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苏两家各为其主,唇枪舌战的时候,嘉木宫中,陆鹤浩悠悠醒转。
“公子醒了?”守在榻边的王氏察觉到,露出欣喜之色,忙去桌边斟了盏温热的参茶递给他,小声道,“公子放心,这茶水乃是皇后遣人送来的--料想她这会子绝不敢让您在这宫里出事,否则帝后杀人泄愤的罪名就落定了!”
陆鹤浩闻言点了点头,呷了两口茶水之后,恢复了些精神,低笑道:“想必皇嫂吩咐人照顾好咱们这儿时,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王氏抿嘴一笑,说道:“公子神机妙算,皇后娘娘虽然精明,却也不能不被您牵着鼻子走,这心里自然是不好过的!不过呢,再不好过,还不是得依您的意思办?”
“可不能小觑了皇嫂!”陆鹤浩翻身坐起--他说是遇刺,其实朱春阳没学过武艺,身材也不高大,虽然当时拿了把匕首在手里,也没能叫陆鹤浩吃什么大亏,不过是皮肉伤而已。
如今苏太后、卫皇后这些人又已经离开,无须装模作样,自然也就不掩饰了,起身之后,接过王氏递来的衣袍穿戴整齐后,轻笑道,“正因为她到这时候还按捺得住性.子,要保我在这宫里不出事儿,凭这一点,就胜我那不成器的兄长太多了!”
说笑了这么一句,他就敛了容色,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方才太后娘娘跟皇后娘娘都过来看过您,争论了一回,后来许是牵挂今日的朝会,没多久就前后离开了。”王氏见他问起正事,不敢怠慢,也正容答,“至于朝会那边,奴婢无能,却还没打听到什么消息,只知道至今未散。”
陆鹤浩点了点头,说道:“以前咱们能在宫里栽培几个眼线,无非是因为帝后对我未起疑心。这段时间,帝后都在我手里吃了大亏,若还不知道把那些人找出来铲除掉,那也实在太愚蠢了!如今你打听不到消息是正常的,若还能消息灵通,反倒是必有古怪了!”
王氏听他意态悠闲,似乎并不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担心,忍不住试探了句:“公子,未知太皇太后那边?”
“我逼死了代国皇姑,又揭发了庆王的生身之父,皇祖母她对我可谓是恨之入骨,巴不得我早点去死,怎么会对我安好心呢?”陆鹤浩一笑道,“所以跟我想得一样,任凭我苦口婆心的给她讲道理,她还是拒绝了我的要求!”
王氏不由愣住,她以为陆鹤浩之所以到现在还气定神闲,是因为得了太皇太后的允诺,那么联合端木老夫人那边的一些底牌,比如说沈刘两家,好好谋划的话,未必没有一争帝位的可能。
谁知太皇太后却是拒绝了他--须知道即使端木老夫人,包括沈刘两家,依然愿意支持陆鹤浩,然而没有太皇太后里应外合的话,端木老夫人那派人,可是根本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高层啊!
简虚白这个燕侯倒勉强算得上高层,可简虚白之妻宋宜笑才被陆鹤浩坑过,他会肯帮陆鹤浩斡旋朝中吗?
何况,现在端木老夫人报复显嘉帝跟太皇太后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还会不会帮助陆鹤浩也未可知呢?
毕竟那位老夫人可不是什么慈祥好哄的长者,说不得就会翻脸不认人!
那么陆鹤浩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竟到现在都悠然自在得很?
王氏伺候了他数十年,主仆相处之久,比崔太后这个生身之母与陆鹤浩相处时间还长,自以为对陆鹤浩是很了解了。
可这会,王氏也吃不准,自己这位主子到底在想什么了?
然而陆鹤浩也没有给她解释的意思,只笑着说道:“其实朝会那边,不必打听也知道怎么回事,无非是卫苏之战罢了!倒是顾韶叫人好奇些,我今早听说,昨儿个一直在给陛下说话的,居然是卫溪,而不是他?嗯,仔细想想这也不奇怪--毕竟顾韶可是受了先帝的托付才为陛下鞠躬尽瘁的,如今陛下做下这样不孝之举,顾韶心里哪能不与他疏远?”
“也不但顾韶,先帝君临天下二十来年,是出了名的贤能之君,多少老臣都对他心悦诚服。”
“他驾崩迄今才三年不足,即使人走茶凉,这么点日子,好歹还有余温嘛!”
“尤其陛下昏庸无能,登基以来毫无建树,老臣们瞧他不上,那就越发怀念先帝了!”
“这回凭着庆王这件事,足以使大部分老臣对他离心--太子想占着储君的便宜趁势登基,却不容易啊!”
“当然苏家拉下太子容易,想推肃王上台却也艰难,谁叫肃王现在只能喊先帝皇叔呢?”
王氏在旁听着,下意识道:“如此他们鹬蚌相争,未知最后可会推举公子?”
“这是不可能的。”陆鹤浩微笑着摇头,说道,“我要是一直保持着之前没野心没能力的样子,他们倒是很愿意扶我上位做个傀儡!可现在么,他们宁可推举蜀王还差不多!”
说到这里,他嘴角讽刺之色加深,嘿然道,“这帮臣子,成天说着希望皇帝贤明能干,媲美尧舜禹汤这些上古的贤君,实际上,他们最喜欢的皇帝,其实是惠宗皇帝那样的,沉迷美色不问政事,除了成天在后宫花天酒地外也不惹事,将大权下放与诸臣!如此他们一边大权在握,一边痛心疾首的惋惜君王的堕落,正是名利两不落!”
“当年先帝上台之后,倒是如他们所愿的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了,结果呢?”
“那些在惠宗朝大权在握的臣子,可不就懊悔不迭?”
“先帝做什么在登基之后屠戮手足?”
“有人说,是因为先帝御体欠佳,怕太子年幼,叔伯年壮,对太子不利;也有人说,是因为代国皇姑意图摄政,从中挑拨;还有人说,先帝登基前,在异母兄弟姐妹手里受过太多委屈,这是秋后算账。”
陆鹤浩讥诮道,“其实,这三种说辞虽然都没错,却还是少了一点:收权!”
“惠宗皇帝陛下登基未久,就宠信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从此懈怠于朝政,导致了朝中拉帮结党,山头林立!”
“而后,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为了夺储,大肆收买、勾结朝臣与宗室,进一步削弱了帝王之权!”
“先帝何等英明神武,即使痼疾在身,又怎么肯效仿惠宗皇帝,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君主?”
“所以,虽然先帝的异母兄弟姐妹,并非人人都欺侮过先帝,但谁叫他们不是手掌权势,就是联姻高门望族?这叫先帝怎么放心?”
“若非那番屠戮,惠宗皇帝时候当家作主、作威作福惯了的老东西们,肯那么乖巧的交权,回乡养老吗?”
“要知道那些人可都是开国时候下来的老臣,什么阵仗没见过?寻常手段想拿住他们,不过是痴心妄想!”
“先帝当时又御体欠安--依我看,那些老东西巴不得先帝早日驾崩,留下年幼的储君让他们随心所欲的捏扁搓圆!”
“先帝英明,如何瞧不出他们的心思?”
“是以才下了重手--说到底也是我那些叔伯姑姑们太蠢了,明知道先帝能在惠宗偏宠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的情况下登基,必非等闲之辈;又明知道先帝御体欠安,根本无心也无力打长久之战,还要踟躇观望,不懂得及时上缴权势,低头做人!”
“先帝不杀他们杀谁?”
“杀完他们还能震慑诸臣,让他们懂得在显嘉一朝做人做事的规矩--如此一箭数雕之计,先帝,实在不愧是有为之君哪!”
“只可惜先帝什么都好,偏偏选的储君各种不争气!”
皇权与臣权的相争,是自古以来的潜规则了。
只不过,敢说出来的人始终都是不多的。
王氏虽然是陆鹤浩的心腹,但因为是乳母而非谋士的身份,也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话,此刻骇然之余,心头也有些沉甸甸的:“公子平常不喜多言,尤其是紧要事情的关头,更是沉默寡语。如今这样滔滔不绝,甚至把这种不可对外人道的话也讲了出来,却……却有些失态了!”
可见陆鹤浩方才所谓的不在意,所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只怕都是强撑的。
他心里,远没有看起来的平静与笃定。
王氏虽然对陆鹤浩非常忠心,不至于因此动摇追随之念,这会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些焦灼起来。
而这时候,宫外,燕侯府。
铃铛满脸喜色的禀告:“宫门口刚刚打听来的消息,朝会上,卫尚书与裘侍郎打起来了!”
“裘侍郎素来是个火爆的性.子,倒没想到卫尚书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宋宜笑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她没见过卫溪,不过印象中这位当朝国丈是个典型的文人,才学虽佳,气势却不足--当初他主持御史台时,就因为行事温和有余,锋芒不足,把原本应该雷厉风行、彰显国法威严的御史台,弄得一团和气斯斯文文,委实叫人失望。
没想到卫溪居然也会做出在朝会上跟政敌大打出手的事情。
意外之余,宋宜笑忍不住问,“打起来的结果呢?谁赢了?”
“是卫尚书呢!”铃铛掩嘴窃笑,“那裘侍郎好大的名声!当年仗着表舅的身份,可没少给咱们侯爷添堵!然而真正动手,却连卫尚书那样文弱又上了点年纪的老臣都拼不过,据说被卫尚书把两只眼睛都打肿了,也真是可怜!”
她说是说可怜,语气里却全是幸灾乐祸--毕竟谁都知道,裘漱霞跟简虚白的私人关系,非常恶劣。
“倒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宋宜笑闻言微哂,卫溪会在朝会上跟裘漱霞动手,已经很叫人惊讶了,然后他还打赢了裘漱霞,这就更加出乎人意料了,毕竟了解这两个人的,任谁都会觉得,裘漱霞打卫溪毫无压力。
看来还真是世事难料。
不过这两位打架的结果不是重点,宋宜笑满足了下好奇心也就放下,“他们打了一架,那朝会呢?开完了没有?是怎么个章程?”
铃铛却摇头:“没呢!本来这两位被拉开之后,有人提议说先散了的。但几位老大人都说,兹事体大,拖不得。所以还要再议下去,听报信的人说,瞧今儿朝会上大部分人的架势,是非要在散朝之前做出决定不可的!”
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昨晚端化帝的脸是丢大了。
如此丑闻根本捂不住,若是拖延下去,皇室颜面扫地事小,影响到朝廷的威望,那可是动摇社稷的大事了!
这一点关系到所有居庙堂者的利益,也关系到这大睿天下的芸芸众生是否能够继续安居乐业,自不可轻忽!
铃铛现在很是高兴,“奶奶,看来陛下这回是肯定不好了!咱们府里往后可就不必再担心什么--这可真真是喜事啊!”
扫了眼宋宜笑尚未隆起的小腹,顺口恭维,“可见咱们小侯爷真真是个福星!”
“说是这么说而已!”但宋宜笑不以为然,“陛下是肯定完了,但新君岂是今日能够定下来的?”
而且燕侯府也不希望今天定下来--他们支持的是肃王,肃王到现在人还没到帝都呢!
这会立的新君,怎么可能是他?!
当然即使裘漱霞今天打输了,但宋宜笑还是相信,凭苏家的底蕴,拖上三五日,捱到肃王抵达是没有问题的。
她现在担心的,也不是肃王抵达之后,如何扶这个妹夫登基的问题。
而是,肃王登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