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街头看到一个戴眼镜留着西瓜头的瘦弱男孩,在早餐摊点前排了很久的队,眼看就要排到时,被旁边的人大摇大摆的插队也不敢出声的,那大概就是我。如果你看到有人在走路时被其他男生的公路赛剐蹭到,然后默默忍着疼痛不敢出声的,那估计也是我。如果你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看到老师拿着物证指着另一个学生问:是不是他抢了你的钱?旁边那个吓得浑身哆嗦拼命摇头的怂货,那一定就是我。
我在这所寄宿高中里上高一,我们每周五下午放假回家,然后周日下午再从家里回到学校。每当这时,学校门口周围会出现很多卖吃的小摊点,而我从都不会在这些摊点前驻足,倒不是因为不馋,而是多年的被欺负经验告诉我,那些躲在摊子后面的混混,正等着像我这样在家补充了粮草,送钱过去的面瓜。
还是一个周日,正当我又急急要冲进校门时,看到不远处我的女神刘雯正在一群混混的包围圈中,确切的说,是刘雯站在一个混混聚集的烧烤摊前,而此刻,一个混混正面目狰狞的从她手里抢走肉串和钱。
一瞬间,我只觉血往上涌,身上燃出一股发狠的劲,被欺负了多年的怨恨瞬间喷发出来,平时怂惯了的我,此时竟然抡起手上的饭盒,大吼一声便冲上前去,在混混们反应过来之前,一盒饭菜全扣到了欺负刘雯的混混头上。
周围足足安静了两秒钟,随后便是抄家伙的声音,我对着旁边吓傻的刘雯大喊了一声:快走!
下一秒,我就成了一群混混的人肉沙包,被打得异常惨烈,打得昏天黑地时我听到旁边竟然有混混叫得比我还惨,我心中一动,难道还有帮我的人?人影晃动中,我似乎看到一头利落的短发和一副带着拳刺的白手套。
桌子板凳酒瓶被扫了一地,好在学校旁边就是警察巡逻点,几分钟后,所有人都被赶来的巡警捞上了车。
警卫室里,我捂着鼻血,低着头站在巡警前面,又变回了怂逼,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
巡警不耐烦了,指了指倚在墙角的一个秀气的短发女孩,问我:你们一起的?
我努力睁开被砸肿的眼,模模糊糊中看到一张小巧又傲气的脸,心里一惊,这不是高中部人称“快手章鱼”的女流氓吗?这种传说中的人物,怎么可能跟我这样的小透明一伙?我毫不犹豫的摇了摇混沌的脑子。
一旁的混混忍不下去了:警察叔叔他骗人,你看我们身上这伤,全是这女的给弄的,他们不是一伙的才怪!
巡警转头又问我:你们为什么打人?
我嗫嚅道:他……他抢我同学的肉串和钱。
欺负刘雯那混混差点蹦起来:那是我的肉串和钱!老子只是让那女的帮忙递过来而已,谁知他冲过来就给我一饭盒!还有那女帮凶,发了疯似的用酒瓶抡我,警察叔叔,你可要帮我们主持公道啊。
事情的真相总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所有看似的巧合最后都是必然。
所幸事情不大,我们被教育了一会就被放出来了,我担心混混们一出门就报复,没想到他们看着章鱼,溜得比我还快。章鱼顺了顺头发,面无表情的从包包里掏出一件校服穿上,抬腿就走。
我追上去跟在她后面,犹豫道:你……你刚才为什么要帮我?
她眼一斜,说:你想多了,我只是看人打架手痒而已,不是特意帮你。
话虽如此,无论她是不是特意帮我,我的确因为她的出手而少受了攻击,作为一个男人,我得有点表示。
于是,我从书包里拿出作为一个卢瑟常年必备的创可贴,跟她说:你的手臂流血了,这个牌子的超好用,来一帖?
估计从来没人跟打架王推荐过创可贴,章鱼看看伤口又看看我,说:我从来不用这东西。
我一副深有体会的样子继续劝她:女孩子留疤不好看,我帮你贴上吧。
她秀气高挺的鼻梁微微皱了皱,犹豫了几秒,同意了。
回到学校,鉴于我基本全程被按着打,就算跟混混干过架也然并卵,我在班里的地位依旧没有提升,刘雯更没有因为我的英雄救美而改变对我一贯的冷若冰霜。我腿上绑了一个周的绷带,以为这个昙花一现的热血插曲就要这样过去,没想到周五放学时,章鱼忽然找到我,说:上次那群混混正在门口等着,不想挨打就别从大门出去。
学校的围墙有一溜小商铺,我可以从其中任何一家溜走,我猜她来的目的就是让我从小道逃走,但她为什么要特意来通知我呢?
我下意识的问她:那你呢?
她转身边往大门走边套上那副让人胆战心惊的拳刺白手套:老娘等他们一星期了!
想到门口就有一群拿着棍棒等着的混混,说不害怕是假的,但看着一个女生头也不回前往应战,我体内的热血竟然被这背影点燃了,可惜也就燃了两三秒而已,怂货当惯了,自然是没有跟着挽起袖子冲出去的魄力,但作为一个男人,就冲她仗义的过来跟我说这事,我就应该有所表示,我已经想好了,我虽然不能跟她一起并肩作战,但我可以把她送进医院啊。
打定主意,我忐忑的在小吃店心焦的等了半个多小时,度秒如年的感觉堪比等待中考结果,期间我几次想冲出去看,最后还是坐了下来,我就这么来来回回的走来走去,在老板心烦赶人之前,我一咬牙,用尽最快的速度,跑向学校门口的那条有名的决斗暗巷。
天已经暗下来,路上除了一堆烟头和几条折了的棍棒显示出刚才的激烈战事,周围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借着路灯仔细查看地下,想象着章鱼刚才在这里跟别人群殴的场景,心中的愧疚越发浓重。不知章鱼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当时的她有没有帮手,我昏昏沉沉心神不宁的回到家里,头一歪,倒在床上。
大概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吧,大家开始叫我面瓜,就是任人捏扁搓圆也不敢吭声的怂货代称,之所以从三四年级开始,是因为在那之前,我也曾是一位热血少年。
那时我家还住在棉纺厂的宿舍大院里,整个大院里面全是按着官级分配住房面积的棉纺厂职工。记得三年级的时候,厂里在大食堂办了个大的晚宴,所有职工都能参加,这事对过年才能放开肚皮吃肉的我来说,简直如美梦一般。
那天一放学,我就跟同住在大院里的张瑜一起奔向旁边的工厂,正遇上我爸跟在她爸一起走出来,张瑜一下跑到他爸跟前,说:爸爸我想吃鸡腿!
她爸笑咪咪把他一把举起来放到肩膀上:一会让你吃两个大的!
我也朝着我爸奔去,没想到他朝我喝了一声:你来干嘛?
我看着骑在她爸肩上兴高采烈的张瑜,声音低了下去:我也想吃鸡腿。
我爸黑着脸瞪我:吃什么吃,滚回家找你妈去!
我无地自容,灰溜溜的独自往家走,正低落难受,转头一看,张瑜正默默跟在我后面。
我诧异问她:你怎么不去吃鸡腿?
她咽了咽口水,红着脸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这事过了不久,张瑜拿着压岁钱请我吃街口那家烤羊肉串,没想到刚烤好就被学校里的小霸王看到,硬要抢张瑜手里的肉串和钱,我冲上去跟小霸王打在一起,最后没捞着便宜的小霸王竟然转头回家拉着他妈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来,我爸二话不问,众目睽睽之下之下抄起棍子就把我揍一顿,小孩也是有自尊的,在对方的幸灾乐祸和我爸的凶神恶煞的警告声中,我慢慢矮了下去,从此,在学校里小霸王再想欺负我时,会在之前加上一句:你要敢还手,我告诉你爸去!
我终于慢慢放下拳头,不还击只闪躲,在孩子的世界里,越是不敢反抗就越是被欺负,慢慢的,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怂货,我在班上不敢跟任何人正面对峙,就算被故意挑衅,捏烂了拳头也不敢再打回去,很多次,都是张瑜冲上来帮我推开那些欺负我的人,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个张瑜,可惜,在四年级的时候,张瑜的父亲离开了棉纺厂下海,全家搬走了,从此,我只剩下我自己。
我默念着这些年刻在心中的名字,张瑜……张瑜……章鱼……章鱼?!脑中影像重叠,我从没想过,十几年后,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从梦中惊醒,我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焦急的期盼周日下午的上学。度日如年的熬了一天,终于到了周日,我一早就去了学校,但一直等到傍晚校门关上,也没有等到张瑜。
我六神无主心烦意乱,摸到她的班里跟人打听她的消息,我没想到,她的朋友跟我一样少得可怜,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在我临出门前,几个不穿校服的男生拦住我,说:章鱼今晚跟隔壁高中有一场架,要去就带上家伙。
我没想到,软弱如我,有朝一日会坐在几个坏学生的机车后座上,拿着半截凳子腿去打群架。等我们去到时,场面已经相当混乱,我第一次真切的看到打架时的张瑜,那样的歇斯底里那样的不顾一切。
带我来的人没料到对方的人竟然这么多,一转眼溜了,我看着眼前那个瘦弱倔强却拼尽全力的背影,脑中想起老妈曾经略微感慨的话:听说张瑜她爸下海有钱了,不要她们母女了,她妈带着张瑜改嫁,继父对她很不好……
我血往上涌,一咬牙一闭眼,拿着棍子冲了过去。
等再能跟她说话时,我们已经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
我用受了伤的右手颤颤巍巍的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再用牙咬开上面的贴纸,然后笨拙的把它贴到张瑜的脸上,说:女孩子留疤不好看,从现在开始,你想打的每一场架,都让我来。
张瑜没答应也没拒绝,从那以后,只要张瑜出现的地方,必定有我的身影,我像小时候那样,在张瑜出手之前就朝对方先扑了上去,一次比一次迅速,打架这事,一回生两回熟,跟张瑜重逢后,那个曾经热血的少年,终于又回来了。
打架再厉害,受伤也是在所难免,终于,在一次打红了眼后,我的左手食指折了,再也抬不起来,从十多年前那次分别后,我第一次看但张瑜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在那以后一直到毕业,她再也没拉我去打过架。
我从来没跟张瑜说过任何有关感情的话,但我知道,行动是最动人的告白,重遇张瑜之后,在分开读大学的日子里,我总算有了一件像样的心事。
毕业后,我推掉人人羡慕的好工作,义无反顾的回到了张瑜的身边,拿着四年勤工俭学的钱开了一家章鱼烧烤店。穿着蓝白格子连衣裙的张瑜坐在收银台前笑得腼腆,那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她,终于回来了。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始终相信,当初所有失去的,都将以另一种形式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