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还好吗?”陆鹤浩青衫竹冠,拢着袖子,不紧不慢的走进宣明宫的寝殿。
他这会只是庶民的身份,按说非但没资格用这样随意的语气跟端化帝说话,甚至根本不能直视皇帝的--然而他却仿佛他还是梁王时一样,进殿后拱了拱手,便上上下下的打量起端化帝,还笑道,“看陛下的气色,应该是缓过来了?也是,陛下到底年轻,偶尔气怒攻心下,到底不是什么大事。”
“为什么?”端化帝其实没有完全恢复,他披了件大氅,靠坐在榻头,神情复杂之中夹杂着深深的迷惑,“为什么要这样害朕?”
陆鹤浩闻言微哂,露出恨铁不成钢之色来,叹道:“我方才在嘉木宫,接到消息说您要召见我,猜想就是这么回事--真不明白,先帝那么英明的人,如何会将您这样的儿子,选为储君呢?”
他摊了摊手,无所谓的说道,“自然,是为了图谋大位!大家都是先帝之子,您不过是占了先出生的便利,却没有足以服众的才干,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往好听的说,是不忍看着大睿的锦绣河山,在您手里败落;难听一点呢,是不甘心往后在您面前俯首下拜,这不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吗?都到这时候了,您居然还是想不明白?”
端化帝惨笑了一下:“但就算你把朕算计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你就能够登基吗?不过是为太子或者肃王做嫁衣罢了!”
他疲倦的合上眼,“若朕在位,你没做那些让朕寒心的事情,朕又怎么可能亏待你?除了这个位子外,权势美人,地位荣耀,金珠玉器……你要什么,朕会不给你?!朕只有你一个同母弟弟!!!”
“倘若我登基成功的话,也可以给予兄长这样的待遇。”陆鹤浩微笑起来,“怎么样?兄长愿意去跟满朝文武说,您不打算传位太子,打算传位给我吗?”
“……”端化帝睁开眼,看着他,半晌才颓然道,“皇后说的没错,如今木已成舟,无论你因为什么缘故背叛了朕,找你当面问个明白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顿了顿,却仍旧是不甘心,“但朕还是想问你:庆王……这件事情,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你背后那些人,给你出的主意?!”
见陆鹤浩只是笑,似乎不打算回答,端化帝暴怒起来,“回答朕!莫忘记朕即使已经保不住这个位子了,现在你的性命却还在朕手里--朕现在已经是声名狼籍,你以为朕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事儿,是简离旷起的头。”许是看出端化帝不是在恐吓他,陆鹤浩沉吟会,到底让了一步,淡声道,“不过他早先的建议,是让暖太妃与简虚白发生点什么,如此好拿捏住简虚白,觑准了机会,还能借您的手,给简虚白一下狠的--毕竟您也晓得,由于晋国皇姑的拉偏架,简离旷这两年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何况他与简离邈之间,还有杀母之仇!”
“不过我听了之后,觉得……跟简虚白有仇有怨的是简离旷,又不是我,我做什么要这么做?”
“故此把这计划改了改。”
“倒也幸亏改了。”
“不然,年初那会,简夷犹发疯,差点就坏了我大事!”
他说到这儿微微一笑,“当然,这事儿的善后,还要谢谢陛下才对!”
端化帝被他气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冷静了下来:“既然你明知道庆王并非你的骨血,为什么当初在清熙殿上滴血认亲时,故作惶恐迟疑?”
那时候陆鹤浩的解释是,他怕疼--当时他在端化帝,在太皇太后这些人眼里,还只是个没什么城府、单纯无知的王爷,而且滴血认亲的结果,也证明了他的清白,所以太皇太后跟端化帝无语了一回之后,也没有深入追究此事。
但现在端化帝怎么可能再相信这话?
这个胞弟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城府与狠辣,岂是惧怕皮肉之苦的人?!
“虽然我自认为当初天时地利人和齐备,庆王身世的真相,绝对不会被提前看破,但世事难料。”陆鹤浩慢悠悠的说道,“准确来讲,是我对皇后非常忌惮--那会皇祖母跟你都没对我生出来疑心,但皇后却不一样,为了防止皇后精明到把我最大的一张底牌给干掉,我自然要给她些希望。”
他微笑道,“皇后当时不在清熙殿上,但以陛下当时对皇后的信任,去未央宫时,必然会与皇后诉说经过!如此皇后听了你的描述,必然对我产生怀疑,以为我才是庆王生父,只不过用了什么手段,混淆了滴血认亲的结果!”
“说起来这事儿也得好好谢谢陛下您!”
“毕竟那回滴血认亲,您为了表示对皇祖母的信任,是主动提出来不要验证水与盆没做手脚的!”
“当初的那盆水,我、徐表弟还有庆王,彼此的血都不相融。”
“谁知道是不是我使了什么手段,让那盆水里滴什么血都不相融呢?”
“皇后这样怀疑了我,自然不但不会对暖太妃母子不利,反而还要保证他们好好的活着,以期有机会的时候,与我滴血认亲,将我打入万劫深渊!”
陆鹤浩嘴角笑意加深,“然而皇后到底上了当--因为当初碰暖太妃的根本不是我,而是,陛下您啊!”
端化帝不住哆嗦着,失神片刻,才道:“当初阿虚跟朕说,向朕揭发庆王并非先帝之子的老院判,乃简平愉的人!但今早皇后却告诉朕,你之所以能够夜闯铭仁宫,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乃是……乃是端木老夫人与太皇太后的里应外合?!”
“朕之前以为,当初阿虚骗了朕!”
“他一早知道端木老夫人才是你的幕后之人,却为了掩护端木老夫人,拖了简平愉出来做替罪羊!”
“但现在想想……”
“阿虚说的是真的--你背后,原本是简平愉!”
“但简离旷给你出了那个陷阿虚于不义的主意后,你……你借这个机会,拉拢了端木老夫人,是不是?!”
如果简离旷的计谋成功的话,简虚白的生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如此端木老夫人跟简离邈,非但报复二房无望,甚至因为投鼠忌器的缘故,连带他们也要跪在二房面前,任凭宰割!
可想而知,端木老夫人听说此事后,会如何的震怒了!
震怒的结果,自然就是报复!
“简夷犹之所以指使那老院判向朕揭发庆王血脉之事,乃是因为他以为庆王的生父是阿虚!”
“可见你真正算计的人虽然是朕,却向简平愉那边隐瞒了此事--而且告诉他们,你依着简离旷的建议做了!”
“只是凭你的本事,还要瞒过简平愉,是如何做成这样的事情的?”
“想来只有端木老夫人了--先帝生前曾告诉朕,务必要防备好这位老夫人!”
端化帝面上闪过一抹苦涩,“朕到底还是没有好好铭记先帝的教诲啊!只道端木老夫人已经行将就木,一个孤寡老太太罢了,有什么好防备的?”
“陛下虽然后知后觉了点,倒也猜得不错。”陆鹤浩轻笑了一声,说道,“不过您这会懊悔的地方还是不对!对于端木老夫人,您原本确实不需要太防备的,毕竟您跟简虚白从前可称情谊深厚不是吗?端木老夫人当初之所以会助我算计您,其实,只是出于她老人家看多了人心易变,下意识的给燕侯府留个后手罢了!”
“只要您一直对简虚白恩宠有加,庆王的身世,那就永远都是秘密--端木老夫人绝对会在临终前,将包括我在内,所有的知情者都灭口!”
“仅留下绝对忠诚于她的人,保存这个秘密,继续守护燕侯府!”
他叹息,“但陛下您根本没等到端木老夫人大限到来,就先跟燕侯府翻了脸,再加上端木老夫人对先帝食言的憎恨,真正是新仇旧恨交加,她又怎么可能放过您与先帝?!”
“先帝也是你的生身之父!!!”端化帝忍无可忍的咆哮起来,“你图谋不轨,算计朕,也还罢了!做什么连先帝的身后名也不顾?!先帝在时,固然对朕冀望最深,对你们又何尝苛刻过!?”
陆鹤浩之前一直笑吟吟的,听到这话,神情却陡然阴冷下来,半晌,才似笑非笑道:“我倒是希望先帝对我苛刻些,这至少证明他是期望过我这个儿子的--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先帝只对陛下您要求严格,对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宠爱有加,从来不在课业上有什么要求,乃是因为先帝政务繁忙,无法像指点您一样指点我们,心中抱憾,故此以宠溺弥补!”
端化帝怔道:“难道不是?难道先帝还能对你们不利不成?!”
“后来我渐渐长大,才明白过来,那是因为您太废物了!”陆鹤浩嗤笑出声,“先帝怕您登基之后,压不住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导致皇室生乱,所以才巴不得我们这几个,个个懈怠了功课,做个富贵闲王就好!”
他语气冰冷,“否则,先帝自己没有顶用的兄弟,你膝下子嗣也算不得丰厚--陆氏如今看似气数未尽,却内里凋敝得紧!先帝素来英明,岂会不希望兄弟同心合力,延续这盛世繁华?!”
“您不信?”
“您且看我们这几兄弟:蜀王年纪小,先不提了。”
“肃王有母后以及苏家撑腰,所以才能打小传出聪慧之名!”
“而我与襄王,却始终是默默无闻!”
“您真以为我跟襄王比不上您--我说句实话,您其实只是中人之姿罢了!”
“从您落到今日的处境来看,说是中人之姿都抬举您了!”
“我与襄王,如何会比不上您?!”
“之所以声名不显,岂是我们没这个能力?!”
“却都是因为我们稍微出色些,就会被明明暗暗的告诫,不可夺了您这个储君的风头!”
“一般是亲生儿子,凭什么我们做什么都要考虑到您?”
“不能超过您,不能得罪您,不能疏远您,不能……”
“自幼以来,我已经听过太多这样的叮嘱……多到了,从好几年前,我就成日想着,什么时候我做事,可以不用理会这类话?”
“看在血脉的份上,我再告诉您一件事:当初根本不是简平愉主动找上我的!”
陆鹤浩看着端化帝煞白的脸色,轻声道,“而是,我主动找上了简平愉!”
“……你不是要篡位吗?”端化帝良久之后,才失神道,“你……你现在,不想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