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空,空阔高远,几缕白云从天边升起,衬托着天高气爽。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风从草原上掠过,带起层层波浪翻飞,由近及远,郁郁葱葱。
站在这里,仿佛就要被草淹没。天地那么辽阔,彰显出人的渺小,在这世上,汲汲经营、劳累终生,究竟为的什么?
不经意间,过去种种浮上心头。两个时空的交错,唯一的牵系便是那镌刻入灵魂的爱恋,和痛断柔肠的生离死别……
已经有很多故人去了!尤其是郑睿和福全,他们的死让我深切体味到命运的不可逆转,不论我如何努力,不管我如何不甘,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从头至尾,我只能是个旁观者……
除了把握现在,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想离开他的身边,看着他鬓发成霜,看着他皱纹深刻,心中却是无比的满足,有他在的时时刻刻便都成了幸福的永恒!
不去想将来,该如何度过失去他的人生,捱过与天地同存的漫长岁月,只是把握现在,我已经很满足!
把握现在,收集他的点点滴滴,把所有的幸福快乐铭刻于心,未来没有他的日子里,可以随时拿出来,慢慢品茗,细细回味,我仍然,会是那个天地间最幸福的人儿!
微微弯起唇角,看了看天。
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去了,不然他会担心的!
翻身骑上马背。回到没有汽车、自行车的年代已经很久,直到最近才总算学会了骑马,是懒,也是不在意。何必着急呢?我有足够的时间,将我想学的东西一一学会,而在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是比跟他在一起更加重要的!
拨转马头行了一段,忽然跟一拨人不期而遇。领头的中年骑士,形容俊美,腰杆笔直,明黄色的马褂衬托出他尊贵的气势,高昂的头带出不驯的傲气,然而丹凤眼中一股若有若无的戾气,却将他给人的感觉带向阴柔和狠毒。
我看着他,五味杂陈。那个当初我亲手抱过的孩子,那个我一直看着他长大的孩子,这些年来的情分却是越来越淡,我们之间,早已产生了无法弥补的隔阂。
他先是一愣,随即看着我的眼神也变得扑朔迷离。
“敏敏……”
“见过太子殿下。”
我并没有下马。随着年岁的增长、时间的积累,越来越不在乎所谓的礼仪尊卑,而人们,似乎也渐渐默认了我的行为。
“好久不见了……”
“是啊。”
同处在一个皇宫中,却总是难得见上一面。原因在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那个想要置我或者我的孩子于死地的人!
“……走走吧。”他下了马。
我看了一眼周围的侍卫。人不少,他应该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做什么,于是暗叹了口气,也跟着下马。
我们并肩走着,侍卫们远远跟在后面,他却什么也没有说,一路的沉默。
该说些什么的,可是,我们之间,竟已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微微眯起了眼,我忽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太子……”
“敏敏……”
不约而同,我们一起说起话来。
顿住,两人对视一眼,笑了。
“太子殿下先说。”
“敏敏,你真的,几十年了一点也没有变呢!”
苦笑。
不变的,只是容颜,心,却已经饱经沧桑。
“……太子殿下,你恨我吗?”单刀直入地问,如果不解开这个结,我会永远抱憾在心。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恨。”
太过直接的回答,反倒是我,一愣之后,无话可说。
“为什么?”我做过什么会让他怨恨的事情么?
“因为你竟然怀孕了!”
“啊……”我懵了,这是什么理由?
他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带着深深的痛苦和怨恨。
“敏敏……你怎么可以怀孕?怎么可以生下其他的孩子?!你是我的!你本来应该属于我的!!”
我仓惶后退着,面前那张俊俏的脸庞已然被嫉妒和恨意烧得变形,那么狰狞!
从来没想到,他对我的占有欲竟然那么的强烈!不许我爱别人,不许我有其他的孩子,即便我爱的人是他的父亲,即便我的孩子是他的兄弟!
这,便是他对我怨恨的来由?!
手臂被抓住,我忽然无可遁形。狰狞而变形的面容,在我面前忽而放大,苍白着脸,我看向近在咫尺的他。
“敏敏,我一直在说,一直在说,从小时候开始就说过,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听呢?为什么要生下允祾?……要是他不存在就好了!还有……还有……他!!”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脚一软几乎坐倒在地上。
“太……太子殿下,你,你想要做什么?!”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那笑,太冷,太血腥!
“我……”
他刚一开口,便被远处传来的呼喊声打断:“敏姑姑,皇上到处找你呢,请快回去吧!”
我们同时看过去,几骑御林军正向这边跑来。他放开了我,退后几步。
“那,我先回去了,敏敏。”他笑着,仿佛刚才的神色、刚才的话语,全是我的幻觉。
翻身,上马,带着侍卫,他迅速远去了。而我,只能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方向,无法动弹,更无法言语。
“敏姑姑……敏姑姑?你怎么了?”
御林军的呼唤唤回了我的神志,我看向他们,忽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你没事吧?”
“呃……不……没事。”我摇了摇头。
“那,请你赶紧回去吧!皇上正在找你呢!”御林军催促着。
我点了点头,走向一旁的马,蹬鞍,上马。
“驾!”
马儿撒开四蹄,欢快地跑起来,我使劲鞭策,试图通过这风驰电掣的速度将所有不安与烦恼全部抛开。
然而,心底的隐忧,却是那么顽固地,不肯离开……
很快地,我回到了康熙的大帐。
“敏敏,你去了哪里?”他看见我,明显松了口气。
我笑笑:“出去走走。”
“你啊……”他拉着我,“到了这里,总是有些神不守舍的,还喜欢到处乱跑。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看了看我,也不勉强。
“今儿个行猎,孩子们打了不少好东西,我已经让御厨准备去了,今晚上一起吃饭吧!”
我点了点头,帐外突然传来清脆的男孩声音:“爹、娘,能进去吗?”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扬声道:“祾儿吗?进来吧!”
一颗小脑袋先伸进来,探头探脑看了一下,清秀的小脸上,带着顽皮的笑容,那双酷似康熙的眼睛中,眼珠子骨碌骨碌直转,机灵而调皮。
“调查”了一下,整个身子才钻了进来。相对于一般十二岁的孩子,他的身材略高,肌肉也颇为扎实,虽然我自己不懂武,康熙却是给他找了好师傅的,这也是我唯一同意让康熙安排的课业。
他双手背在后面,笑嘻嘻地看着我们,问:“爹、娘,孩儿没打扰你们亲热吧?”
“去!”康熙不由轻斥一声,“小孩子家怎么这般顽皮?说什么话,没大没小的!”
他吐了吐舌头,并不惧怕。
他几乎是在我的全套现代开放式教育形式下成长起来的,强调培养他自己的个性,即使才十二岁,也已经有了一定的自主思考能力,思维开放,富于创造力,并且对于古人根深蒂固的君君臣臣之类思想有着自己的看法。如我所料,他已经渐渐脱离了所谓的君君臣臣传统糟粕,且并没有自古以来皇室子弟那种根深蒂固的权势熏心,相信即使如今把他放到这宫廷之中,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皇子的身份在他眼中并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对他来说,我是她的母亲,康熙是他的父亲,仅此而已,至于我是不是正式的妃嫔,康熙是不是一国之君,根本无关紧要。
“这怎么能是顽皮呢?如果你和娘正在亲热,儿子搅合进来,岂不是坏了你们的兴致?若是再严重一点,留下个什么后遗症之类的……”他振振有词,侃侃而谈。
康熙气坏了:“你……怎么这么油嘴滑舌的?还有什么……什么后遗症?”
我急忙插进来打圆场:“好了好了,祾儿就别跟你爹贫嘴了!玄烨你也是,孩子淘气,胡说八道的你也当真?”
康熙其实也不是真的生气,看着我,苦笑着摇摇头:“你呀……这孩子都不知道跟你学了些什么?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花招!”
我捂着嘴笑,急忙扯开话题:“祾儿,你来有什么事?总不会是专门来找你爹贫嘴的吧?”
他笑嘻嘻地,伸出藏在背后的右手,拎着一只兔子。
“这是我今儿个打的,我自己烤熟了,请爹娘品尝。”
他将烤好的兔子放在油纸上,细心地切开了,然后摆上碗筷,先递上一块给康熙。康熙看着,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这孩子……何必自己动手?这些事情,交给下人们去做就行了,你有这份心,爹已经很高兴了!”
他笑着趴在康熙肩头,亲昵地说:“这可区别大了!自己烤兔子,是要孝敬爹娘,是做儿子的一片心意,要让别人来做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再说,我在家里也经常作东西给娘吃,对吧,娘?”
我点点头,看着康熙道:“既然这是祾儿的一片心意,你就别多说了,快尝尝吧!”
他笑了,夹起兔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了几下,然后说道:“还不错。”
允祾于是喜形于色,这才夹了一块放进我的碗里,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烤兔子,去打听了一番,就怕做得不好。不过爹已经尝过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娘,你可以放心吃了!”
“你……”康熙气结,“原来你拿我试菜来着!”
我笑倒,允祾急忙赔笑着说:“爹爹别生气!孩儿是想,娘亲平日里要照顾爹、照顾我,最辛苦就是她了,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多疼娘一些,不是么?”
康熙一愣,看向我。
“……是啊,最苦的就是你娘了……”他亲自为我夹了一块肉,“祾儿做的,真的不错。你也尝尝吧!”
我笑了笑,拿起碗筷:“这么多年了,也该习惯了,怎么还说这种话呢?”
康熙爱怜地看着我,再转向允祾:“祾儿,你是不是责怪爹,没给你娘一个名分?”
允祾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爹,你也太小看儿子我了!娘是不是宫里的娘娘有什么要紧?我可没见哪位娘娘过得比娘要好!娘有我这个儿子孝顺,有爹疼爱,就可以了不是么?再说,是娘自己决定不当妃子的,只要是娘的决定,儿子我一定支持到底!”
我看着他,内心深处突然满满的欣慰和感动。这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允祾聪明而又孝顺,现代的教育方式使得他成为这个时代,最了解我的思想的人。
康熙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却又似乎领会到了点儿什么,垂下眼帘,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管如何精灵,允祾毕竟还是个小孩,看见康熙这样,不由神色有些紧张了起来,求助的眼神飘向我。
我向他笑笑,摇了摇头要他不用担心,又向着门帘处指了指。他会意,如蒙大赦,蹑手蹑脚走到帘边,然后一溜烟蹿了出去。
我不禁喷笑出来,惊醒了沉思中的康熙,他惊讶地看向我,然后发现允祾已经杳无踪迹。
“祾儿呢?”
“跑了——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怕你责罚他。”
他一愕:“为什么?”
“还不是你,一下子就不说话了,吓着了他。”我摇头叹笑着,开始收拾碗筷。
就快要晚膳了,方才康熙说了要跟皇子们一起吃,必须先收拾干净。
他却拉住我的手,不让我做:“我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啊!他也没说错什么。”
我叹了口气,知道他尽管表面上尊重我的意见,不曾给我封妃,心里却一直耿耿于怀。在他的心里,不论如何,不管什么理由,若不能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名分,便是对她的轻慢。
虽然知道,我却无计可施。该说的我都说了,中国传统思想的熏陶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摆脱的,这是他给自己下的套,也只有他自己能够解开。
希望,这次允祾的话,能对他有点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