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医署拿了药出来,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回到乾清宫,人都走了个干干净净。我微微一笑,把药盅放到了桌上。
“总算应付完了!”康熙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眼却瞟着我,有点飘忽不定,有点惴惴不安。
我突然有点顽皮的心思,装作不知道,捧起了药盅递给他,笑着说:“皇上,私事儿完了就赶紧喝药吧!凉了会很苦!”
他一向不喜欢喝药,最近更是死活不肯就范,直说自己已经好了,用不着再喝药。但今天却有些不同,吭也不吭一声端过来喝了,一点反应也没有,有些心神不属的样子。
我看在眼里,笑在心里,等他喝完了,端起了药盅就走,却被他一把抱住。
“敏敏,你生气了么?”他的声音有着一丝紧张。
“生什么气?”我故意问。
“我知道,我不该有那么多嫔妃……”他抱着我的力气有点儿大,我却不觉得有多疼,只因他心中的苦痛我已感同身受。
顾不上再戏弄他,心痛地回转过身,我紧紧回抱住他,低声抚慰:“不,玄烨,不要这样!你是皇帝,就算你自己不愿意,大臣们、太皇太后也不会放任你疏远其他女人,更何况联姻本来就是帝王家的权术,你又何能例外?”
他略微诧异地看着我,这些话,我从未对他说过!其实冷静下来仔细反省,或许这也是我对他的一种惩罚吧,虽然早已原谅了他,但却故意不说破,看着他焦虑、看着他忧心,暗中平抚我不得不将他与众多女人分享的痛苦。
回想起来,原来一向自诩大度的我,也是如此自私的啊……
“敏敏……”
他有些哽咽,我的眼眶也有些湿了,伸手捂住他的嘴。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
生离死别,既然已经看开,又何苦在这上面纠缠不休?一切的一切都已舍弃,我为他而活着,既然如此,为何不放开所有的包袱,好好享受这短短的三十年呢?
康熙病体初愈,不能太过劳累。我放开了他,服侍他睡下,便轻轻走了出来。胤礽叫我去,说有东西给我,我可记着呢。
一路走到毓庆宫,此时天色尚早,人进人出地还颇为热闹,我看到不少贝子贝勒们来来往往,嬉笑打闹着,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太子年纪已经不小,却终日只是游手好闲,就顾着玩耍,这能成什么事?
进了毓庆宫,自有人替我向胤礽通报。他立刻就冲了出来,见到我,欣喜非常:“敏敏,你可来了!来来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东西!”
他拉着我的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呼小叫就向着里面走去,一路上,见到的王公贵族哥儿们都向我点头打着招呼。他们一向自恃身份,眼高于顶,会对我这么恭敬,倒也实属少见。
一路走到内室,他吩咐贴身小太监捧出了一个匣子,白玉为壁,金石为锁,通体晶莹,仿佛有一层水包裹着它,又仿佛有一团光锁住了它,饶是天天在康熙身边,见多了奇珍异宝,我还是忍不住被它所惊诧,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太子殿下,这……”我指着盒子,难得的结巴。
他看着我,得意地笑了:“喜欢吗?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这本是皇阿玛给我的东西,我一见到就觉得适合你,可你老不进宫来,我又出不去,便耽搁下了……对了,这里面还有一样东西,也是给你的。”他兴冲冲说着,也不等我搭话,径自就打开了盒子。
白玉盒里,放着一对碧玉的镯子,通体晶莹,但在里面却似乎隐隐看见有什么在动的样子。这奇异的景观让原本想要婉拒的我一时间忘了说词,好奇地拿起一只镯子,仔细打量。
透过光线,我发现里面竟有一个凤凰的图案,栩栩如生,随着光线的不同变化,这条凤凰也似乎在不停地运动着,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不由看得我痴了。
他轻轻拉过我的手,将两只镯子套上我的手腕,微笑着说:“这镯子里面的凤凰可是自然形成的哦!天底下绝对只有这一对了,是无价的宝贝!我特意给你留的,你喜欢么?”
手上戴着天下无双的碧玉镯,心中却猛地袭过一丝恐慌。我慌不迭取下了镯子,放回玉盒里,郑重说道:“多谢太子!但这东西太贵重了,奴婢恐怕消受不起!”
他不在意地笑笑,说:“敏敏,你太小看自己了,在我眼里,天底下也就你能配得上这副镯子,你就不要推辞了。”
“这……”我还是不敢接受。
不是担心它的价值,而是这凤凰所代表的身份,那不是我能够企及的!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地过来,如果以后还想持续现在这种状态的话,我更不能做这些容易招来祸端的事情。
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有些生气地说:“怎么?敏敏,皇阿玛给你的东西你能收,我给你的东西就不能收了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看着他耍小孩儿脾性,耐心劝道:“太子,你的心意奴婢心领了,只是这凤凰可不是一般之物,奴婢怎么敢……”
他一听明白了,不由笑开了颜,说道:“原来你是顾虑这个。放心好了,我给你的东西,看谁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就算有人惹事生非,不还有皇阿玛在吗?有什么好怕的?不止皇阿玛在,我也在啊!我会保护你的!”
一阵暖流流过心间,他的维护让我感到一丝欣慰。但这镯子,还是不要的好!
我待要再说,他却不由分说又将镯子带上我的手,同时把玉盒一起塞给了我:“我说送你你就拿着吧,别再多说了,难道你敢不听皇太子的话?!”
看着他故意板起的脸,我不由得笑了。也罢,既然他那么有心,我又何苦扫了他的兴?他说得没错,有事,自然有康熙替我顶着,何必担心那么多?
于是我微微一笑,躬身行了个礼道:“那奴婢就多谢太子殿下了。”
他有些痴迷地看着我的笑容,突然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敏敏,其实我真的很想把你要过来,可皇阿玛绝对不会允许的……不过不要紧,等皇阿玛百年之后,你就可以陪在我身边了!”
我听得心中一紧。他怎么还在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看了看他张扬的神情,我忍不住低声说:“太子殿下,这种容易滋生是非的言语,殿下还是少说为妙啊!”
他看着我,欣喜地笑道:“我就知道,敏敏还是向着我的!不过你放心,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而已,别人我是不会说的。”
重点不是这个吧?!我无奈地看着执迷不悟的他,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我便告辞了。康熙若是睡醒了,不见了我,不知还会胡思乱想成什么样子呢!他现在身体虚弱,精神上也不如往常,可不能马虎。
胤礽于是送我到门口,我看了看他,终是忍不住说出了口:“太子殿下,恕奴婢多言,你是大清国的储君,这点不假,可这世上的事儿,谁能说得清楚呢?凡事还是小心些为好!再说,你既是储君,便也是大清国男儿的表率,应当时时警醒自己才对啊!”
他有些心不在焉,笑了笑说:“敏敏,你放心,我知道的。”
看着他满不在乎的神情,我的心不禁又往下沉了沉……
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出了毓庆宫门。迎面看见一个少年疾步而来,我仔细一看,原来却是老四胤禛。
“敏敏!”他老远看见了我,打着招呼奔了过来。
“奴婢见过四阿哥。”我行了个礼。
“起来吧!……敏敏,你见过太子了?”他看着我手中的锦盒,了然笑笑,“太子把东西给你了。”
“是。”我也笑了笑,“多谢太子殿下、四阿哥抬爱。”
“哪里,你喜欢就好。”他欣喜地说。
“四阿哥是要去见太子殿下吗?”我看着他,揣摩着。
虽然在这个时代,我与他们兄弟分开不久,可事实上从我回到现代算起,我们已经分开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不知怎的,明明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我总觉得很难再猜度到他们的心思。
“嗯。”他点点头,“钦天监来报,近日会有日食,太子招我一同商量应对之策呢。”
我心头一跳。日食了,与噶尔丹的战争也该结束了,福全,要回来了么?
“敏敏,这日食之说,你怎么看?”他看着我,问。
我轻笑了一下:“四阿哥,日食不吉之说不过民间谣传,太子和四阿哥乃通达之人,当知不可信。凡天候气象,皆属正常,平常心对待便可。”
他看了看我,若有所思,然后笑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知道了。”
我急忙道:“这些不过都是奴婢随便说说,四阿哥切莫怪罪。”
他奇道:“敏敏,你又没说错什么,何来怪罪之说?好了,我也不耽搁你了,我还要去见太子,先走了。”
“四阿哥!”我突然叫住他,连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他回过头来看我。
“……四阿哥,天下权柄,最危险处不过东宫,四阿哥和太子……要小心了。”
我不知道为何会说这么一番话,就算要说也应该说给胤礽听,怎么会当着胤禛说出来了?难道在我心里,才十三岁的胤禛比太子胤礽更值得托付吗?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笑道:“放心吧,敏敏,我知道的。”
我实在无法解释心中的疑惑,只好笑了笑,恭送着他匆匆离开,然后,一直闷着走回了乾清殿。
我想是在现代无拘无束的生活宠坏了我,居然能在服侍康熙的过程中走神!种种不对劲的反应,自然会引起他的注意。
“敏敏,怎么了?”他问。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连我自己如今都莫名其妙呢!
笑了笑,正欲说话,却听到门外太监叫道:“禀皇上,乌兰布通八百里加急!”
康熙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急道:“递进来。”
我知他心系北方的战局,也不阻拦,只是帮他垫得舒舒服服的,让他靠在床沿。
小六子手捧着黄绢包着的急件走进来,康熙接过,细细读着,先是一喜,然后脸色渐渐阴沉……
我和小六子交换了一个眼色。未几,康熙看完了奏折,轻哼了一声,随手一扔。
小六子手疾眼快接住了,我看了看,笑着捧起蜜饯,送到他跟前。
“皇上,怎么了?”我轻声问道,“难道战局有变?”
康熙看来倒也不是太恼火,我用象牙签挑起一颗蜜枣,递到他嘴边,他张口吃了,这才道:“战局倒是一片大好,噶尔丹在乌兰布通大败,拍了一个叫济隆的喇嘛来请和。”
我笑道:“那不是挺好么?皇上为何生气啊?”
他看了看我,问:“敏敏,你说,噶尔丹这种人,会真心臣服么?”
“当然不会!”我抿嘴笑道。
自古以来,游牧民族便是最顽强、也最令统治者头疼的民族。在满人没有打进中原之前,他们本身也是游牧民族的一部分,只是如今掌握了政权,自诩是中原的正统了,便逐渐与游牧民族区别开来。嘴上不说,实际生活中却汉化得厉害。而满人的统治者,也开始面对起三千年汉族统治者所面对的同样麻烦,那就是边患!
无巧不巧的,噶尔丹正好又是个成吉思汗、努尔哈赤之类的人物,野心勃勃,早就不甘于屈居人下,一心想要建立不世工业,与清廷鼎足而立,说他会真心臣服?不如说太阳从西边升起会容易得多。
而想到噶尔丹,自然就不可避免想到那个令人无法忽视的策妄阿拉布坦。想起他的强横和心机,我心底不由一寒。
康熙却没有注意到,闻言摇了摇头道:“连你都知道……可笑福全,居然还就真的停战了!朕不是说过,无论如何,不能放走噶尔丹的么?”他说到后来,怒容渐显。
我急忙调停道:“皇上息怒。裕亲王如此做,必然有其原因所在,何况裕亲王一向悲天悯人、爱兵如子,想必也是为了不再多造杀孽、多生冤魂。”
说到这业障之说,康熙的气平了些。他虽崇尚西学,不过这些流传了几千年的东西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不能不信。
“还有,”我打量着他的脸色,慢慢说道,“方才我从太子那儿回来,听说钦天监来报,最近将有日食发生,我想,会不会跟这次的征讨有关?”
康熙脸色一变,追问:“此话当真?”
“我怎会拿这事开玩笑?”
若不趁着日食这件事为借口,让康熙有个台阶下来,真要追究起福全擅自停站的责任来,怕是谁也保不了他!没办法,虽然我劝胤禛以平常心看到日食,此刻自己却不得不把这两件事扯到一块儿来。
他沉默半晌,长叹了口气,道:“邸报里还写了佟国纲战死的消息。你说,日食会不会因为这个?”
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一听便明白了,急忙说道:“皇上,日食这么大的事儿,怕不是一个佟大人战死的消息就可引发的。再说了,既然裕亲王已经下令停战,若是重起战端,岂不是让皇上白白担了一个出尔反尔的骂名?”
他苦笑了一下,说:“其实朕也明白……可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罢了罢了,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你说得对,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不过,福全自作主张,这可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算了’就能交待的。”
我想了想说:“此次作战,裕亲王指挥有方,本该奖。可他自作主张,令噶尔丹趁隙逃脱,又该罚!两相抵消,正好不奖不罚,皇上你看如何?”
他看了看我,笑道:“你倒是打得算盘珠子震天价响。好吧,反正你总是站在他那一方的,就依你吧!”
我抿嘴而笑。
“让福全他们回来吧,老留在那边也不是办法……另外,噶尔丹虽然乞和,但其人狼子野心,不可小视,定要严加监视,以防其生事。”康熙慢慢说道,小六子急忙记下了,转头便会以口谕的形式传达给各个掌权的大臣。
待处理完此事,康熙已略显倦怠,我挥了挥手,摒退一众闲人,给他一个安静修养的空间。
他拉着我在床边坐下,让我轻轻伏在他怀中,我这才问出心中一直想问而又不敢问的问题:“皇上,那……策妄阿拉布坦……皇上打算怎么办?”
他沉吟着,慢慢说道:“此人现在还不可动他。他跟噶尔丹乃是宿敌,朕先放着,要他们狗咬狗、狠狠内斗一番再说。等有朝一日噶尔丹解决了,朕自不会放过他!”
我抬起了头,看着他阴霾的眼神,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