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妃深处宫闱,对外界的消息自不如太子灵通。
这会听说太子来了,还以为是来看自己的,带着笑道了“进来”,瞧儿子脸色不对,才忙忙的遣散了宫人,叫他到跟前坐下,关切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帝都起了谣言,道苏家长孙的残废乃是孩儿在幕后指使!”太子在生母面前再不掩饰自己的担心,语气略快道,“孩儿原本虽然不喜这些话,但也没放在心上--但方才顾相求见,却说怀疑这事恐怕……”
顿了顿,待崔妃神色紧张起来了,才艰涩道,“恐怕是出自于皇祖母之手!”
“什么?!”崔妃瞳孔一缩,下意识的攥紧了帕子,深呼吸了数次才稳住情绪,急声道,“我就知道太后必然会偏心代国那贱婢--不过霄儿不必担心,司空氏那贱妇之前与娘家离了心,她这会左右之人都是母妃安排的,早在避暑那时候,母妃已经让人给她一点一点的下药了,只是没想到太后疼你一场,这会变心却也变得这么快,原打算过些日子再让司空氏发作,免得之前给她请脉的太医怀疑,既然如此,那……”
“母妃!”太子却打断了她的话,沉声道,“母妃此计,恐怕是来不及了!毕竟皇祖母眼下已经改了主意,就算三弟妹今天晚上出事,难道三弟明儿就能去跟晋国皇姑提亲吗?这样谁能不怀疑三弟妹的死因?就算母妃的人做的天衣无缝,可发妻才逝,三弟就立刻求娶他人,晋国皇姑哪能不怀疑三弟薄情,按照母妃所言,晋国皇姑对聂表妹十分宠爱,如何肯把聂表妹许给一个薄情的人?”
崔妃被太子说得一呆,反应过来之后,脸色顿时就有点惨白:“那……现在……?”
“孩儿此来,是为了请教母妃,近来皇祖母那边可有什么事情发生?”太子定了定神,道,“毕竟如您方才所言,皇祖母究竟疼孩儿这许多年,哪怕要替代国姑母考虑,这才几天,怎么可能态度变得这么快?孩儿以为,这其中恐怕有什么内情!”
“内情?”崔妃闻言,凝眉片刻,脱口道,“难道与赵王选妃之事有关?”
太子忙问:“是怎么回事?”
“之前在翠华山时,皇后趁着女孩儿出门方便的时候,为赵王相看起了正妃。”崔妃并不知道赵王与聂舞樱的事情,也不知道苏皇后放出要给儿子择妃的风声,其实是为了打消晋国长公主的怀疑,所以这会只能把自己知道的经过告诉儿子,“不过那会在山上,诸事不便,所以也只圈定了几家女孩儿,打算回来了再定。”
结果还没回来,苏伯凤就出了事--苏皇后挂心侄孙,赵王的年纪又不是到了非娶妻不可的时候,她也就把挑嫡亲儿媳妇的事暂且搁下了!
这一搁,“搁到前几天的时候,太后听说皇后为那苏伯凤的残废哭了好几回,接连数日都不思饮食,派玉果去未央宫安慰之余,便提到了赵王的亲事,似乎是想拿这件事情分一分皇后的心,免得皇后继续难过下去!”
太子思索片刻,实在看不出来这件事情跟太后态度急转有什么关系--只是反复盘问,崔妃却也想不起来太后那儿最近还有其他什么事了。
她作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在宫里这么些年,即使前些日子才被降位,因着儿子是储君的缘故,根基依然稳固,这宫闱里若有她都打听不出来的事,太子自己上也白搭。
所以太子考虑了一会,决定亲自前往清熙殿一探。
毕竟如果太后还没起意要废他,他作为素来得宠的长孙,去太后跟前孝敬终归没错的;若太后已经有这个意思,到底才动手,不定心里还有些对孙儿的歉疚,他去得及时,不说把太后的心笼络回来,叫太后迟疑那么一会,给自己争取点时间也是好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太子跟崔妃随便说了会话之后就告退了,出了西福宫后,径自往铭仁宫而去--西福宫距离前雍时候大部分太后住的仁寿宫很近,但离铭仁宫却颇有段距离了。
这中间得穿过好几座宫殿才能抵达,不过太子正当壮年,走一走也没什么。
只是他才到半路,隔着一排花树,只能影影幢幢看到人的小径上,却蓦然传来一个女子含酸带刺的嗓音:“哟!这小脸儿,啧啧!本宫瞧着都觉得心旷神怡呢,怪道能成天侍奉陛下左右,倒叫本宫这些人整日里游手好闲的,都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太子闻言微微皱眉,只是他如今急于去见太后--何况这女子自称“本宫”,那么必定是三品婕妤以上的位份,这种高位妃子,太子固然不惧,可场面上见到了也得称一声“母妃”,不好失礼的。他如今可没这闲功夫,所以皱了下眉就加快了脚步,打算迅速离开这场是非。
不想他才走开几步,身后的树丛里忽然“哗啦”一声大响,中间伴随着锦帛的撕裂,跟着几名宫女惊叫道:“美人!”
太子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目光不禁一凝!
折断的枝叶间,绿衫女子无力的倒卧于地,半幅衣袖卷起,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臂,臂上一抹新划的艳色,正渐渐渗出血珠--这一幕混合着她惶恐无措的神情,让人不期然想起夏日里狂风骤雨后的芙蕖。
分明是饱经摧残后的柔弱,却又无端叫人觉得心旷神怡。
太子望着她,竟有片刻的失神--待暖美人眼波一动,察觉到他的注视后,方才惊觉,赶紧收敛心神,转过头去,继续前行。
好在暖美人也没有向他求助的意思,目光扫过他之后,就一声不吭的想要爬起来,她的宫女自然赶紧过来帮忙。然而之前为难她的宫妃却不肯就这么算了,竟从她砸出来的缺口里走了出来,绣花丝履满怀恶意的踩住了暖美人刚刚撑起身体的手背,痛得她低呼一声又摔了下去!
“哎呀!”八月天已是秋日,但帝都的白昼,依然有些躁热,这宫妃手里所以还拿了柄团扇,此刻半遮了唇,故作惊讶的喊道,“妹妹怎么这么不小心?本宫原打算扶你一把的,可你……你瞧瞧你,怎么偏偏把手朝本宫脚下递呢?这会可受了伤?要不要本宫替你请太医来看看?”
说话间,她眼中闪过一抹得色,脚下却越发用力,将暖美人的手背狠狠一碾!
暖美人痛得额上尽是冷汗,嘴唇哆嗦了会,却垂眸细声道:“妾身不敢!”
“妹妹在说什么话啊?”那宫妃俯身,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她惧怕的模样,拿团扇挑起她下颔,嬉笑道,“你待会可是要去侍奉陛下的,手背上受了伤,做事自然要受到影响,届时可不是要怠慢了陛下?你……”
“傅充容,你口口声声惦记着父皇,怎么不自己去宣明宫伴驾?”冷不防一个娇脆的嗓音响起,冷哼着截断了她的话,道,“却在这儿跟暖美人纠缠不休,三天两头来这么一出,你不腻,本宫瞧着都腻了!”
那宫妃循声一望,见是玉山公主领着人在不远处,满脸不耐烦的看着自己,心念转了转,到底移开脚步,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我正与暖妹妹说话,她却忽然摔倒了,我这是想扶她呢!不过殿下既然不喜欢我扶她,那就算啦!”
见玉山公主闻言只是撇了撇嘴角,看低垂着头揉手的暖美人颇有同情之色,傅充容眼珠转了转,知道多说无益,又讲了两句场面话,也就走了。
她走之后,玉山公主抬了抬下颔,命左右去扶起暖美人--暖美人顾不得手痛,忙向她道谢,玉山公主把玩着才折的一枝花枝,却叹了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傅充容虽然是九嫔之一,位份在你之上,且她这个充容还是皇祖母给她晋的--但你好歹也是父皇跟前的得意人,受她几句奚落不计较,还能说懂规矩有气度,都被她欺负成这个样子了,连句话都不敢回,闻说你们乌桓民风剽悍,怎么你这公主这样没用?”
暖美人闻言自嘲一笑:她确实很讨显嘉帝喜欢,自从显嘉帝静养以来,正如傅充容所言,差不多一直是她侍奉左右的。
可那又怎么样呢?
显嘉帝可不是见着了美人就晕头转向的昏君,他享受归享受,却从没给过暖美人半点特殊待遇--实际上她在皇帝面前基本不怎么敢开口,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她只试探性的提了个小要求,结果显嘉帝目光玩味的盯着她看了足足盏茶功夫,才淡淡的准了。
那盏茶的时间,她里外衣裙被冷汗浸了个透,告退之后虽然即使沐浴更衣,事后却也差点染了场风寒!
这个皇帝根本不信任她--他喜欢她的容貌,却也因她的美貌心存防备!
正月里为了太子生母掌掴她的发作,谁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
总而言之,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根本没有外人、包括她自己认为的那么重!
暖美人清楚的认识到这点之后,别说恃宠生娇了,小心翼翼都来不及!
所以傅充容的为难,她只能忍。
毕竟她不但位份不如傅充容,最要命的是,这位充容还是太后亲自提拔的--早先太后打算把赵王过继出去时,还是婕妤的傅氏当众帮太后说了话,事后太后投桃报李给她晋了级,自此傅充容就有了靠山,连深恨她的苏皇后,明面上也不好对她做什么。
何况是一直让太后想杀之而后快的暖美人?
不过这些道理,暖美人不能也不想讲给玉山公主听,是以此刻只是低头不语。
玉山公主瞧她这样子实在憋闷,摇了摇头,把花枝朝路旁一丢,招呼自己的宫女走开了。
暖美人望着公主的背影片刻,用力咬了咬唇,对左右道:“扶我回去上药!”
她待会还得去伺候显嘉帝--虽然说手背这种位置受了伤,显嘉帝很容易可以看到,但暖美人知道,这位皇帝为了表示他一点都不受美色迷惑,是不会为她出头的。
至少明面上,不会。
否则傅充容方才也不敢那么做。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暖美人黯然离开之际,想到玉山公主方才提到乌桓--她在乌桓做公主虽然才只是一两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仿佛很遥远了。
而那个秀雅出尘的少年,却愈加清晰。
当年简虚白若不曾拒婚……
这个念头反复回旋在她脑海里,怔忪之间,若非宫人的搀扶,她都不知道该往何处走。
……她不知道,她恍恍惚惚的回忆斯人时,背后也有一双眼睛满含复杂的目送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