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从这小皇后入手,化解肃泰与阿虚之间的罅隙,使他们能有君臣相得的机会?”端木老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挑了挑眉,反问,“这想法是不是太天真了点?”
宋宜笑从容道:“外祖母,咱们燕侯府,与陛下之间,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甚至夫君对陛下,还有拥立之功!”
“如果我没住进这府邸来,也还罢了。”端木老夫人似笑非笑,“现在你这是想赶我走吗?只是即使我现在就走,恐怕我做的事情,仍旧要被记到燕侯府头上吧?”
“您这话说的,这些年来要没您的暗中庇护,我们哪能有今日?”宋宜笑轻笑了一声,说道,“但您做的那些事情……陛下为什么要恨您?说句不好听的话,没您替陛下解决掉端化他们,陛下哪有登基的机会?陛下最大的仰仗,无非是两件:一件是本身的资质,一件是苏家。您跟苏家,可是积年的盟友!陛下如果要恨您,在这之前,最该恨的也是他的外家不是吗?”
端木老夫人道:“做了皇帝的人,心思跟没做皇帝之前,那是两回事--肃泰他没登基的时候,自然是巴不得支持自己的势力越强大越好、越多越好!但他坐上那个位子之后,又怎么会喜欢看到自己的权力被分走?当年显嘉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老夫人眯起眼,“所以苏家未来都未必安全,更何况是咱们家?!”
她淡淡道,“把希望寄托在帝王的仁慈上,善窈,你忒天真了!”
“我却以为,陛下不是先帝。”宋宜笑摇了摇头,“因为陛下的平生,过得可比先帝轻松太多了!”
见老夫人挑眉,示意自己讲下去,她继续道,“先帝乃是正宫嫡子,按说肃惠王爷与襄靖王爷既然已不在人世,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他该是理所当然的储君。然而因为惠宗皇帝盛宠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的缘故,先帝的登基之路非但困难重重,甚至从幼年起,就受到了许许多多的折辱!”
“以至于先帝拖着病体承位,尚未施展抱负,却先要为自己驾崩之后,撇下来的老母幼子,同母姐妹,如何是好,终日忧心忡忡!”
“这种情况下,先帝心中难免猜疑日重,看谁都像不安好心,行事也是看似宽厚,实则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这是因为先帝的经历,见过太多的阴暗与龌龊,是以他在对自己病体无能为力的处境里,想其他人的时候,也容易朝坏的那方面去揣测--说句大不敬的话:早年的苦日子,在先帝心目中留下来的痕迹,太深刻了!”
记得宋宜笑第一次到占春馆时,陆钗儿带着嘲笑为她解释占春馆的来历时,就因为误提了一句显嘉帝做皇子时候的事情,被嫡姐陆蔻儿敲打,让她不许多嘴--因为谁都知道,那段岁月是显嘉帝的大忌。
纵然他已经君临天下,成为公认的明君,当初高高在上的那些人早已湮灭在尘埃里,他却始终放不下。
可见那段岁月在这位英明的先帝看来,恐怕是刻骨铭心的。
而他越记得那样的日子,对身边人的揣测,又怎么可能光风霁月?!
当然宋宜笑一点都没有为显嘉帝开脱的意思,她只是单纯的认为肃泰帝跟显嘉帝不是同一类人而已,“但当今这位陛下,虽然因为不是先帝长子,始终被先帝拒绝立为储君,可先帝对太后十分敬重,对苏家也一直给足了场面上的体面。陛下他从落地起,在太后与苏家的庇护下,没有受过什么了不得的委屈不说,即使当年夺储失败,被流放去封地,这两年间,也有苏家看着,没叫他受到什么折辱,顶多十分失意罢了--所以这位陛下,心中所积累的愤懑与怀疑,又哪能跟先帝比?!”
最重要的是,“先帝是苏家教出来的,当今陛下也是。外祖母以为,苏家会不汲取教导先帝时的教训吗?”
端木老夫人叹了口气,有点意兴阑珊:“说了这么多,还是抵不过那句话:人心,总是会变的!”
“但也未必一定会变坏。”宋宜笑接口,“我也不是说让夫君做个忠臣,从此对陛下再无二心--只是外祖母请想:现在夫君跟陛下还是要做君臣的,能够好好相处,何必防备重重,弄得不欢而散呢?”
端木老夫人听到这儿,抬眼扫了她一眼,不置喜怒的说道:“看来你倒是很看重那个小皇后,为了继续跟她来往,煞费苦心的想这番说辞了吧?”
“也是因为她值得我看重。”宋宜笑走到她身边,有些撒娇的扯住她袖子,“太皇太后是她嫡亲外祖母,清江郡主他们,亦是她同母异父的兄姐,论亲近,这些人都比燕侯府跟她亲!可她却更愿意相信我--陛下又很看重她,外祖母您说,咱们何必非要把她推开呢不是?”
“她现在能不最信任你们吗?”端木老夫人淡淡道,“肃泰自有生身之母太后在,他以前又没受过裘氏那个老妇的抚养,祖孙之情淡薄,裘氏往后也就是在清熙殿里等死罢了!至于清江那些人,从来不问政事!眼下唯一可以给那小皇后做靠山的,就是你们夫妇了。她哄着点你,换取你指点她扶持她,让她坐稳了凤位……到那时候,她想怎么替晋国报仇不可以?!”
宋宜笑知道这位外祖母经过重重打击之后,根本不相信亲情之外的感情,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始终天真无邪的人,急速思索了会之后,遂道:“既然外祖母怀疑舞樱心里记着母仇,那么咱们更加不能跟她疏远了不是?把她搁在跟前看着,总比跟她恩断义绝,不知道她的变化好吧?”
再者,“陛下与舞樱乃是两情相悦,如今夫妇分居内外,尚且日日使人探问不止,可见夫妻情深!咱们这会比着对清江郡主他们,将舞樱拒于千里之外,这夫妻一体,陛下知道了,岂不是要越发对夫君猜疑了?”
“固然陛下现在奈何不了夫君,但君臣之间这么早就存下怨怼,于夫君也非有益之事。”
“你非要这么做我也不拦你。”端木老夫人摩挲着茶碗,闭目思索了会,睁眼道,“不过你最好记牢了仪水的例子,别好心好意的帮人,帮出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才好!”
宋宜笑见她这么说,忙道:“谢外祖母提点,我必铭记在心!”
她走之后,心腹婆子进来伺候,见端木老夫人支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到桌边沏了盏茶端过去,笑道:“老夫人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在想善窈这孩子。”端木老夫人闻言才收了手臂,朝后靠了靠,接过茶碗浅啜一口,搁到手边的案上,说道,“她方才过来,却是提要求的,希望我允她与那即将正式受册的小皇后来往。”
顿了顿,“她想把这小皇后拉到自己这边来。”
婆子微讶:“那一位,怎么也该知道生身之母是怎么死的了吧?”
“当然。”端木老夫人挑了挑眉,说道,“不过善窈觉得那小皇后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却是很有信心把她哄好呢?”
婆子微微蹙了眉,有些担忧:“就算那一位现在天真着,往后在宫闱里滚上一圈,只要不死,哪有不磨砺出来的道理?到那时候,奶奶还哄得住?毕竟奶奶又不可能成天在宫里盯着她!”
端木老夫人嘿然道:“这不是很好吗?无论肃泰还是他这个小皇后,如今瞧着对燕侯府都没什么敌意,反倒颇有些亲近的意思--阿虚的性情你也知道,他是不喜欢迁怒无辜的,否则当日怎么会要我放过清江他们?”
“虽然他这回拦下我,确实有陆氏气数未尽的缘故。”
“然而如果肃泰一直待他不错的话,即使将来有了这样的机会……我恐怕他也未必下得了手?”
“想当初如果不是袁雪沛唆使着梁王,再三挑拨阿虚跟端化,阿虚只怕一直要保端化呢?!”
老夫人眯起眼,说道,“孩子大了,难免有自己的主意……就让他们自己去做吧!横竖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上些日子!”
婆子叹道:“您这会本该含饴弄孙的。”
她觉得宋宜笑有点不体谅老人了,端木老夫人这辈子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跟外孙团聚,怎么还要做让老人家不放心的事情呢?
而这时候的宋宜笑,正命人去书房请了简虚白回后堂说话:“方才舞樱来过,我也把这事儿跟外祖母那边说了,外祖母的意思,是随咱们看着办,只是该存着防人之心才好。”
简虚白跟端木老夫人一样,一听这话先皱眉,不赞成的看了眼她的小腹:“这种事情,我来就可以了,你何必操这个心?”
“那两年把舞樱带进带出的人是我,又不是你!”宋宜笑啼笑皆非的提醒他,“你可知道她才说不想再喊你‘四哥’时,依然要认我做姐姐呢--你跟她说?那也得她听得进去。”
“刘家跟沈家现在都有意送族女入宫,这事儿的风声,你该听到了吧?”简虚白自然不会嫉妒便宜妹妹跟妻子的关系好,闻言沉吟了下,说道,“这件事情外祖母虽然没有答应,但太后就陛下一个亲生儿子,即使不复母子名份,也不会坐视陛下六宫空置,只得发妻一人的。我这回已经将苏家逼到了极处,为了遗诏的内容,与太后也争过一回,眼下委实不适合再与太后说这些事情了。”
他没有针对聂舞樱的想法,但也不想为了这个所谓的妹妹,去插手肃泰帝的后宫。
端木老夫人会拒绝刘家、沈家朝后宫塞人的做法,宋宜笑倒不是很意外,这两家虽然算准了端木老夫人迁怒晋国大长公主亲生骨肉的心情,却也忽略了一点:相比折磨晋国大长公主的血脉,端木老夫人必定更看重燕侯府的前途。
那两家即使蛰伏多年,底蕴仍存,根本不是简虚白可以不放在心上的--就是不给他们家族女进宫的机会,前朝还出了申屠贵妃跟贞媛夫人这两位呢,再给他们这机会,谁知道是不是又一个苏家?!
端木老夫人哪儿肯应允?就是简虚白松这个口,老太太也要想方设法搅局的。
“我也不是让你为她干涉内闱。”宋宜笑解释道,“我虽然一直当她妹妹看,但终归是咱们自己家最紧要的,断没有说为了她不顾咱们家前途的道理。”
这会儿内室没其他人,但她仍旧微微前倾,压低了嗓子,方道,“但这天下,短时间内,还是要姓陆的,是吗?”
“这是自然。”简虚白目光闪动,轻声道,“不过你也不要担心,姓陆也有很多种姓法。”
即使是挂名皇帝,这天下也算还姓陆呢?
“我自不会担心。”宋宜笑抿嘴一笑,“只是横竖要做君臣,齐心协力的话,你也能轻松些不是?”
--肃泰帝的登基大典马上就要举行了,跟着就是册后大典。
然而新君践祚并不意味着大睿皇室这场从开国之前就埋下了祸根的****,会就此结束。
苏家、沈家、刘家、庶族官宦……这些人目前其实只就新君人选达成一致。
至于其他问题,譬如说各家在新朝的具体利益划分之类,必然还要经过激烈甚至于惨烈的“磨合”,在不出现大的动荡的情况下,这个天下,才有真正太平的指望。
而即使简虚白有把握在这场注定汹涌的暗流里胜出,宋宜笑作为妻子,自然也希望帮他减轻点负担--比如说,拉上肃泰帝做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