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雪花轻轻飘落在地面上,将天地间变为一片雪树银花。高高的宫墙象条白脊背的巨蛇,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暮色烟霭里。没有了路,没有了青砖地,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雪天少有人出来走动,少数几个宫女太监匆匆来去,留下浅浅的脚印延伸向远方,透露着凄清。空气仿佛都冻结了,让人喘不过气来,努力呼吸着吐出一口气,形成一片白雾,朦胧了眼前的世界。
我抬头看了看灰沉沉的天,低得仿佛要向人当头压来,再环顾了四周一眼,气氛沉闷而压抑,诺大的宫城似乎变成了一座死城。
长长叹了口气,我捧着药碗快步走向康熙寝宫。
刚走到门口便看到小六子,站在门边探望着。
“小六子,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么?”我急忙走过去,说。
他比康熙大四岁,如今已经七十三岁高龄,经不起整日整夜的守候了。我便让他回去休息,没想到不过半天功夫,他又回来了!
他摇了摇头,忧心的眼神看向我:“皇上……还是没有起色?”
我叹了口气。
他的眼中泛起泪花,喃喃的,也不知是在问我还是自言自语:“皇上……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吧?”
我却没有哭,只是看了看天,轻轻说:“生死皆天命。”
他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却紧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
颤抖着声音,他道:“你……快进去吧,药,该凉了。”
我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走进寝宫。
进到内室,便看见康熙醒了,睁着眼睛看着我。我急忙放下碗,走过去扶他坐起来,靠坐在床头。
“玄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舒服一点?”
我观察着他的气色,仍旧是一贯的苍白憔悴,心头被狠狠地一揪。
他笑了笑:“还能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
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的他,脸上是一片不吉利的蜡黄。头发已经掉落了许多,银丝稀稀落落,布满皱纹的脸上显露出不容错辨的疲态,那是他操劳一生的见证。枯瘦的手上,什么装饰都没有,只有一枚玉石戒指,晶莹剔透,尽管已经明显不适合骨瘦如柴的手指,他却仍然执著地带着它。
那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看着戒指,我的心中不由泛起一阵酸涩。但这次,它不再会成为禁锢灵魂的牢狱!
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一下波动的心情,我拿起桌上的药碗,说道:“玄烨,先把药喝了吧!”
他乖乖地喝着我喂的药,却笑道:“其实不用麻烦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这回怕是挺不过去了。”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道:“谁说的?你乖乖吃了药,自然就会好了。”
他笑着,轻轻摆了摆手:“不必骗我了……说实话,我真的满足了!自古为人君者,少有在位六十一年的,我能做六十一年的皇帝,该知足了!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我叹了口气,喂他喝完最后一口,轻轻替他擦了擦嘴:“你就别想太多了,喝了药,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却不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在位六十一年,虽无大功,却也没犯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大过,如此一生,我也算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了!但……”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我最担心的,便是帝位的继承。若是选人不当,殃及子孙,那我以前所作的所有事情,都将功亏一篑!”
我咬着嘴,面对他期待的眼神,选择沉默。
他于是苦笑了,叹了一声,道:“敏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愿告诉我么?”
我使劲咬了咬唇,幽声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心中必然已经有了合适人选,又何必问我?”
“那你说说,我心中的合适人选是谁?”
我沉默了很久,方才慢慢说道:“大阿哥已被圈禁,不可能继承皇位;二阿哥已被废黜两次,绝不可能再立;三阿哥一向影附二阿哥,且缺乏主见;五阿哥、七阿哥也缺乏为人君的气质,不予考虑;八阿哥心气太盛,不知内敛,沉稳不足,且生母的身份低微,由他继承皇位,怕是不能服众。九、十、十二的能力、资质都不是上上之选;十三阿哥虽然能力出众,心性却过于柔和,难以为君;十四阿哥……你不是已经把他派到甘州去了么?”
他看着我细细说来,晶亮的眼神不似一个垂死之人。
“如此数下来,能够继承皇位的,不就昭然若揭了吗?”
他抓着我的手,唇边带着欣慰的笑意:“就知道我的敏敏最了解我,若说这世上有人能猜中我的心思,非你莫属了!那……你觉得我的安排,可恰当?”
见他还念念不忘套我的话,不由抿嘴一笑,不出声,算是默认。
他的眼神一亮,随即又黯了下去,仿佛完成了一项使命,长长地、满足地吁了口气。
“敏敏,自二废胤礽后,我便没有再立太子,也决定终我一生不再另立太子,这么做,是为了对赫舍里的交待,也是为了让胤褆的悲剧不再重演……”他有些喘,似乎开始有些精力不继了,“传位诏书,我也没有写,因为一直不能确定你的心意……但如今,想要写,却已经力不从心了!敏敏……我的笔迹你模仿得来,你帮我写了吧……”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他虽满脸倦容,却仍然强打着精神,注视着我。
早知道他为了国事可以不顾性命,我却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折腾自己。无可奈何地,我点了点头。
他笑了,松开了我的手。我站起来,走到桌边,铺开一卷皇绫,研了墨,细细地写就起来。不多时,写好了,转身欲拿给他看,却看见他已经靠着床头睡着了。
深深叹了口气,放下皇绫,我走过去轻轻扶着他,想让他睡到床上去,却没想他睡得浅,一下子醒了。
“敏敏……写好了么?”惊醒过来,思维按理说还有些混乱的,他却第一句话便是问这个。
我无奈地点点头。
“太……太好了……”他挣扎着坐起来,我急忙放了两个枕头在他身后靠着,“快,给我看看!”
我转身去拿,嘴里却道:“做什么这么着急?先休息一下再看吧!”
他接过我所写的诏书,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不……万一我闭上眼睛,再也睁不开了怎么办?”
我苦涩一笑。
细细看过了上面的内容,他满意地点点头,道:“敏敏,拿我的玉玺来!”
我递到他面前。
他想要盖上皇帝玉玺,无奈病弱的身体没有半分力气,手也抖得厉害,怎么也拿不住印。我强忍住心酸,上前握着他的手,四手重叠,慢慢地,盖在了诏书上。
盖完了印,他的手猛地无力地向下垂去,快得我无法反应。再仔细看时,他已经昏迷了过去。
而这一昏,便是整整三天!“敏姑姑!”我方一走出房门,便听到有人叫我。
循声望去,却是步军统领隆科多,康熙的宠臣。
他快步上前两步,关切地问:“敏姑姑,皇上的情形如何了?”
今日已经是康熙昏迷的第三日,也是史书上记载的他临终前最后一夜。
三天三夜,我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睡眠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三个时辰,此时难免有些昏昏沉沉,体力不支。
康熙的寝宫外,早已等候着他的妃嫔和儿子们,关系稍远一些的,都只能在宫门外听信儿。而康熙的妃嫔和儿子们也不得进入寝宫,除了我和小六子,以及服侍的宫女太监,寝宫里便全是太医,太医院里所有的医生都集中起来,希望能为皇帝续命。
听到隆科多的问话,妃嫔和皇子们都围了上来,人们的脸上悲伤、关切、紧张和焦虑夹杂着,盯着我。
我环视了一圈,轻声说道:“隆大人,太医们都在里面候着呢,皇上的情形,他们才清楚。”
我有意回避着这个问题,隆科多等人的脸上不免浮起了失望的表情。他张了张嘴方欲再问,却听到有人叫道:“四阿哥到!”
迟到的胤禛自然成了人们注目的对象,他却不理不顾,大踏步冲到我面前,问:“敏敏,皇阿玛究竟怎么样了?”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皇上昏迷已经三日了。现下太医们正在会诊,还不知结果如何。”
他脸色一白,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四天前,他被康熙指定去代行祭祀事宜,今天才回来,康熙在他走后第二日陷入昏迷,他自是不知道的。
此时胤禩凉凉说道:“四哥还真是忠心耿耿啊!皇阿玛病重,四哥却也要等到祭祀完毕才过来探望,皇阿玛知道,必定会赞你尽忠职守的。”
听了这番似褒实贬的话,胤禛猛地转过身去,瞪着胤禩,怒形于色:“皇阿玛交待的事情,做儿子的自当尽心尽力办好!况且皇阿玛总是教导我们,国事大于天,若为了探望皇阿玛而置国事于不顾,才是真正的不孝!”
胤禩冷哼了一声,把脸转过一边,不再说话。胤祉笑了笑说:“三弟这话虽然不错,但做儿子的,孝道为先,三弟应该早些回来才对。”
他这番话暗讽着胤禛不守孝道,胤禛的脸上白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听德妃低斥一声,道:“好了!没完没了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安静些!”
胤祉等人悻悻然住了嘴,把注意力又移回到我身上。
我却不耐烦听他们唱大戏。康熙已经进入弥留之际,他们却到现在还不忘互相攻讦。
笑了笑,我对着众人行了个礼,道:“各位娘娘、阿哥、大人,奴婢还要赶着去拿药,先行告退了!”
“这……”
他们虽想留我,却又不敢阻着我干活,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离开。
于是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来到了晚上。
我按照太医的吩咐,轻轻按摩着康熙身上一些穴位,希望能刺激他的意识恢复过来。古代没有现代的医疗设备,不能以注射等方式补充营养,若是人不能醒过来,那就算没有病,不吃不喝也支持不了多久。
就在我揉捏到他的手心时,忽然肌肉的颤动传来,我愣了一下,随即看向他的头,只见他的眼睛正慢慢张开。
“皇上!”我欣喜若狂,急忙叫了一声。
叫声惊醒了一屋子打盹的人,太医们迅速围拢过来,一个个嘴里高呼着“皇上万岁”,把脉的把脉、观气色的观气色,倒是把我给挤到了一旁。
康熙的眼神四处寻找着,看到我,努力地抬了抬手。虽然只有一丁点儿动作,我却眼尖地看到了,急忙走过去,紧紧拉住。
他又继续寻找着,然后轻声叫道:“小……小六子……”
“奴才在。”小六子急忙躬着身子走上前来。
“去……把阿哥们和隆……隆科多叫来。”
“是。”
小六子颤颤悠悠地去了,不一会儿,便见皇子们以胤祉为首,鱼贯走了进来,最后跟着隆科多。
“皇阿玛!”
胤祉等人一见康熙,眼眶立刻就红了。年纪小一点的甚至哽咽了起来。
“皇上!”
隆科多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
“起……来吧……”康熙辛苦地说着。
胤禛走到太医面前,问:“皇阿玛究竟得的什么病?你们研究出方子来没有?”
太医们尚未答话,康熙却先道:“胤禛……让他们先下去吧!”
胤禛愣了一下,露出不甘的神色,却不敢违抗,挥挥手让太医们下去了。
待太医们走出去,康熙这才接着说道:“你们……也不必……不必去问什么了……朕……朕的大限到了……”
话一出,在场的人脸上顿时变了颜色。
胤禩强笑道:“皇阿玛,别担心,您是真龙天子,不会有事的,您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康熙微微摇了摇头,道:“生死由命……时辰到了……管你是什么人……”他喘了两口气,“朕的时间不多了……叫你们来……是想……想说说传位诏书……的事情。”
我冷眼,旁观着众皇子在这一瞬间精彩的各自表情。
“小……小六子……”
康熙颤抖着手,指向枕头底下。
小六子急忙趋前,从枕头底下抽出那张皇绫。
“传位于谁……朕……都写在上面了……待朕去了……隆科多可打开诏书……宣示新皇登基……传我……传我大清不世基业……”
小六子走到隆科多面前,隆科多颤抖着双手,仿佛捧着火药一样,小心翼翼捧过了诏书,放在胸前。
胤禩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全凝聚到了那卷皇绫上。
此时,却传来轻轻的啜泣声。我看过去,却是胤禛,红着双眼,强忍着泪花。
康熙扯出一抹笑容,说道:“傻……傻孩子……哭什么……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便是九五至尊……也不可幸免……罢了……罢了……你们下去吧……”
“皇阿玛……让儿子留在这儿陪您吧!”
阿哥们虽然不舍,康熙的态度却颇为坚决,隆科多见状,急忙走上前来,一个个劝得他们离开了。
康熙又道:“小六子……你也去……休息吧……隆科多……你……就在外边儿……候着……哪儿也……不准去……”
这当然是防止隆科多私拆诏书了!
隆科多忙唯唯诺诺应了,退到外间。
小六子含着泪,看了看我,低头走了出去。
此时,留在康熙身边的,便只剩下我一个人。他努力地抬起手,却怎么也抬不高。我会意,拉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脸颊上。
他苦笑了。
“敏敏……抱歉……我答应过你要白头偕老……如今……不可能了……”
我摇了摇头:“我们已经白头偕老了,不是么?”
他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浮起朵朵红晕,眼神也亮了许多,似乎精神好了不少,我的心却一阵颤抖,知道这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敏敏……你恨我吗?”他的声音,大了些,也镇定了些,清晰了些。
“为什么这么说?”我贪婪地看着他。
过了今晚,我就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再见到他了!此时此刻,恨不得将他的眉眼轮廓、一丝一毫的表情都牢牢镌刻在心中,好让我在孤独寂寞的时候,能够回味,能够有所寄托……
三百年的时光啊!那是多么漫长的煎熬!
“六十一年了,你的容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你是来自未来的人,并不是他们口中的什么天女,所以,如此情形,你必然付出了某些难以言喻的代价吧……而我,明知如此,却仍然自私地将你留在身边……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我强迫自己无视你的痛苦和牺牲……”
“别说了!”我轻捂住他的嘴,泪中,有笑,“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有什么牺牲和痛苦,能够留在你身边,是我心底最真的祈祷,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他笑了,笑中,有泪:“敏敏……我何其感谢上苍!从小到大,有你在我身边,心便有了归宿,不敢想象,若是没有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能有什么样子?不过是个小时候的小毛孩儿,长大以后的浪荡子,老了以后的糟老头儿!”我故意取笑他。
他却没有玩笑,只是愧疚地笑着:“这一辈子,我最歉疚的事……就是没能将你明媒正娶……也没能让允祾有个正式的身份……”
“这……也都是我们娘儿俩心甘情愿的啊!”
“我知道……虽然如此,我仍是觉得对你们不住……只望来生,能投生在平凡人家里,与你做一对平凡夫妻,白头偕老……”
“好啊,那,到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我哦!”
我轻笑着,向他讨取来世相聚的誓言。
他笑着,脸色更加红润:“好,我发誓……敏敏,别哭……”
枯瘦的手指轻轻抹去我的泪水,断了线的泪珠却怎么也抹不完。
“别哭,敏敏……你这么哭,我走也不会走得安心的……”
“……我才不哭呢……”努力忍住泪水,我在笑,“我会等你……等你来生找到我、想起我……再叫我一声‘敏敏’!”
泛起不知是欣慰还是辛酸的笑容,他看了看四周:“允祾呢?允祾……没有来么?”
“已经去叫了!很快就会来的!”
虽然不许允祾踏入皇宫一步,但这个时候,只能破例,必须破例!
正说着,一个小太监匆匆走进来,跪下道:“启禀皇上,允祾少爷在外求见。”
“快……让他进来!”康熙急促地说。
小太监去了,不多会儿,允祾几乎是冲进了房间,一眼便看见了康熙,悲叫一声:“爹!”便冲到了床边。
康熙慈爱地看着他,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他直直地看着康熙,泪水滑落,只是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欣慰地看着儿子,康熙慢慢说道:“祾儿……爹……要对不起你们娘儿俩了……爹,要先走一步了!”
“爹……”允祾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祾儿,爹走了,你娘……便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所以,你……要一直陪着她,孝顺她,好好儿地保护她……知道么?”
“嗯。”允祾使劲点着头。
康熙看了看小六子,说:“小六子……把东西拿来……”
小六子急忙从柜子的最深处,拿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了,双手捧上来。我看了一眼,里面放着一张皇绫。
康熙颤抖着手拿起了皇绫,却无力地任它滑落。允祾眼疾手快,一手接住了,捧到他面前。
他却摇了摇头,说:“这……本就是给你的。”
允祾愣了一下,看向我,我也是莫名所以。
“这……也是一道遗诏。”康熙脸上的红晕正迅速褪去,我的心脏不由一阵紧缩,“若是……以后有谁……要对你们娘儿俩不利……你便将它拿出来……凡我爱新觉罗子孙……决不可违逆……”
我呆住了。
整天守在他身边如我,竟不知他何时写了这东西!
渐渐的,泪水再次迷蒙了双眼,我紧抓住他的手,感觉他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失。
“祾儿……你可曾恨过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不……孩儿不曾恨过您,您是这个天下最伟大的父亲!”允祾号啕大哭着说。
“是么……”他的眼中已慢慢没有了焦距,“敏敏……后世……会如何评价我的一生……”
“康熙盛世,为人所称道,你是后人们口中的……‘千古一帝’。”
“是么……”
他的眼睛,轻轻地阖上了。
仿佛睡着了一般,这个清朝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皇——“爹——”
随着允祾的一声哭喊,满屋子震天的哭声响彻耳际。相隔不到一秒钟时间,外面也开始哭声震天。
小六子老泪纵横,颤抖着喊出一句:“皇上……殡天了!”
话音倏发即止,他向后仰倒,竟是随着康熙去了!
我却只是默默地流着泪,轻柔地,在康熙的唇上,印下最后一个吻。
“莫喝忘情水,莫过奈何桥……玄烨,要记得我哦!三百年后,我等着你……”
第四十章新皇(1)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
深深的积雪掩埋了整个大地,一落脚便是一个坑。红色的宫墙、黄色的琉璃瓦,全都被披上了一层银白。大红的灯笼取下来了,到处是飘扬的白幡,人们身上的宫装、官袍,也全都换上了丧服。
天地间,放眼望去,一片惨白。
康熙的灵堂,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布置好了。我跪在梓宫前,情绪非常奇异地没有一丝起伏,平静地聆听着跪了一地的后宫嫔妃们,撕心裂肺的哭嚎。
这里面,有多少真哭?多少假哭?
真哭的,是那些没有任何依恃的妃子们,她们有些是儿女早夭,有些是一无所出,康熙死后,注定只能在皇宫内孤寂一生,叫她们如何不哭?
假哭的,便如德妃之流。
说她一点没有悲伤倒也不至于,毕竟是那么多年的夫妻!但更多的,怕是算计吧?她两个儿子,皆出类拔萃。四子胤禛近些年来频频代理康熙进行祭祀、处理国务等等,做得有声有色;十四子胤禵,身为抚远大将军,在西北边陲也是战功显赫。唯一能与他们相争的只有皇八子胤禩。但胤禩的生母身份低下,又早已去世,并没太多优势。三个最有可能成为皇帝的阿哥,她一个人就占了俩,在康熙的后宫中,无人能出其右。而她所需要担心的,不过是如何抓住这三分之二的机会。
一个小太监轻手轻脚走进来,附在我耳边说道:“敏姑姑,隆科多大人即将打开传位遗诏,请您过去呢。”
我翘了翘嘴角:“为什么?我一个奴婢,过去干什么?”
小太监愣住了。
我看了看他,讥诮地笑了一下,说:“你回去告诉隆大人,奴婢身份卑贱,没有资格参与诏书的宣读。隆大人既受皇上重托,相信必能尽忠职守,完成皇上的遗愿。”
小太监无法,只能唯唯诺诺去了。
眼眉一扫,发现不少妃嫔都竖直了耳朵探听我们的谈话,不由冷冷一笑。
康熙死了,这个宫廷还有什么值得我依恋的地方?还有什么事值得我放在心上?
况且继任人选早已确定,此时不论做什么,都是徒劳无益。
我微阖起双眼,随着超度的经文,默默为康熙祈福。
忽然刚才那个小太监又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与刚才不同,脸上多了几分张皇。
“敏姑姑,你快过去看看吧!几位阿哥……几位阿哥快打起来了!”
真是好儿子啊!
我心中的不屑逐渐升温,怒火难以遏抑。
康熙的尸骨未寒,这些皇子们不想着为他守灵也就罢了,居然只顾着争权夺利甚至忘了时间地点就知道内斗!
倏地站起来,我转身向着外面走去。
看见我走,德妃再也按捺不住,跟着站起身来。她一起身,又拖起了一大票人,于是,后宫嫔妃们倒是走了一大串,跟在我身后。
来到畅春阁,康熙的寝宫外间,因为康熙命隆科多不得擅离,却忘了说这道命令的时效是多久,隆科多只得就地宣读圣旨。
而等我走到那里,里面已经沸沸扬扬,闹成一团。
“隆科多!你是不是从中做了什么手脚?皇阿玛的遗诏不可能会是这样的!”胤祉大叫道。
隆科多的脸苦得皱成了一团,大喊冤枉:“三阿哥,您不能这么说啊!皇上的遗诏是当着各位的面儿拆开的,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上面动什么手脚啊!”
“不!不可能的!”胤祉固执地叫道,“我们这些兄弟里面,你随便找个人问问,最得人望的是谁?满朝文武大臣们最敬服的是谁?!皇阿玛如果要传位,绝对会传给八弟,怎么可能突然就变成了老四?!”
他倒是说得肆无忌惮了。胤禩坐在一旁,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胤禟也说道:“没错!论能力、论人望,都该是八哥最有资格继承皇位。再说了,就算八哥不继承,不是还有十四弟吗?十四弟被皇阿玛委以军国大政,战功卓著,皇阿玛封他为抚远大将军就能说明一切。由十四弟来继承皇位也是理所当然!为什么现在会变成了四哥?”
十七阿哥胤礼不平地叫起来:“凭什么四哥继位就不正常啦?皇阿玛让四哥代为祭天,这本是天子的事儿,因为皇阿玛病重才交给了四哥,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胤祉和胤禟滞了一下,面面相觑。
胤禩抬起头来,看了胤禛一眼。
胤禛急忙苦笑道:“十七弟,别说了!我也觉得挺奇怪的,皇阿玛应该会传位给八弟或者十四弟才对……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脸上的表情真诚,就像真的是这么想似的。我从门口看进去,心底一声冷笑。
正愁眉苦脸的隆科多眼神一转,一眼便瞟见了我,立刻像吃了大补丸一样兴奋起来,高声叫道:“敏姑姑,你可来了!”
他冲到门口,恭恭敬敬、兴高采烈地把我迎进去,一面走一面点头哈腰道:“敏姑姑,您在皇上身边最久,皇上立意让哪位阿哥来继承皇位您最清楚,您就发个话吧!”
我走进去,看见一屋子的阿哥们,眼神全凝聚到我身上。
胤禩看着我,紧张中还带着些微的期望,就连竭力表现出淡泊的胤禛,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焦灼。
我环视了一圈,将各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多么“荣耀”啊!如今只要我一句话,皇位谁属便将尘埃落定。
想不到啊,我居然也有“一言九鼎”的时候!
跟来的后宫嫔妃们也挤到了门口,谁都不说话,只剩下局促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远处,诵经声远远传来,带来一股佛法的庄严,更加使得这个场合如同密闭的容器一搬,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一一走过皇子们身边,走过胤禩之时,发现他摒住了呼吸。
再走到胤禛面前,看着他。
没有说话,脑中不断回旋着他继位以后对兄弟的处置——这是个怎样冷酷的帝王啊!
而如今,只要我说一句:“遗诏是假的”,历史就将立刻被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