。’
胖公子道:‘我知道。’
无忌道:‘替我抬棺材的人都不在了,我一个人总不能把棺材抬走。’
胖公子笑了:‘这件事一点问题都没有。’
无忌道:‘真的?’
胖公子道:‘替我抬滑竿的人还在,能抬滑竿,就一定能抬棺材。’
无忌道:‘你肯让他们跟我走?’
胖公子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无忌道:‘是的。’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笑得都很愉快。
无忌笑道:‘想不到我居然能碰见你这么好的人,想不到我居然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是真的想不到。
真的!
四月十九,夜。
吉祥客栈。
吉祥客栈是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负责接待客人的二掌柜叫祥哥。
祥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甚至还会说几句官话,可是他听见无忌说的话,还是显得很吃
惊。
这一行他已做了二三十年,从倒夜壶的小厮做到二掌柜。
他从来没见过像无忌这样的客人。
无忌说:‘我要两间房,要最好的,窗子要大,要通风透气。’
祥哥以为另外一间房是给竿夫睡的,就说:‘那些哥子们,平常都睡在院子里。’
无忌说:‘我知道。’
祥哥问:‘你还是要两间房?’
无忌说:‘两大间。’
祥哥问:‘还有客人要来?’
无忌说:‘没有了。’
祥哥问:‘另外一间给谁住?’
无忌说:‘那间房摆棺材。’
这就是让祥哥吃惊的原因:‘棺材也要摆在客房里?’
无忌的回答听起来好像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他说:‘棺材里是我的朋友,我从来不亏待朋友,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一样。’
祥哥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这位公子倒真是够朋友。’
□□□
——蜜姬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和唐家什么关系?
——她为什么要到唐家堡去?唐家为什么要把她置之于死地?
——她说的话究竟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洗脸的时候,无忌在想着这些问题,喝茶的时候,他也在想。
事实上,他一直都在想。
如果你要说,他想的并不是这些问题,而是蜜姬这个人,你也没有错。
如果你看见了一个蜜姬这样的女人,你也会忍不住要时时刻刻想到她的。
有些人天生就好像有种磁力,无论谁见到他,都会被他吸引。
蜜姬无疑就是这种人。
无忌恨不得马上就能看到她,但是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打开棺材,跟躺在棺材
里的人说话。
他叫祥哥把晚饭送到屋里去吃,饭菜早已送来,他却连碰都没有碰。
他觉得如果自己在这里大吃大喝,却叫蜜姬饿着肚子,是件很说不过去的事,他实在没
法子吃得下去。
可惜他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把棺材里的人叫起来吃饭。
他并不怕唐缺会来,现在唐玉还没有死,唐缺绝不敢轻举妄动的。
他只怕蜜姬会觉得太寂寞。
——他们萍水相逢,他怎么会忽然变得对她如此关心?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已太寂寞?
也许他们都已习惯了寂寞,可是两个寂寞的人相遇时,就像两颗流星无意间在穹苍中撞
到一起,总难免会发出光,发出热,发出火花来。
纵然这火花在一瞬间就会消失,却已照亮了别人,照亮了自己。
——以后会怎么样呢?
——以后的事,又有谁知道?
现在客栈里总算已安静下来,旅途中的人,通常都睡得比较早。
摆棺材的那间房,就在隔壁。
无忌推门走进去,点起了灯,灯光照着漆黑的棺木,也照着床上雪白的被。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
棺材里的人知不知道他来了?他走过去,敲敲棺盖,彷佛敲门。
他希望蜜姬能先找件衣服把自己盖起来。
‘笃,笃’。
她也在棺材里轻轻敲了两下,表示她已经知道是他来了。
于是他就打开了棺材盖。
他的心跳骤然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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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里只有一个人。
虽然只有一个人,却已将这口极宽大的棺材塞得满满的。
棺材里的这个人,赫然竟是那位一天至少要吃五只鸡的胖公子。
他正在吃鸡,吃剩的鸡骨头,一身都是。
他手里还拿着个鸡腿,看着无忌傻傻的笑道:‘我现在才知道,躺在棺材里,比坐车坐骄都舒服。’
无忌也笑了。
如果是在一年前,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甚至会被吓得跳起来。
现在他却只不过笑了笑。
——如果有人想让你大吃一惊,你对付他最好的法子,就是看着他笑一笑。
——因为笑不但可以让你冷静松弛,想吓你的那个人看见你居然还能笑得出,说不定反
而会被你吓一跳。
——只要你能运用得当,笑也是种很有效的武器。
现在无忌已学会了利用这种武器。
令人遗憾的是,这位胖公子对这种武器也同样精通。
他也在笑。
他的笑容看起来彷佛有点愚蠢,远不如无忌那么动人。
因为他脸上的肉实在太多,眼鼻五官都已被肉挤到一起,使得他看来好像永远带着种愁
眉苦脸、六神无主的样子。
幸好无忌现在已经不会再被他这样子骗过去了。
他微笑着道:‘你一定想不到我居然会在这口棺材里。’
无忌道:‘我的确想不到。’
他也在微笑,又道:‘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能够挤进这口棺材,的确不是容易事。’
胖公子道:‘幸好最近我又瘦了。’
无忌道:‘我看得出你一定瘦了不少,再这么瘦下去,怎么得了?’
胖公子道:‘其实,我还应该再瘦一点。’
无忌道:‘为什么?’
胖公子愁眉苦脸的叹道:‘因为我虽然挤了进来,却挤不出去了。’
无忌看着他,显得很同情,道:‘你当然不想一辈子躺在棺材里。’
胖公子摇头,道:‘我不想。’
无忌道:‘你一定得要赶快想一个法子。’
胖公子道:‘我看你好像是不会把我拉起来的。’
无忌承认:‘我不会。’
胖公子道:‘因为,你怕我乘机暗算你?’
无忌也承认:‘一个人做事,能够小心些,总是小心些的好。’
胖公子道:‘你能不能够替我想个法子?’
无忌道:‘能。’
胖公子道:‘什么法子,你快说。’
无忌道:‘这个鸡腿,你很快就会吃完的,等你没有鸡吃的时候,就会被饿瘦了。’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神情显得很愉快:‘照你现在这种体型,最多只要饿上个七八
天,就可以爬出来了。’
胖公子又被吓呆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饿上个七八天,那岂非要
被活活的饿死?’
无忌道:‘你办不到?’
胖公子道:‘我办不到,绝对办不到,饿一天我就要发疯。’
他可怜兮兮的看着无忌,道:‘刚才你还说我们是朋友,你一定要救救我。’
无忌摇着头,叹着气,说道:‘我也很想救你,只可惜,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他忽然又拍手笑道:‘我想出来了,还有个法子。’
胖公子道:‘什么法子?’
无忌道:‘只要把你身上的肥肉割一点下来,问题就解决了。’
胖公子又吓了一跳,道:‘那要割多少?’
无忌道:‘用不着割太多,最多只要割个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