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赌
第四章 血 战
‘寿尔康’是蜀中一家很有名的茶馆,主人姓彭,不但是个很和气很会照顾客人的生意人,也是个手艺非常好的厨师。
他的拿手菜是豆瓣活鱼、酱爆肉、麻辣蹄筋、鱼香茄子和鱼香肉丝。
这些虽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从他手里烧出来,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尤其是一尾豆瓣活鱼,又烫、又嫩、又鲜、又辣;可下酒、可下饭,真是叫人百吃不厌,真有人不惜赶一两个时辰的车,就为的要吃他这道菜。
后来彭老板生了儿子,娶了媳妇,又抱了孙子,算算自己的家当,连玄孙子、灰孙子都已经吃不完,所以就退休了。可是‘寿尔康’的老招牌仍在,跟他学手艺的徒子徒孙们,就用他的招牌,到各地方去开店,店越开越多,每家店的生意都不坏。
这里的‘寿尔康’,却是最近才开张的,掌厨的大师傅,据说是彭老板的亲传,一尾豆瓣活鱼烧出来,也是又辣、又烫、又嫩、又鲜。
所以这家店开张虽然不到半个月,名气就已经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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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也知道这地方。他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是在‘寿尔康’吃的晚饭。
除了一道非常名贵的豆瓣烧黄河鲤鱼外,他还点了一样麻辣四件、一样鱼唇烘蛋、一样回锅酱爆肉、一碗豌豆肚条汤。
他吃喝得满意极了,却被辣得满头大汗,他还给了七钱银子小账。
一个单独来吃饭的客人,能够给几分钱银子小帐已经算很大方的了。
所以他今天刚走进大门,堂口上的‘幺师’就已经远远的弯下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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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师是四川话,幺师的意思,就是店小二、伙计、堂倌。
这里的幺师,据说都是货真价实,道地道地的四川人,虽然听不见‘格老子’、‘龟儿子’、‘先八板板’这类川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土话,可是每个人头上都缠着白布,正是标准川人的标志。
川人头上喜欢缠白布,据说是为了纪念十月渡泸的诸葛武侯。
七星灯灭,武侯去世,川人都头缠白布,以示哀悼,以后居然相沿成习。
一入川境,只要看见头上没有缠着白布的人,一定是川人嘴里的‘下江人’,也就是‘脚底下的人’,吃一顿三十文钱的饭,也得多付十文。
幸好这里不是蜀境,今天也不是无忌请客。
所以他走进‘寿尔康’大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愉快得很。
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愉快,就只有天知道了。
主人有两位,贾六、廖八;客人只有无忌一个。
菜却有一整桌,只看前面的四冷盘和四热炒,就可以看出这是桌很名贵的菜。
酒是最好的泸川大曲。
无忌微微一笑,道:‘两位真是太客气了。’
贾六和廖八确实很客气,对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客气一点有什么关系。
到这里来之前,他们已经把这件事仔细讨论了很久。
‘那个人虽然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可是他说的话,我倒很相信。’
‘你相信他能对付赵无忌?’
‘我有把握。’
‘你看见过他的功夫?’贾六本来一直都抱着怀疑的态度。
‘他不但功夫绝对没问题,而且身上还好像带着种邪气。’
‘什么邪气?’
‘我也说不出,可是我每次靠近他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有点发毛,总觉得他身上好像藏着条毒蛇,随时都会钻出来咬人一样。’
‘他准备怎么样下手?’
‘他不肯告诉我,只不过替我们在寿尔康楼上订了个房间雅座。’
‘为什么要选寿尔康?’
‘他说话带着川音,寿尔康是家川菜馆子,我想他在那里一定还有帮手。’
寿尔康堂口上的幺师一共有十个人,楼上五个,楼下五个。
贾六曾经仔细观察过他们,发现其中有四个人的脚步,都很轻健,显然是练家子。
等到他们坐定了之后,楼上的幺师又多了一个,正是他们的那位‘朋友’。
‘我们约定好五万两银子先付三万,事成后再付尾数。’
‘你已经付给了他?’
‘今天一早就付给了他。’
‘帖子呢?’
‘帖子也已经送给了那个姓赵的,还附了封短信。’
‘谁写的信?’
‘我那大舅子。’
廖八的大舅子虽然只不过是个监生,写封信却绝不成问题。
信上先对无忌表示歉疚和仰慕,希望无忌必要赏脸来吃顿饭,大家化敌为友。
‘你看他会不会来?’
‘他一定会来。’
‘为什么?’
‘因为他天生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无忌当然来了。
他从不拒绝别人的邀请,不管谁的邀请都一样。
‘他们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等到第一道主菜豆瓣鲤鱼端上来的时候,只要我一动筷子挟鱼头,他们就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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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主菜还没有开始上,只上了四冷盘和四热炒,廖八手心里却已开始冒汗。
他并不是没有杀过人,也不是没有看见过别人杀人,只不过等待总是会令人觉得紧张。
他只希望这件事赶快结束,让赵无忌这个人永远从地面上消失。
因为这件事绝不能让焦七太爷知道,所以,一动手就绝不能出错。
无忌一直显得很愉快,好像从未发觉这件事有任何一点值得怀疑。
虽然他‘白天从不喝酒’,也吃得不多,话却说得不少。
因为他在说话的时候,别人就不会发现他一直在注视观察。
他看不出这地方有什么不对,几样菜里也绝对没有毒!贾六和廖八也吃了不少。
他们甚至连贴身的随从都没有带,外面也看不到有任何埋伏。
难道他们真的想化敌为友?
唯一有点奇怪的地方是,这里有几个幺师特别干净。
他们上菜的时候,无忌注意到他们连指甲缝里都没有一点油垢。
在饭馆里做事的,很少有这么干净的人。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有阴谋,也应该想到这一点,把自己弄得脏一些。
其中还有个堂倌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很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但是无忌却又偏偏一直想不起来。
他很想看看这个人的脸,可是这个人只在门口晃了晃,就下楼去了。
‘这地方的堂倌,我怎么会认得?身裁长得相像的人,世上本就有很多。’
他一直在替自己解释,因为他并不是真的想找贾六、廖八他们的麻烦。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他要用这法子去找一个人。
他认为,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够找得到。
‘寿尔康’远近驰名的豆瓣鲤鱼终于端上来了,用两尺长的特大号盘子装上来的,热气腾腾,又香又辣,只闻味道已经不错。
屋子里一直有两个幺师站在旁边伺候,端菜上来的人已低着头退下去。
廖八道:‘有没有人喜欢吃鱼头?’
贾六笑道:‘除了你之外,只有猫才喜欢吃鱼头。’
廖八大笑,道:‘那么我只好独自享受了。’
他伸出筷子,去挟鱼头。
就在这时,桌子忽然被人一脚踢翻,无忌的人已扑起,大喝一声,道:‘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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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菜的幺师刚退到门口,半转过身,无忌已扑了过去。
就在这同一剎那间,一直站在屋里伺候的两个幺师也已出手。
他们三个人打出来的都是暗器,两个分别打出六点乌黑色的寒星,打无忌的腿和背。
他们出手时,才看出他们手上已戴了个鹿皮手套。
和廖八谈生意的那个壮汉,也乘着转身时戴上了手套,无忌飞身扑过去,他身形一闪,回头望月式,竟抖手打出了一片黑蒙蒙的毒砂。
本已退到角落里的贾六和廖八脸也变了,失声而呼。
‘暗器有毒!’
他们虽然还没有看出这就是蜀中唐门威震天下的毒蒺藜和断魂砂,却知道手上戴着鹿皮手套的人,打出的暗器一定剧毒无比。
无忌的身子凌空,想避开后面打来的十二枚毒蒺藜,已难如登天,何况前面还有千百粒毒砂!
就算在唐门的暗器中,这断魂砂也是最霸道、最可怕的一种。
这种毒砂比米粒还要小得多,虽然不能打远,可是一发出来就是黑蒙蒙的一大片,只要对方在一丈之内、两丈方圆间,休想躲得开,只要挨着一粒,就必将腐烂入骨。
这次行动的每一步骤、每一点细节,无疑都经过了极周密的计划。
三个人出手的位置应该如何分配?
应该出手打对方的什么部位才能让他绝对无法闪避?
他们都已经算得很准。
可是他想不到无忌竟在最后那一瞬间,认出了这个头缠白布的壮汉,就是上官刃那天带去的随从之一,也就是把赵标杀了灭口的凶手,和曾经在和风山庄逗留了好几天的人。
无忌虽然并没有十分注意到这么样一个人,脑子里多少总有点印象。
就是这点印象,救了他的命。
他抢先了一步,在对方还没有开始发动前,他就已扑了过去。
这壮汉翻身扬手,打出毒砂,惊慌之下,出手就比较慢了一点。
他的手一扬,无忌已到了他胁下,拳头已打在他胁下的第一二根肋骨上。
骨头破裂的声音刚响起,他的人也已被翻起,刚好迎上后面打来的毒蒺藜。
十二枚毒蒺藜,竟有九枚打在他的身上。
他当然知道这种暗器的厉害,恐怕已堵住了他的咽喉,他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觉得全身的组织一下子全都失去控制,眼泪、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涌出。
等到无忌将他抛出去时,他整个人都已软瘫,却偏偏还没有死。
他甚至还能听得见他们那两位伙伴的骨头碎裂声和惨呼声。
然后他就感到一只冰冷的手在掴他的脸,一个人在问:‘上官刃在哪里?’
手掌不停的掴在他的脸上,希望他保持清醒,可是,问话的声音,却已愈来愈遥远。
他张开嘴,想说话,涌出的却只有一嘴苦水,又酸又臭又苦。
这时他自己却已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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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终于慢慢的站起来,面对着贾六和廖八。
他的脸上全无血色,身上却有血,也不知是谁的血溅上了他的衣服。
那上面不但有别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知道他的脸已经被几粒毒砂擦破,还有一枚毒蒺藜打入他的肩头。
可是他绝不能让别人知道。
现在毒性还没有完全发作,他一定要撑下去,否则他也要死在这里,死在廖八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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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八的手是湿的,连衣裳都已被冷汗湿透。
刚才这一瞬间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是场噩梦,令人作呕的噩梦。
骨头碎裂声、惨呼声、呻吟声,现在一下子全部停止。
可是屋子里却仍然充满了令人无法忍受的血腥气和臭气。
他想吐。
他想冲出去,又不敢动。
无忌就站在他们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们,道:‘是谁的主意?’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承认。
无忌冷笑,道:‘你们若是真的要杀我,现在动手还来得及。’
没有人敢动。
无忌冷看着,忽转身走出来:‘我不杀你们,只因为你们根本不配我出手。’
他的脚步还是很稳,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已将支持不住。
伤口一点都不痛,只有点麻麻的,就好像被蚂蚁咬了一口。
可是他的头已经在发晖,眼已经在发黑。
唐家的毒药暗器,绝不是徒具虚名的,这家馆子里,一定还有唐家的人,看起来特别干净的幺师,至少还有两三个。
用毒的人,看起来总是特别干净。
无忌挺起胸,坚步向前走。
他并不知道他受的伤是否还有救,可是他一定要走出去。
他就算要死,也绝不能死在这里,死在他的仇人们面前。
没有人敢拦阻他,这里纵然有唐家的人,也已被吓破了胆。
他终于走出了这家装潢华美的大门。
可是他还能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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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灿烂,他眼前却愈来愈黑,在路上走来走去的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跳动的黑影。
他想找辆大车坐上去,可是他找不到,就算有辆大车停在对面,他也看不见。
也不知走了多远,他忽然发觉自己竟撞到一个人的身上了。
这人好像在问他话,可是声音又偏偏显得模糊遥远。
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他的对头?
他用力睁开眼睛,这个人的脸就在他眼前,他居然还是看不太清楚。
这人忽然大声道:‘我就是轩辕一光,你认不认识我?’
无忌笑了,用力抓住他的肩,道:‘你知不知道我自己跟自己打了个赌?’
轩辕一光道:‘赌什么?’
无忌道:‘我赌你一定会来找我。’他微笑着又道:‘我赢了。’
说出了这三个字,他的人就已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