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睿已经醒来好几日,我却被软禁起来,既不能见他,更遑论跟容若他们联系。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如今的郑睿已经改变超过我的想象,我再不能有刚开始那种笃定,他或不会对我不利,但万一利用我作出些什么事来,我是完全没办法控制的。就在我的不安转为恐惧的时候,他终于来见我了。
见了面,我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默默地坐在桌边,端详着手中的茶杯,仿佛那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一言不发。一时之间,我们之间一片沉寂。
“你……瘦了。”纯粹的没话找话,昏迷了那么多天,怎能不瘦?然而我搜肠刮肚,却一时之间也只能想到这种话题。
他仍旧愣愣地看着茶杯,就在我以为要再次冷场,于是开始寻找新的话题时,他却突然幽幽说道:“既无法允我,又何苦来见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他的话来,不禁叹了口气,道:“难道要我看着你就这么自暴自弃放弃自己?”
他沉默,然后一口饮尽茶水,苦笑道:“我这一辈子,可真是失败啊!一心秉承父志反清复明,却只能眼见清廷的江山日益稳固;不愿与兄弟子侄争权夺利,却时时被人猜忌排挤,还赔上了元武一条性命;想跟心爱的女人长相厮守,她却深爱着我的冤家对头。这辈子,我究竟得到了什么?”
我心口一窒,想了想,叹道:“别这么说。你不是还有南宫公子么?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虽无法回应你的感情,但只要你睁开眼睛,自有关心、仰慕你的人在啊!”后一句话,我意有所指。说得有些艰涩,但却真的希望他能看得见。
他转过头来,深深凝视着我:“不是我要的那一个,纵然天女降凡尘又与我何干?”
我心中重重一震,不知如何接口。
他凝视着我半晌,如炬的目光看得我不得不低下头去。只听他深深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不论如何,你来看我,我还是高兴的。只是……你明天就走吧。今后,我们再见无期了。”
“我以为……我们还是朋友……”我有些难过,往日种种浮上心头,难道男女之间真的不能有纯粹的友情?
他苦涩的笑容映在我的眼中:“静茹,不要对我太残忍。我放不开你,真的放不开,我甚至曾经想过用放弃反清复明的大业来换取你留在我身边。我不是圣人,再见你的面,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你可以将一切化为云淡风清,我却不能。”
听了这话,我便知道话已到了尽头。不做夫妻做朋友,终究只能是一种美好的空想。虽化解不了他在我身上的丝丝情缠,然而他毕竟愿意放开了手,这,能不能算是达到目的?
遗憾,终于还是未能解开这个结,终于还是失去了这个朋友。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阵低沉而急促的敲门声。郑睿皱了皱眉头,说道:“进来。”
舒荷急急推门而入,叫了一声“公子”便闭口不言,瞟了我一眼,那眼中满是怨恨和焦急。
郑睿淡然道:“说吧,没关系。”
舒荷不情不愿答应了一声,但说道要禀报的事情,语气显然慌急了许多。只听她急促说道:“官军把我们包围起来了!”
我吓了一跳,看向郑睿发现他也有些吃惊,但究竟还能保持冷静,想了想问道:“有多少人?”
舒荷道:“密密麻麻的,数不清楚,怎么也有上千人,还只是在我们可见范围之内。看来这次清廷是不惜血本了。”说着,还意有所指看了我一眼。
郑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小动作,摇了摇头道:“不是因为她。若是的话,官兵早就该来了。”
舒荷愣了一下,不服道:“可是若不是她,官府又怎会找得到这个地方?”
我心里一动。我自己自然是不可能有本事联络到官府的,难道是容若他们?
郑睿轻轻叹了口气,幽然的说话几近于自言自语,不仔细听便听不真切:“谁说只有外人会出卖你啊……”
“什么?”舒荷又是愣了一下,但无暇细想其中的奥妙,问道,“公子,我们怎么办?”
郑睿说道:“我们在此不过二百余人,敌众我寡,不能硬拼。你去召集大家,我们从秘道走。”
舒荷应了一声,自去了。他便又转头看着我,眼中有着复杂的神情,说道:“你们跟我们一起走吧。这里地处偏僻,清军不一定能辨识你们的身份,如果以为你们跟我们是一伙的可就麻烦了。当然,若你们要留下,我也决不阻拦。”
我心头一暖,微微笑了笑道:“如此甚好,只是怕拖累了你们。”
他苦笑了一下,说道:“别这么说。应该是我拖累了你们才对。”
听到这话,我心里的疑惑顿时有了解答,却也不好说什么。郑睿要安排撤离的事情,于是先出去了,但他命人将容若和月梅带来,又让我们一起来到大厅。
土楼里的人井然有序列队在天井里,大厅里面几个管事的人和一些亲信人员有条不紊做着自己的事情,可见平时的训练良好。左边的一道墙壁如今打开来,露出一个可供二人通行的秘道口,秘道内透出点点摇曳的火光,想是自有火把照明,从门口看进去,里面清静干爽,并不见潮湿阴暗,让人不由得佩服设计的合理和维护的周到。
郑睿正和几个人商量事情,我们三个本来就是很尴尬的身份,此时自然不能也不敢再惹人注意,只好乖乖站到角落,小心提防着,容若更是全神贯注,双目如炬凝聚十二分精神打量着四周,以防不测。大厅里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人虽然难免对我们侧目,然而郑睿已经下了命令,倒也没什么人有胆量有时间来找我们麻烦。
不一会儿,只见舒荷苍白着脸从秘道里面走出来,走进郑睿便想附耳密报。郑睿抬手制止了她,道:“有什么事情,就这么说吧。如今生死交关,大家也有知道的权利。”
看着舒荷紧张几近于恐惧的神情,我不由有些不祥之感。果然,只听她力持镇静地说道:“公子,秘道口外也有清兵把守。”说话中却仍然掩不住颤抖的声音。
“哐啷”一阵响声,知道后路被堵的人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手中的东西纷纷坠地,郑睿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对于他所受到的打击,心里有着一丝不忍。
“官兵怎会知道我们的秘道出口?”一个人哑着嗓子说道,声音中充满了恐慌和疑惑,想必这也是在场众人共同的感觉和心声吧!
大家的眼神齐齐飘向郑睿,他的脸上挂起一抹凄然的笑容:“外人当然不知道我们的秘道在何处,知道的人,必是‘自己人’。”“自己人”几个字他说得幽恨惨然,可知心中的怨愤和痛苦。
大厅中一时陷入死般的沉寂,此处人人皆知郑睿与冯锡范等人不和,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不惜出卖同伴,借刀杀人。
如果真的是内鬼通外贼,那此地的人们又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公子,那我们……”另一个人哆嗦着嘴唇,眼里带着绝望,看向郑睿。
郑睿垂着头,笼罩在阴影中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神被阻隔在眼帘之后,让人摸不透、猜不着。
舒荷紧张地看看他,又看了看我们,咬了咬牙说道:“公子,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用静茹他们作为人质?她是康熙的心头宝,纳兰容若也是康熙眼前的红人,官兵怎么也不能不管他们的死活。”
我不由心头一紧。虽然被带来多日,但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如今舒荷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件事捅了出来,虽说在他们的立场来说这确实不失为一条好计,但又何尝不是变相的借刀杀人?果然,听到这话的众人,原来不知道实情的纷纷在最初的惊愕之后,露出狠辣的神色。我紧张地看向郑睿,他本人应该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然而此时危机迫在眉睫,如果不能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就算他是这些人的头领,也不能对我们“徇私枉情”。
他皱起了眉头,看了舒荷一眼,说道:“不成。这些清军不过是地方兵勇,未免知道他们的身份;况且如果要用这种卑鄙的手段逃生,就算逃了出去,我又有何脸面立足于天地之间?再说,利用他们突围,恐会落下‘勾结清廷’的话柄,日后再有人以此做文章,我们又该如何辩解?”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又在情在理,于是一些本来意动的人便也打消了主意。舒荷微不可文哼了一声,郑睿投过去一个凌厉的眼神,她一惊,急忙收敛起来,再不敢出声。
然而当前的危机并未解决,否决了舒荷的提议,大厅中又陷入了死寂。只听郑睿又是长叹一声,带着深深的无奈和痛楚,似乎要将胸中的浊气、闷气全发泄出来,然后振作起精神说道:“你们也不必太过惊慌,这条秘道不行,我们走另外一条就是了。”
“另一条?”众人都惊讶地叫出声来,“还有另一条秘道吗?”
郑睿浅浅地笑了笑,说道:“是的,这条秘道是我当初修筑这个地方的时候秘密设计的,知道的人如今只剩下我了,他们绝对不可能想得到的。我们就从那里走吧。”“他们”,是指背叛者,也是指清军。他不愧是“玄机公子”,做事总有完全的准备,防不胜防。
众人面上的愁容一扫而空,生机的显现使他们再次镇定下来,各种准备也继续井井有条开展起来。沿着秘道走了大半个时辰,我们终于重新回到地表。此处已经在山外,离开那秘密基地十万八千里了。我的方向感一向不强,加上一直在秘道里不见天日地转来转去,自然此刻搞不清楚身在何方,只是不能不佩服这秘道的隐秘。
出得秘道,郑睿便吩咐众人各自散去,不论对清廷来说,还是对冯锡范等人来说,众人集中在一处未免太过张扬。
一路走来,市镇已在前方视野中出现,在那里,郑睿自要跟自己的人联系接头,我们也该走自己的路了,不管各人的心思如何,分别之时终究到来。郑睿痴痴地看着我,眷念而决绝,痛苦也解脱,千言万语,却只是凝聚在眼波流转间。我注视着他,万般滋味不住该如何自处,那汹涌而来的情感是那么强烈,压在我心头让我无法呼吸。我逃避似的转开头去。
“走吧。”容若轻轻说着,月梅扶住了我。
“你……保重。”我最后凝视着他,过了今天,我们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你也是。”他深深叹了口气,振作起精神。
是该断了。我转过身,深吸口气,断然而去。
然而走出不到五十米,忽然一群蒙面人冲出来,一言不发就动起手来。郑睿等人固然是他们攻击的目标,我们三个未走远的人也成为他们袭击的对象,眨眼之间就陷入他们的围困中。
“快回去!”容若是我们三个之中唯一会武的人,见状迅速做出判断,让我们回头跟郑睿的人马会合,以获得一臂之助。
我深知其中厉害,不敢托大,跟月梅两人转身就跑。然而郑睿那边也是以寡敌众,情势吃紧。他的人手已经分散,敌人又为数众多,难免有些捉襟见肘。我们不敢靠得太紧,只能东躲西藏,好不狼狈。
三个蒙面人围攻郑睿一人,打得难解难分。郑睿本事不小,以一敌三也毫不退缩,但他身体刚刚复原不久,不擅久战,慢慢地便也有些吃力。一个闪神,身后一人突然向他背心递出一剑,他被前面两个人缠住,脱身不得,眼看便要中招,却突然横里穿过一把剑来,挑开了那背后的攻击。郑睿双掌齐发将前面两人逼退半步,抬眼觑去,竟然是容若敢来解围。如今形势严峻,我们双方只能联起手来,否则凭容若一人,绝不可能带我和月梅突出重围。
两人对视一眼即了解了对方的心思。容若固然要借他们的力量保我们的安全,他本身高超的武艺对郑睿他们来说也是宝贵的战力,况且郑睿是绝对不希望我受到伤害的。
于是容若和郑睿携手对敌,我和月梅则继续东躲西藏,尽量不要妨碍到他们的拼斗。容若的武功跟郑睿差不多,有了他的帮助,郑睿一方虽然连连损失,但究竟还是慢慢把颓势扭转了过来,眼见蒙面人一个个倒下,形势已经大有好转,我和月梅终于可以站定喘口气。
郑睿一方也是死伤惨重,如今能够战斗的不到五人,地上死尸遍布。舒荷紧紧跟在郑睿身边,为他清除来自身后的袭击;容若跟他并肩,并不时为剩下的他的手下解围。我不敢靠近去,拉着月梅反而退后了一些,就怕成为他们的累赘。然而我们不动还好,一动,立刻引起了几个蒙面人的注意,他们对着身前的对手虚晃一枪,转身就向我们袭杀而来。
我吓出一身冷汗,拉着月梅就开跑,左钻右窜,却始终无法摆脱蒙面人那染血的剑尖,我不敢呼救,万一令容若他们分心,岂不罪过?
然而郑睿却是随时随刻注意我的情形的,此时发现了我这边的危机,急忙发狠招逼退了跟他对手的人,飞身向我这边救援。幸亏他来得及时,我们正巧被蒙面人逼入绝境,眼看就要一剑穿心的时候,他赶到了。
招出狠厉将蒙面人毙于剑下,却毫不在乎将自己背后空门大开,阴毒的暗器带着尖锐的风声袭来,他无暇转身应对。
只听一声闷哼,却不是来自郑睿,而是刚赶过来支援的舒荷。她代郑睿承受了那致命的攻击,扑倒在地,鲜血大量涌出,瞬间便****了地面。
“舒荷——”郑睿大惊,顾不得许多扑上前去,将她抱进怀中。
“公……公子,你……没事吧?”舒荷早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然而一心挂念的,却仍然是郑睿的安危。
“没……没事……”郑睿抓着她的手,眼眶迅速湿润了。
那边,容若终于料理完最后的敌人,走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疑惑地望向我,我黯然摇了摇头。
“舒荷……你忍着点儿,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郑睿轻声说着,声音中有着一丝颤抖,小心翼翼就要抱起她。
舒荷艰难地抬起手,制止了他,扯出一抹带血的笑容,凄然道:“不……不用了……公子。”她努力伸出手,却始终无法触及近在咫尺的郑睿。
郑睿含着泪,将她的手贴在脸颊上,颤声道:“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去找大夫,马上就会没事的。”
舒荷摇了摇头,虚弱地笑笑:“没用了……公子,”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有了些血色,一抹嫣红让她美丽的面容更加俏丽,看着我们的眼中却倍感辛酸。
“公子……你一定要……一定要……幸福啊……!!”说完这几个字,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从此再不动弹。
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滑下眼眶,郑睿就这样抱着舒荷的尸体,凝视着她嘴边最后那丝安详的微笑,仿佛是痴了。
“郑公子……”我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可说的话。
“元武走了,舒荷也走了,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最后跟我并肩的,却是这毕生的敌人。”他喃喃地说着,声音中是透彻的空洞。
“郑公子……”我又叫了一声,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妥,有点不安的心情浮起。
他继续说着,不知是对我们说,还是自言自语:“我这些年都看到了什么?一心为郑家打算,然而时时刻刻想要我性命的,却也正是郑家人;苦苦追寻不可求的人,却让真心相对的人枉送了性命。”他长叹了一声,苦笑道,“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如今康熙的治世国泰民安,比起大明不知好了凡几,然而我总认为那是未开化的番邦外族,我大汉民族才是真正的人间正道继承者,天命所在。然而事实是……”
我默然无语,只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这些汉族士子眼中的“番邦外族”,统治了中国二百多年,直到列强的炮火轰开了中国的国门。
“你们走吧。”他凝立半晌,抱着舒荷的尸体站了起来,淡淡地对我们说道。
“可是你……”我仍有些不放心。
他苦苦笑了,笑容中有着自嘲:“放心吧,我不会做什么的。太多年了,我封闭自己的双眼太多年了,是时候,睁开眼睛看看这真实的人世了。执意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让我失去了太多,我不会再让同样的错误发生。反清复明,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我不会再将生命浪费在这种虚幻的梦幻上,大千世界,还有比这更值得留恋的事不是么?”
我从来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马么执着、那么坚定地想着自己的理想迈进,不由一时之间愣在那里,心里五味杂陈。他的字字句句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来到清朝后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我是否也封闭了自己的双眼呢?为了保护自己,闭上双眼,对自己说这样就是最好的,活在自己设定的、自认最好的梦幻之局中,伤害了最爱的人,失去了珍贵的朋友。合上眼睛,原来如此,原来自己竟然错了这么多……
再次睁开眼,我透达着,笑看着郑睿:“你说得对,不能再活在自己的梦幻世界了。你,多保重。”同样的话,凝注的感情却跟上次有着天壤之别,仍然是离别的叮咛,然而此刻,我相信我们必然都会过得很好。
郑睿回视着我,温柔地,爱怜地,轻轻说道:“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