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公主府的喜宴一直到夜半三更才散,回燕国公府的路上,宋宜笑掀起一角车帘,望着街上兀自纷纷扬扬的大雪,想起席间听到所谓“天赐佳缘、白头到老”的奉承,不禁微微冷笑,“啪”的一声摔了帘子。
席上多喝了几盏的简虚白,原本靠在车轸上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睁眼问:“怎么了?”
“风太大。”宋宜笑袖起手,并不看他,淡淡道,“吹了下帘子。”
简虚白闻言,伸手取下车壁上挂着的披风,盖到她身上,温言关切道:“冷么?”
宋宜笑却只冷淡的点了下头:“还好。”
“……”简虚白又看了她会,微微叹了口气,才合上眼,又靠了回去。
--自从刺杀之事后,两人之间就存下了芥蒂。
虽然简虚白想方设法的希望弥合罅隙,无奈宋宜笑不合作。
她一不哭二不闹,连句委屈的话都没说过,只是对简虚白保持着客气却疏远的态度,任凭他怎么示好都不动摇。
这种情况,其他人不敢劝,赵妈妈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无奈这回她这乳母出马也不管用了。
宋宜笑大致跟她说了真相后,轻描淡写道:“我爹早就不要我了;我娘一听跟我走得近会影响到她,马上恨不得我离她十万八千里!亲爹亲娘都不可靠,我倒是想跟夫君好好过日子,可他却为了清理几个下人,拿我性命做局!这样还要我跟他卿卿我我,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
见她连意图轻生的话都说出来了,赵妈妈吓得立刻噤了声,惟恐一个说不好,把一手带大的孩子逼上绝路。
这番话辗转叫简虚白知道后,对她越发低声下气--其实宋宜笑除了才明白过来时愤懑了一阵外,之后就没有很生气了。
毕竟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儿虽然有,但不是福泽深厚的人也碰不上。而她既然摊上宋缘跟韦梦盈这样一对爹娘,可见是个倒霉的,怎敢妄想不付任何代价就平步青云?何况这回她也是有惊无险,不算很吃亏。
不过既然简虚白可以骗她利用她,她自然也能有样学样:这段时间简虚白自觉理亏,她越冷淡,对她越是千依百顺宠爱有加,宋宜笑做什么要给他好脸色?
马车顶着风雪回到燕国公府,下人们早已备好热水、解酒汤、茶点等,见到主人归来,忙拥上来伺候。
由于宋宜笑的冷淡,简虚白也没说什么话,夫妻两个沉默的梳洗毕,又沉默的进内室安置--躺下没多久,简虚白故意把手压在妻子手肘上。
宋宜笑感觉到后,微微蹙眉,抽了两下发现抽不出来,不得不出声:“放开!”
“什么?”简虚白侧过头,无辜的看着她,显然是打算装傻了。
“把手拿开!”宋宜笑不悦道,“重死了,压着痛!”
简虚白闻言这才稍微松了松,但宋宜笑要把手臂拿走时,他却顺势一握,握住她玉腕,叹道:“大半个月了,绛杏馆那边,韦表妹的病都快好全了,你还不肯跟我好好说话?”
以他的性格,以前是怎么都不肯说这样的软话的。
宋宜笑心下不免沉吟:“逼到现在这一步,是不是差不多了?”
这会跟简虚白撕破脸显然是不智的,且不说她现在离了燕国公府根本无处容身,就说她嫁都嫁了、算计也被算计过了,生死关卡上都走了一遭--付出这么大代价,最后却一无所有的下堂,嗯,这得蠢到什么地步?!
“我跟你说什么?”宋宜笑权衡片刻,决定见好就收,毕竟简虚白论身份论容貌都是不愁没人主动投怀送抱的,她可不想因为一时赌气,弄个心腹大患出来!
哪怕不是心腹大患,后院里添几个通买卖的侍妾也够闹心的!
所以暗暗酝酿了一下,微带哽咽道,“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尤其我这样爹不疼娘不爱,出了阁之后就再没回头路的人,如今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怎么样?不过是活一天是一天罢了!”
说话间长睫轻颤,一行清泪无声滑落。
简虚白见状,原本微勾的唇角顿时僵住。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有些艰难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宋宜笑立刻反问。
简虚白却无法回答,半晌方道:“我以后不会再让你涉险了。”
“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宋宜笑对这样的承诺嗤之以鼻,幽幽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司空妹妹就是个现成的例子,谁知道明日我又还在不在这世上,说那么远,有意思么?”
“不要说这样的话!”简虚白握紧了她的手腕,低声道,“司空家大小姐十成十有暗疾,你好端端的拿她比自己做什么?”
宋宜笑淡淡道:“我没有暗疾,但大管事随身带着匕首啊!”
一句话说得简虚白无言以对,良久才道:“是我无能。”
宋宜笑听出他语气中的难堪与艰涩,担心过犹不及,抿了抿唇,故意一叹道:“其实你我乃结发夫妻,我一身荣华富贵都指着你,你想要那些人的命,直接跟我说,我又怎么可能不帮你?哪怕明知道做诱饵有危险,可我是那种胆小之人么?”
她抬起没被握住的手,遮住双眼,呜咽起来,“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知道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不仅仅怕他们会害了我,更怕你像上次盘问婵表妹一样,尾随而至,也落入他们的陷阱!”
察觉到简虚白松开手,伸臂把自己揽入怀中,她遮掩下的泪眼微微眯了眯,才继续用发颤的嗓音道,“我以为我十有八九活不成了,想着只要你没事儿,我也就放心了!可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你才是那只隐藏幕后的黄雀?!
简虚白侧身搂着她,下颔抵在她发顶,微垂的凤眸中满是苦涩与愧疚,听着妻子哀凄的倾诉,他心如刀绞却难以辩白,只不住低头轻吻妻子的长发。
好一会,宋宜笑才发泄完毕,在他怀里翻过身,伸手抓住他膀臂,哽咽道:“念在结发之情的份上,答应我!下次不要我了,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别再让我傻傻的担心你、指望你!”
她举手掩嘴,哭出了声,“我这辈子等过三个人:七年前我娘改嫁后不到一个月,继母柳氏进门,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那会,我天天趴在门边等我娘救我;六年前婆子带我上街,把我卖给鸨母时,我哭着喊着等我爹救我--第三个等的就是你,那天晚上我又怕你会中计,又想着唯一可能救我、唯一可能救下我的,只有你!”
简虚白用力合眼,掩住泛红的眼眶,他沙哑着嗓子,一字字道:“我没有不要你,我不会不要你!”
宋宜笑又哭了会,才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半信半疑道:“你发誓?”
“我发誓!”简虚白望着她,毫不迟疑的举手宣誓,永永远远不再辜负自己的妻子--这么果断的表决心,总算让宋宜笑破涕为笑,扑进他怀里,还带哭腔的语气里,有着不难察觉的淡淡甜蜜:“你说的啊!不许再骗我!不然,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了!”
简虚白心中的欢喜几乎要流淌出来,用力抱了她一下:“不会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嗯!”宋宜笑重重点头,又仿佛有些羞怯一样,把头藏进锦被中,甜甜道,“明儿三哥带三嫂给爹娘敬茶,咱们也得过去见礼,得早点睡,不然以三嫂跟我的过节,到时候瞧出咱们精神不济,还不知道会说什么呢!”
“她敢?”简虚白这会心情正激动,闻言想也不想道,“你放心!明儿她要不长眼的找你麻烦,我绝不让她好过!”
宋宜笑嘴角勾起玩味的笑,语气却依旧甜甜道:“那人家到时候可就全靠夫君您保护了--您可不能让她欺负了我去!”
简虚白自然是满口承诺,他不知道妻子这会却在心里寻思:“看他方才的反应不似作伪,想不到成亲以来,他对我到底还是有些感情的。嗯……那有今儿这番交心,接下来一年半载之内,他应该不会想纳妾啊养外室啊逛青楼了吧?”
亲娘韦梦盈可是反复耳提面命:专宠是王道!
什么妾通买卖、什么外面的只不过是玩玩、什么谁也越不过你去……全部都是废话!
用韦梦盈的原话来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后院之争也是如此!!”
“一个姬妾满堂的后院,主母再尊贵、再威严、再受丈夫重视,在为娘看来,与前朝西雍的末帝有什么两样?!”
“名义上是天下共主,可诸侯并起、群雄逐鹿,谁又当真把他这个‘共主’放在眼里?!”
“稍不留意,非但自己地位不稳,还会连累子女--西雍末帝之后,虽然还有东雍,可且不说东雍的短命了,就说东雍开国之帝,不过是西雍皇室的旁支子弟,可不是末帝的子嗣!”
“想要永绝后患、福泽子孙,那就应该看我大睿开国太祖的做法:驱鞑靼、除诸侯、灭雍室、诛盗匪,晏河清海,平定天下,然后定鼎帝都,建朝立国!”
所以换成后院,就应该,“驱美婢、除通房、灭侍妾、诛外室,杜绝娼妓、提防小倌!”
这样才能像英明神武的睿太祖一样,稳坐江山,且留给子女一个美好前途!
总而言之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对于这种传女不传媳的慈训,宋宜笑自然严格遵行--何况后院不宁,也不方便她背着简虚白找退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