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认为,热衷组织同学会的人无非种人:混得好的和吃不饱的。搞一个名目,然后在同学群里喊一嗓子,约一帮以前大学四年加起来可能连十句话都说不上的同学出来叙旧,有意思伐?
这样的同学会,无非就是看混得好的坐在主人位上,把原本的长袖衬衣硬是捋成短袖,确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手腕上那块江诗丹顿。看吃不饱的在各个位置旁边敬烟敬酒,最后不忘送上自己的名片:我现在在XX公司做寿险,生命诚可贵,性急不是罪,以后上险记得找老同学,有优惠!
魏东戴不上那么贵的表,也不至于做老同学的生意,这样的聚会,能推则推,毕竟现代社会,时间金钱精力都宝贵,去多了就是浪费。大学四年的兄弟卷毛知道魏东的秉性,无聊的大会小会也懒得叫魏东了,这次,他的QQ却锲而不舍的跳出来敲魏东,一再保证说这次是小范围聚聚,问魏东要不要去。
魏东边改方案边给他发过去一个好走不送的表情。
卷毛回他一个猥琐的笑容:怎么,还忘不了她啊?
魏东随手便打:早忘了。
卷毛发来一个笑哭的表情:我还没说是谁呢。
魏东沉默,那边发来一份参会名单,卷毛特意用红色加粗的大黑体标出的两个字:惠玉。
如此温婉可人的两个字,却是魏东整个大学荷尔蒙分泌的源泉。那时候的惠玉,黑发圆脸,温柔漂亮,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静坐时如一副油画,很有中国女人的古典美。魏东第一次见她便惊为天人,掏心掏肺死缠烂打了两年,惠玉终于被他打动,让他牵到了自己柔若无骨的小手。
在一片才子配佳人的艳羡中,两人相亲相爱的度过了大学的后两年,情到浓时,他们甚至还讨论过以后的婚礼。魏东偏爱中式风格,觉得她穿上古典的旗袍一定是最美的新娘,可惜惠玉一直钟情于WERA WANG,一件婚纱相当于三线城市半套房的牌子。她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只要看到杂志上有这个牌子的婚纱图片,她都要精心剪下来贴在床头欣赏。魏东虽然不能理解一件纱裙为什么会卖这么贵,但这是惠玉想在自己的婚礼上穿的衣服,他想,自己要娶她,总要先买得起这样一件婚纱吧?
这样一件婚纱的价格,对于薪水少得可怜的毕业生而言,无异于鸭梨山大。每个存不下钱的月底,都标志着他们的婚礼又要往后延期。
为了能早日把惠玉娶回家,魏东开始想尽办法赚钱,公司里别人不愿接的难缠项目刁钻客户,只要有奖金,他统统都接下来,每天加班熬夜让他睡眠几度不足,别说跟以前那样陪着惠玉逛街吃饭看电影,就连惠玉把饭菜做好给他端过来,他也没时间好好吃上两口。除了公司的活,他还偷偷接私单,那段时间,只要有钱,只要他醒着,他除了赚钱,就是赚钱。
在一个轮资历经验的行业,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毛头小子,就算拼了命的干,收入方面不见得能有多大改变,但另一个方面的情况却立竿见影——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加班,女朋友惠玉已经很久没跟他一起吃过饭了,连电话都少了许多,以前九百分钟包月免费打外加五百条封顶短信都不够还要续加的话费,现在每个月竟然还剩余八百七十五分钟,更不用说发短信了。
面对惠玉的抱怨,魏东做得最多的,就是从电脑前腾出两秒钟的时间,摸摸她的头,说赚到钱就好了。惠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找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魏东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得赶紧赚钱,只要他把那件闪闪发光的WERA WANG 放在惠玉面前,他相信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甚至会比以前更好。
然而事情的变化要比他存钱的速度迅速得多,不久后,惠玉决绝的跟魏东分手,转身找了个准拆迁户的儿子。
魏东差点背过气去,那段时间,卷毛每天陪着半死不活的魏东喝了不知道多少瓶的白酒,末了叹了口气,拍拍魏东的肩膀:先赚钱吧兄弟。
这几年魏东卯足了劲玩命的干,在年近三十岁的年纪,用颈椎病和胃病总算在这个超一线城市里换来一套两居室的首付和一辆抬身份的车子,以及,一个听起来挺唬人的头衔,谈不上成功,至少居有定所,衣食无忧,看起来也前途光明。
这么说吧,这些年,支撑魏东玩命赚钱的,全是当初被惠玉甩时的不甘心。他恨她的薄情寡义,恼她的见钱眼开。但随着融入了虎狼般的生活,各种现实的问题接踵而来,魏东就算不服气不甘心,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在一个房价一晚上就能差出好几个零的地方,谁能对准拆迁户的后代无动于衷呢?
分手以后魏东就再没见过惠玉,他们虽然在同一个城市里,但就像缘分已尽,连见一面都是不可求的事情。然而没法见面不代表不知道她的消息,偶尔跟卷毛一起撸串的时候,会听到卷毛用破锣嗓跟他说:东边郊区你知道吧,那片鸟不拉屎的地方,惠玉跟那男人的一家就住那。据说他们狮子大开口,跟开发商的拆迁款谈不拢,进程被卡,拆迁户成了钉子户,附件的村民都已经住进了高档小区,只有他们一家还坚守在城乡结合部,过着时不时断水断电的原始生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魏东看着如今穿衣镜前的自己,刚剪的发型显得整个人精神抖擞,身材比毕业时要壮了些,相比这个岁数随处可见的发际线后移和大腹便便的啤酒肚,魏东这种健硕匀称的身材简直完美。他扣上阿玛尼衬衣袖口那颗方形的鲍鱼壳扣,褪去了年少轻狂,保养得宜的脸上少了分毛糙多了分深沉,那种现在流行的迷人大叔身上所具备的一切,他都不缺。
压抑了这么久,是时候来一场反击战了,他想。
魏东穿上擦得铮亮的皮鞋,开着同样光洁如新的奔驰E级前往聚会地点,一路上幻想着各种跟惠玉重逢的情景,心中五味杂陈,尴尬、忐忑和激动汇集成脚下的力道,油门轰了起来,半个小时的路程魏东二十分钟就到了,站在包厢门口,听到里面嘈杂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门去。
如卷毛所说,是一场小型聚会,里面只有一桌人,尽管几年没见,魏东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十点钟方向,正跟旁边一位颧骨高耸的女同学聊天的惠玉。她当年可爱的小圆脸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大圆盘,以前纤细的身形,现在只能团成一团,挤在宽大的印花T恤里,那头引以为傲的黑直长发,令人心痛的变成了枯草似的的蜡黄色,一看就是被劣质染发剂毒害和长期缺少护理造成的后果,她把它们草草的挽成一个髻,看起来更像脑后的一堆草。
或许是大家的样子都变得有些离谱,相互看着倒也没太多惊讶,直到看到变化不大的魏东走进来,这才群情激奋了:岁月这个碧池,竟然也会选择性的杀猪。
卷毛早给魏东留了座,他挤眉弄眼的拍了拍惠玉旁边的椅背。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基于一个被甩男人的不甘心,魏东依旧无法释怀,他挺直腰杆,面上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一步步朝她走过去,时间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当年青春的时光里,只可惜,故事里的主人,已经心境不再,面目全非。
惠玉丝毫没有尴尬,不经意的看了眼魏东腰间的那根爱马仕皮带,露出以前惯有的笑容:好久不见。
魏东客气的回了同样的话,他以为她会以此为契机,跟他说她这几年过得如何不好,然后再借着酒精跟他套近乎聊旧情。然而并没有,她并没有再跟他说话,而是转过头跟她旁边的高颧骨女同学讨论在哪拍婚纱照比较划算。魏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这跟来时他在脑中幻想的情节完全不符。
趁着惠玉去上厕所,旁边的卷毛一把拉过魏东,下巴朝惠玉的背影努了努,压低声音摇摇头说:听说下个月就要发喜帖了,也不知看上那拆迁户哪点,听说那家开发商已经彻底放弃那个钉子户了,她嫁过去,说不定也就在那断水断电的城乡结合部住一辈子了,图什么啊你说。
魏东心情糟糕透顶,却没法像其他人那样一醉解千愁,他是开车来的。
吃饱喝足,一群人闹闹哄哄的还要去唱歌,十个人只有两辆车,惠玉一路挽着高颧骨女同学的手臂,跟着大家嘻嘻哈哈的来到停车场。魏东拿着车钥匙,隔着老远就开始遥控开锁,奔驰E特有的车灯光线和车身在昏暗的停车场里晃得大家一愣,估计除了卷毛以外,谁都没想到他能混到这个程度。魏东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幼稚,但他就是想让惠玉知道,他这些年,混得并不差。
魏东先上车,倒车的时候,他特意在后视镜里观察惠玉,她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她的脸上,挂的不是惊讶和懊恼,而是一种安稳的笑意,这个表情他很熟悉,当年她说要嫁给他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曾出现过这样的笑容。
魏东把车刚开到他们,一旁的手机响了,是他一直跟着的大客户,对方说要他马上把方案修一下发过去,魏东挂上电话叹了口气,探出头抱歉的说:不好意思,公司有急事,我要回去加班了。
魏东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看着惠玉的,她的脸上依旧淡淡的,一如他们分手之前,她对他说的无数次加班时,她已经麻木的表情。
车子慢慢启动,后面的女人越来越远,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她离开他,或许并不是因为他没钱,她只是,在他日渐只顾赚钱的疏离中,不再爱他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