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出宫了。”
晚上,我对康熙说道。
不想再留在这个没有一丝亲情的皇宫里,不愿去面对人性中最丑陋的面具,我并没有把良嫔的话告诉康熙,只是迫切渴望离开这一切。
康熙吃惊地看着我,问:“为什么?你才怀孕三个月而已,还有那么长时间才生产,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外面?”
我抿了抿嘴,道:“上次我们被人袭击,明眼人都知道是我的饭庄内部出了叛徒。我必须去处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康熙沉默了一下,道:“那也不一定要你亲自去啊,交待月梅去办就行了。”
我摇了摇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人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不亲自看着,我不放心。”
“把你一个人放在外面,我才不放心呢!”康熙不松口,“如今你是有身孕的人了,不好好将养着,多补补身子怎么行?”
我顿了一下,轻轻说:“我以为,在这宫里,才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康熙一愣,不再说话了。
好一阵子,他才幽幽一叹,说:“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去吧。不过,你的住处必须由我来安排,我给你安排的人,可不许嫌烦打发他们走!”
我淡淡一笑,说:“放心吧,我还是知道厉害的。”
他看着我,突然紧紧抱住我。
“对不起……”
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多少爱怜,多少歉疚……
我笑了,紧紧回抱住他。
****
康熙给我找了一处幽静的房子,周围绿树繁花环绕,幽雅迷人,正是个静养的好去处。
我的住址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那些阿哥,明里暗里,不知多少皇宫侍卫奉命守着,虽然没有人敢来吵我,但看似安静平和的日子,却是被人严密监控着。
偶尔我也会烦躁不耐,但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就不忍心苛责些什么了,只好不断安慰自己,忍耐吧,等孩子生出来了就好了……
最最意外的,是康熙派来负责我的安全的人居然会是盆楚克!
康熙曾经亲口跟我说,要晋封他为贝勒,他想要升迁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且以贝勒的身份,为什么要委屈到我这里做个小小的侍卫头子?
我问他,他却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在你身边似乎比较有趣。”
我说不出话来了,无从猜测他真正的心思。
然而不管怎么说,他的能力却是我可以放心的,想必康熙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把他派过来吧?
于是我便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
有时康熙会微服过来看我,但他国事繁忙,实在没有太多空闲时关,况且他的目标大,来的次数太频繁了,容易惹人注目,因此,并不常来。我整天闷在这里也颇为无聊,便想起了饭庄的事情。
跟康熙说要出来整顿饭庄并不完全是借口,趁着现在身体还不算笨重,又有时间的当儿,我便决定先着手处理饭庄的事情。
我把盆楚克叫来,跟他说了我的打算,便盯着他看。按照康熙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放我出去乱走的,那少不得要跟他一番唇舌,我也做了这个准备。
谁知他却笑着对我说:“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要出去,我这便去准备就是了。”
我不由张大了嘴巴看着他:“你不阻止我?”
“阻止?为什么?”他哑然失笑,“皇上早就料到了你的性子,吩咐下来,你要出去可以,不过需得做出万全的保障才行。”
我松了口气,同时也觉得有些羞赧。自从怀孕以来我的性情似乎变了许多,那天还听见康熙背着我跟小六子诉苦,说我现在的脾气奇怪得紧呢!
他看着我,眼带笑意:“那我现在出去准备,一会儿来接你。”
我点了点头,他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一辆轻便的马车便出现在我门前。
我登上马车,扫了一眼,里面布置摆设真的可用“简陋”来形容。
“为了掩饰身份,只能这样了。这可是我从车行里租来的。”他看见了,笑着说。
他已经换了装,一顶青皮小帽,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褂子,手里拿根马鞭,活脱脱一个赶车的马车夫。我看得好笑,“扑哧”一声,然后急忙捂住嘴,放下车帘——真是失礼了。
“笑就笑吧。”他却不在意,在帘外随性地说着,跳上了马车。
赶着拉车的马儿撒开了四蹄,他说:“扮什么就得像什么,不然易容来干嘛?”
我笑了一阵,终于收住了,问道:“你这些本事都是打哪儿学来的?”
他说:“也没什么,跟很多人学过。我从小就不爱乖乖读书,喜欢这些稀奇的玩意儿,为这,我阿玛没少生气。”
我忍不住又笑了,可以想象有这么个顽皮的儿子,他父亲会如何头疼。
说说笑笑间,不多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北京城里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外面。
“到了。”他说着,在马车旁放下凳子,掀开车帘。
我抬头打量了一眼,并不是元华饭庄的任何一间铺子,是我从未来过的地方。
“以你现在的身份,直接到饭庄去简直就是自投罗网。”他淡淡地说。
我叹了口气,扶着他的手,走下马车。
进了房子,我方一抬眼,忽然愣住了——
月梅竟然已经在等着我。
她的眼眶红红的,见着了我,只叫了一声“小姐”,便说不出话来。伸手,交给我一份名册。
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拿了过来,打开一看,原来她已经对饭庄每一家分店,足足上千间店面的人员资料都整理了一番,理出了可能存在问题的人名。
拿着这份名册,一时之间,说不出来的滋味回荡在心头。
“小姐,”月梅终于哽咽着说话了,“这是可疑的人的名单,另外,饭庄人员的资料,我都放在库里了,这是钥匙,还有账簿的钥匙……”
她杂七杂八的,摸出了一堆东西,堆在我面前。
“你……这是在干什么?”我一头雾水地问。
她看着我:“小姐把饭庄交给我,却出了这种事,我无法推卸责任!我绝对没有背叛小姐,然而我也无法证明自己,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这一切都交回给小姐……小姐,我不求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求小姐千万别怀疑我、嫌弃我,让我继续跟在你身边好么?”
看着哭成泪人儿的她,我长长叹了口气,拿起桌上一大堆的东西,又一一给她挂上:“你这是干什么?我并没有说你什么不是?饭庄是我交给你的,你有责任不假,可正因为有责任,你才更应该知错就改,好好帮我整顿饭庄!若说天下间还有谁是我信得过的,那也就只有你了!难道你要在这关键时刻让我孤军奋战不成?”
“小姐……”她看着我,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
“哭什么呢?”我轻轻为她擦去泪水,叹息着。
我们一起在屋内研究了许久,天色渐暗之时,盆楚克才来催促我回去。
“那就这样了,你先把这些人都考查一遍,有什么事就跟贝勒爷说,他会转交我。”我对月梅说道。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小姐,你要小心!”
我笑了笑。
坐上马车,依旧是盆楚克亲自驾着车,向来路走去。虽然不见许多人前呼后拥,但我知道必定有很多人跟在这辆车的四周,防止各种意外的发生,包括可能跟踪和窥探。
“敏姑姑,你也不简单呢!”他悠闲自在地说着,虽未明说,我却知道他的意思。
我没有出声。
皇帝的身边充满诡谲和危机,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学会奸诈和狡猾。这,算不算是我为了留在康熙身边所付出的另一种代价?已经进入深秋的北京,暑气渐消,却还不至于到冰冻的时节,天气凉爽宜人。
本是个好天气的,但我挺着个大肚子,即将临盆,经常动也不是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日子难捱至极。
康熙心疼极了,几乎天天待在我身边,连以前的最爱——国家大事也给扔在了一边。
这可苦了那些大臣们,要找他可谓难如登天!因为他将我的所在严格保密,连带他自己的行踪也就成了迷。好在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祸及国基的大事,否则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每天他都是白天抽空一段时间回去处理国务,晚上必定会来陪我吃饭,陪我入眠。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我总是吃得很少,他便下令御厨作了许多新鲜的花色出来,多少能让我多吃一点。我看在眼里,日子虽难过,幸福却留在了心中,这辈子从来没有如同现在这般,那么强烈地体认着,他——爱新觉罗;玄烨——是我的丈夫!
这天,早上起来,他便匆匆离开了,赶回乾清宫去处理政务。
我晚上睡得不好,趁着早上补了会儿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康熙专门从宫里调来了宫女和稳婆侍候着,都是有过服侍孕妇和接生经历、经过千挑万选出来的人,自然做起事来得心应手,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我操心的地方。
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些专门给孕妇吃的滋补品,就再也吃不下了。肚子里的小宝贝突然蹬了我一脚,我不由苦笑——这么能吃,肯定是个儿子!
不得已,又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碗筷。宫女撤下去了饭桌,此时盆楚克才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叠纸。
“查出来了?”我看着他进来,心头一沉。
他点了点头,笑道:“昨儿个就查出来了,不过皇上在这儿,不准给你;今儿个也只能等你吃完了早饭才让我进来。”
听着他的抱怨,却有一股止不住的甜蜜涌上心头。我抿嘴微微笑着,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他仔细打量着我,然后说道:“皇上真的很宠爱你啊!后宫妃嫔,生下皇子公主无数,却没有一个得到皇上如此眷顾,你可不知道,如今的后宫可是民怨沸腾啊!”
我不由笑出了声,啐道:“就你贫嘴!好了,快给我看看吧,回头皇上回来我又什么都干不了了!”
他自己也笑了,递上来手上那叠纸。我翻开来一一看着,越看,眉头就越皱到了一块儿。
元华饭庄全国共一千四百六十一家分店,其中有一百三十六名掌柜受到他人的笼络,王公贵族、生意对手……不一而足,足足占了所有分店的十分之一。犹以北京城区及近郊为甚,贴近皇城根儿下,几乎所有的掌柜都被收买了去,看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盆楚克看着我,道:“事情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你打算怎么做?立即清除这些人么?”
我放下资料,闭上眼,沉淀一下心情才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么一来,饭庄不就要垮了吗?”
“为何?只不过十分之一的人清理,至于会有这么大的动静么?”他看着我,狐疑地问。
我觉得有些不舒服,调整了一下坐姿:“十分之一已经不少了。若是一起清理这么些人,那这些分店的经营立刻都要陷入混乱状态,再加上他们手下的账房、伙计……别说一百多号人了,就算十几个人也会引起所有店员的心理恐慌,让他们怎么能安心下来做事?”
盆楚克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原来这饭庄经营,与朝堂经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呢!”
我点点头道:“这话没错了。所以不能操之过急。这些人是一定要换的,却不能一下子全都换了,慢慢来吧!且想个借口,从远地儿的分店开始做,最后才是京城这边儿。我估摸着,怎么也得花上一年时间吧!”
“一年啊!啧啧。”盆楚克咂了咂嘴,“这事儿,让我也插一脚如何?”
我抬眼,惊讶地看着他:“我以为你只会对向上钻营感兴趣!”
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道:“何必说得那么直白?我倒也不是对汲汲钻营感兴趣,只是你也知道,我不爱读书,阿玛从小就说我没出息,只不过想争一口气给他看看罢了。不过如今,我倒是觉得这饭庄的经营比朝堂上有趣得多了。如何?让我加入你们吧!”
我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贝勒爷,不是我不愿让你去做,可这事儿对你来说是消遣,对我来说却是一生的事业,若是半途而废,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做的好。”
他也敛起了笑容,正容看着我:“我也是认真的!这些日子一直接触饭庄的事情,我对饭庄是越来越感兴趣。如今我已经是贝勒了,对阿玛也算有个交待,今后,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情,目前看来,便是去经营饭庄了。我不敢说十年、二十年后,是否会有另外想做的事情,但至少在现在,我是认真的。”
我仔细审视着他,希望看出他说的是否是真心话。过了一会儿,才虚弱地笑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这事儿就拜托你了!你去跟月梅说吧,今后的事情,你们俩商量着办……”
“你怎么了?”他终于发现我的不对劲,急忙走上前来。
我肚子里的阵痛早就开始了,从我拿到那叠资料开始。原本以为只不过是寻常的疼痛,过一会儿就会好,没想到却越痛越厉害。
“我……怕是要生了……快,叫稳婆……”我捂着肚子,大口喘着气。
一向就算面对刀枪剑戟都毫不色变的他突然变得脸色苍白,吓得声音都在抖了,扯着嗓子就叫起来:“稳婆!稳婆快来!!”
守在屋子外面的宫女抢先跑了进来,看到我的情况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忙把我搀扶到床上躺着。与此同时,早就在待命的三、四个稳婆围在了我身边,看了我一眼,立刻将盆楚克赶了出去,同时张罗着一屋子的宫女们忙碌开来。
宫里资深的孙太医、周太医也被叫到了屋外等着,不多时,康熙神色仓皇冲了进来,拉住我的手叠声问道:“敏敏,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我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摇摇头,大颗大颗的汗水从头上渗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脸色都变了,仿佛正在阵痛的那个人是他。
“皇……皇上,这女人生产,不干净……”
稳婆战战兢兢提醒着他,男人、尤其是一国之尊不应该留在这里,却被他一顿火给骂了回去。
“少废话!还不快点接生?!要是敏敏有什么事情我惟你们是问!!”
稳婆吓得腿一哆嗦,什么也不敢说,赶紧转身忙碌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痛得几乎晕厥,什么都听不到了,除了痛再也没有其他的感觉。
耳朵边只剩下稳婆不断念叨着的“用力”、“努力”,还有康熙在我耳边的深深呼唤。
“敏敏,坚持住!”
“坚持住!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敏敏,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能行的!”
“敏敏,你会平平安安的,为了我,为了孩子,你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对么?”
……
声声的呼唤,让我的神志不曾远走,不论身体如何疼痛,心底却有个地方,那么踏实,不断为我补充着能量和勇气。
终于,不知道疼了多久……
“哇……”
恍恍惚惚中,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打破了焦急沉闷的气氛,稳婆的声音猛地拔高,高得几乎变了调——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小阿哥——”
“小……小阿哥……”康熙从稳婆手中接过还在啼哭的孩子,声音中竟有了哽咽,“敏敏……敏敏你看,是个小阿哥……”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见了,急忙把孩子抱在一只手,另一只手过来扶我。
我靠着他半躺着,虚弱、疲累至极,却又不放弃想要看看自己的孩子。看着襁褓中那个满脸皱纹的小家伙,艰难地抬起手捏了捏他软绵绵的小手,又戳了戳肉嘟嘟的小脸,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是我的孩子啊!
他是这个世上,我唯一血脉相连的人了啊!!
一种想哭又不想哭,比感动更加深刻,比幸福更加完美的感情在心口荡漾着。
“……好小!”我嘟嘟哝哝地说。
“……呃,你说什么?”康熙没听清楚。
我不理他,接着戳婴儿的小脸:“……好软!”
再戳戳戳:“……好皱!”
“敏敏你……”康熙看着我,哭笑不得。
但那孩子,却似乎与我心意相通,被我戳着戳着,突然不哭了,眯着的眼睛好像睁开了一点点,竟有些在笑的样子!
看着他,我终于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
康熙四十二年的夏天,酷热难耐。
稍微动一动便是汗流浃背,让人蔫蔫儿的什么都不相干,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扒下来,好让身子凉快一点儿。
我坐在树荫下,旁边特意设置了一张藤椅,福全躺在上面,闭着眼睛。
他的脸色很苍白,见不到一丝血色。原本英俊的脸庞消瘦了许多,眼眶深深凹陷下去。
他的呼吸很浅,不注意看几乎难以察觉,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竟给人一种已经去了的感觉……
强烈的不安侵袭着我,我轻轻为他打着扇,几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自从他病倒以后,康熙派了一拨又一拨的太医过来,都赶上晨昏定省了。上好的药材、补品也是一车一车往他府上送,大把大把银子砸下去,却一点效果都没有,连太医都说,如今再好的药材,也不过给他吊命而已……
而我,尽管知道他活不过今年夏天,却也是竭尽了全力,四处寻访可能有用的方子,希望能为他延续寿命。
无奈,生老病死,冥冥中自有定数,无论是我还是康熙,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命运以它不可逆转的强大和无情,迅速将福全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最终,我能做的,也只有尽量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生命的逐渐消逝而无计可施……
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心中如刀绞一般疼痛——
在命运面前,原来我什么都不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远去,我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哭泣。
苦笑中,孩子们天真无邪的嬉笑声传来。远处,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牵着一个摇摇摆摆、不过两三岁的小女孩向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的少年。
那少年,与福全肖似的脸庞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和煦如春风,但仔细打量,便会发现这如春风般的笑容里,隐隐透出几许焦虑和悲伤,让这笑容不知不觉中,黯淡了许多。
男孩牵着小女孩来到近前,乖巧地放轻了脚步。小女孩虽然还不懂事,却有样学样也踮起了脚尖,两人顿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娘。”男孩轻轻叫了一声。
“敏姨。”小女孩也含糊不清嘟哝了一声。
我勉强展开一抹笑容,伸出手,招呼男孩来到身边:“允祾,不是叫你跟妹妹一块儿玩么?怎么过来了?”
六年时间过去,我的孩子也已经六岁了。原本想起名胤祾的他,因为不入宗籍,所以无法使用“胤”字辈。想到雍正登基后,他的兄弟们为了避讳,改“胤”为“允”,我便提前让胤祾改名为允祾,对此,康熙也没什么异议。
出生后,允祾便一直在宫外长大。我从不向他隐瞒他是皇帝的儿子这个事实,却也小心翼翼不让他接触到皇位周围的尔虞我诈,我按照后世的教育经验,为他设计了先进的教育计划,婴儿、幼儿教育全都我一手包干,年初康熙想为他请先生,被我坚决拒绝了。中国古代的封闭教育,除了培养出一堆迂腐文人以外没什么作用,我可不想允祾以后成为一个只会之乎者也的酸秀才!
后来我才发现,我的儿子居然是个天才!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完成了我设计的小学教育,并且乖巧懂事中,又不乏精灵活泼。这不,我带他来看望福全,怕影响到福全休息,便让他带着福全的小女儿到处去玩,他果然乖乖地完成了任务。
允祾看了看躺着的福全,小声问道:“娘,伯父睡着了吗?”
我点了点头,等着他的下文。这孩子从小聪明伶俐,不会特意说些没用的话。
果然,他拉了拉我的衣袖,晶亮的眼神看着我:“娘,你不是吉祥天女吗?为什么不能帮伯父治病?”
我愣了一下,然后只有苦笑。
回到清朝,回到康熙身边,是以永远停留在时间的夹缝,不老不死为代价的,别人却不知道。自古以来,对于人们无法解释的事情,向来就只有两种解释:神仙或者妖孽。康熙自然不会让我成为世人眼中的妖孽,于是便有了神仙的说法。
其实这种谣传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有了,只是越到后来越活灵活现,最后竟演变成什么吉祥天女,说我是上天派来辅佐有德君王的!
这世上知道我的来历的,也就只有康熙一人了!连允祾都不知道。然而他却在这样的谣言面前选择了沉默,令我很有理由怀疑,他在这里面没有起到什么推波助澜的作用!
问他,他却只是笑,对我的抗议听而不闻。我早就知道会有麻烦的,果然,这下可好,连儿子也相信了!对此,我除了苦笑还能干什么?
无言以对,我只能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见少年紧张中蕴含着期待的眼神。
“二公子,我在这里……打扰了。”
再叹了口气,我的眼神传递到他眼中,他的眼神一黯。
“呃……不,敏姑姑百忙之中还亲自来探望阿玛,保绶已经感激不尽了,何来打扰之说?”
“咳咳……”
微弱而清晰的咳嗽声从旁边响起,我们一起转头看去,才发现福全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阿玛。”小女孩晃晃悠悠,张开小手就要向父亲扑过去,我急忙一把抱住她。
“佳宁小姐,王爷现在身体不舒服,您过一会儿再抱好吗?”
小佳宁小嘴一撇,眼眶迅速堆积起泪水,眼看就要号啕大哭,保绶急忙把她抱过去,哄着她。
还是亲哥的话管用,保绶果然将小佳宁稳住了,但考虑到福全需要静养,我不得不请他将这还不懂事的小孩抱走。
“二公子,王爷还需休息,您是不是……”
他会意,便对福全说道:“阿玛,您好好休息,儿子晚点再来给您请安。”
福全看着他,眼神中有着欣慰:“好……你去干你的事吧……”
保绶便抱着依依不舍的小佳宁离开了。
福全看着他们,直至他们的背影消失。
“王爷……”
“不知道,我还能再看他们多久?”
他近乎叹息地说着,声音微不可闻,我却还是听见了,不由得眼眶一湿。
“王爷,要喝点水吗?”我急忙转移问题,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引开他的注意力。果然奏效!
他点了点头,我急忙扶着他坐起来一点,斟了一杯水,喂到他嘴边,看着他一点一点喝下去。
曾经威风凛凛的抚远大将军,如今却连一杯水也无法自己喝,想到这里,我的鼻头就忍不住一阵发酸。
喝完了水,他又重新躺下来,看着我,突然笑道:“抱歉……刚才,定是保绶教允祾问出那样的话……倒是让你为难了……”
“不……”我苦笑着,“要说抱歉的应该是我!”
眼睁睁看着他的死亡,却什么事也做不了,这是我心中无法磨灭的亏欠。
他却笑得洒脱。
“为……什么要道歉?俗话说……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怕是……我的时辰到了吧……”
我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泪水,滑落眼眶。
急忙别过头去,擦干泪水,勉强自己笑笑,我说:“太阳越发的猛了,你身子弱,还是进屋子里比较好吧?”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微微点点头。
招呼下人们把福全抬回卧室,正好碰上侧福晋瓜尔佳氏来给他送药,身后跟着长子保泰。
“敏姑姑。”瓜尔佳氏客气地跟我打了个招呼,脸上是掩不住的愁容。
保泰却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泰儿,怎么不向敏姑姑问好?”瓜尔佳氏微责道。
“不……”我急忙说道,可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保泰截了过去。
“问好?为什么?她只会在这里假惺惺!眼看着阿玛病重却什么也不做,分明就是来家里看热闹的!”
他看着我,眼中竟然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微微后退了半步,无言以答。
“保泰!”瓜尔佳氏板起了脸,“还有没有规矩了?!……敏姑姑,孩子不懂事,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她转向我,陪着笑脸。
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不……公子说得对,我实在是愧对王爷……”
瓜尔佳氏深深叹了口气,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天爷决定的事儿,我们又能怎么办……敏姑姑,妾身有些话想跟你说,不知方不方便?”
我愣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
她转头对保泰说道:“你去服侍你阿玛吃药,我跟敏姑姑出去说话。”
“……是。”保泰瞪了我一眼,不甘不愿地说道。
我吩咐允祾留在房里不要乱跑,便跟着瓜尔佳氏来到屋外。
密密麻麻的藤蔓爬满了棚架,形成一个阴凉的空间,人站在下面,凉爽不少。
“敏姑姑,恕我失礼,就单刀直入地问了。”
我隐约知道她要问什么,微微叹息了一声,说:“侧福晋请讲。”
“王爷……真的没办法了么?”
微微抬头,迎上她绝望中最后的一点希望之光,发现就要将它生生熄灭的我,是那么残忍!
我没有说话,以沉默代替回答。
希望之光慢慢隐去,剩下全然的绝望,她的脸色一片死灰:“果然……我原想……或许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看着她,想要安慰两句,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她却笑了,那么空洞、那么凄凉,仿佛没有生命的人偶。
“敏姑姑,何必哭呢?命中注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不过,王爷一生都惦记着敏姑姑,如今你这般照顾他,他想必也是很满足的了。”
冰冷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的话语,我愕然而又心痛地,看着这个心碎、心死的女人。
“侧福晋,你千万要挺住!王爷最后的日子,一切还都要靠你啊!”
她一震,仿佛从梦中醒来。
“……是啊,我要振作,要让王爷开开心心过完这段日子……敏姑姑,”她看向我,带着苦涩,“王爷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能不能请你……多来看看他?”
“我……不是已经在这么做了么?”
她恍然。
“还有,”我也看着她,“侧福晋,相信我,你在王爷心中,绝对不是没有地位的。”
她愣住了,许久,方才露出一丝解脱而满足的笑容:“是么,那,我也就安心了。至少,我所付出的这一切,并不是白费功夫,这就足够了!”
看着她的笑容,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那些……福全从未启口的复杂心情。
微微笑了,我心中的某处忽然放松下来,说道:“时候不早了,侧福晋,我就先告辞了。”
她点了点头:“敏姑姑还要回去侍奉皇上吧?辛苦你了。”
我笑了笑,跟她一起回到福全的卧室,他已经服过药睡着了。
保泰已经不在房里,允祾果然坐在凳子上乖乖等着我,我便牵了他,辞别了瓜尔佳氏,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娘,伯父他要死了吗?”允祾坐在我身边,突然问道。
一句话又勾起了我的愁绪,我抱住他,轻声说道:“祾儿,这话别乱说,知道吗?”
他点了点头,抬起小手,擦去我脸上的泪珠:“娘,你哭了,为什么?为了伯父吗?”
我抱着他软软的身子,有些哽咽:“祾儿,记住,娘欠了你伯父……很多很多东西,他,在娘的眼里,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允祾的眼中闪动着不解的光芒:“娘,你欠了伯父什么啊?银子吗?”
“不,是比银子更加宝贵的东西。”
“那……伯父,比爹还好吗?”
“他们……都一样好!”
“哦……”
他其实并不了解,却乖巧地并没有再问。我抚摸着他的头,欣慰与悲伤并存着。
何止是允祾?
剪不断,理还乱。这个世上,真正能够了解我们三人之间复杂爱怨情仇的,又有几人?马车的晃动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说道:“夫人,到家了。”
我牵着允祾下了车,却看见便装的御前侍卫站在门口。
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我走进门里,果然,康熙已经来了。
因为要抚养教育允祾,而我又坚决反对让他在皇宫里长大,我留在宫外的时间便越来越多,康熙想要见到我和孩子往往不得不自己跑出宫来。而在这里,他并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我的丈夫、我儿子的父亲,如此而已。
“爹!”
允祾欢叫一声,欣喜地扑进他怀里。
对一个崇拜父亲的孩子来说,尽管康熙已经尽量抽时间来看望他,相聚的时日还是太短了!
康熙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勤于锻炼使得他的身体依然硬朗,乍一看,根本不像是个五十岁的人。
“祾儿乖!刚刚上哪里去了?”
看着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他的脸上流露着为人父的骄傲和欣喜。
“方才同娘亲一起去探望伯父了。”允祾脆生生地说。
康熙的脸上顿时升起一丝阴霾,遂又笑着对允祾说道:“祾儿先去洗把脸,待会儿爹带你去骑马可好?”
一听说有马可骑,允祾的小脸顿时乐开了花,大声应了一声“好”,便迫不及待跟着奶妈向后院跑去。
康熙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笑容也渐渐隐藏。
“二哥……怎么样了?”他走到我身边,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思前想后,只能摇了摇头。
他猛地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
“这样啊……”
听着他近乎哭泣的叹息,我的心就像被刀剜着,不由环抱住他的腰,传达着我无言的安慰。
他回抱住我,紧紧地,低沉的声音仿佛是从肺里压出来的:“敏敏,跟我说实话,二哥真的……到了么?”
我的身子一僵,在他怀里,默默点了点头。
压抑的低泣声在我耳边响起,肩颈传来一阵湿意。
“玄烨,这些日子,你……多去看看王爷吧!”
历史上,这个时候康熙应该已经到蒙古打猎去了。就在他行猎之时,突然传来福全病重的消息,他当即派遣所有的皇子星夜兼程前往探视。然而等他赶回北京,福全已经去世了,兄弟俩最终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成为他们之间永远的遗憾。
我阻止了康熙行猎的打算,只希望在福全的最后时刻他能留在他身边。这是无力挽救福全性命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
六月二十六,当我和康熙在睡梦中被人叫醒的时候,我知道,福全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急急忙忙赶到王府,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几乎所有家人都挤在他的卧房里,个个哭成了泪人。
“皇上来了!”
骚动从外面迅速传到里面,一屋子的人急忙让出道来,让康熙进去。哭花了脸的众人一一下跪,康熙却顾不上他们,径自冲到福全床前,抓住他的手。
“二哥!二哥!!”他焦急地叫着,福全闭上的眼睛微微睁开来,看着他。
“皇……上……”
仅仅两个字,却似乎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体力,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他的眼中,流露着宽慰。
“二哥……”
康熙哽咽着,福全看着他,费力地牵动嘴角,做出一个笑容。
他的眼神突然游移起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康熙一愣,想了想,随即大声叫我:“敏敏!快来!”
我急忙想抹去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努力想要绽放的笑容,最终被隐没在如雨的泪珠下。
快步走到床边,福全放开了康熙的手,抬了起来,我急忙上前握住。
他的手却一点一点移动着,艰难地,将我的手,交到康熙手中。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完成了这个动作之后,便大口大口喘着气,眼中,却流露着心愿完成的轻松。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康熙颤动着双唇,任由泪水滑落眼眶。
“二哥……你放心,我会的!我会的!!”
他闭上眼睛,却露出了,一位垂危之人绝对不应该有的笑容。
“王爷——”瓜尔佳氏凄厉地哭喊着,爬到床边。
他松开了我们的手,微微移动着,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
瓜尔佳氏急忙握住了,紧紧地,不愿松开。
“王爷……”
僵硬的手指突然动了动,他在努力地,想要握紧她的手。
心已碎了,哭亦无泪。
福全,永远闭上了眼睛。
霎那间,哭声震天!
我眼前一黑,昏倒在康熙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