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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创造与占有(2)

但是他这种为发明而奋斗的经过,是一部可泣可歌的传记。他是贫苦出身,仅受过三个月的学校教育。他做过火车上送报的孩子,开过蔬菜小店,当过电报公司的发电生。他每做一件事,都留一点创造的迹象。他于潦倒的时候,就发明了一种一根线上双方传报的方法,为太平洋电报公司所采用,赚了许多钱,但对于发明者却毫无报酬。这种事,他生平遇着不只一次。后来他在纽约黄金报告公司得了一个电报技术员的职位,才开始得到较丰的薪水,储作开办泊普爱迪生集股公司(“Pope,Edison&;Co.”)的资本。四年之内盈余五十万元美金,他方才有力量正式建造他的实验室、实验工厂和图书室。他不断地发明,于是成为有源之水,涓涓地流出。他的发明后来都是由自己的工厂制造;因为在现在谋利动机支配的制度之下,许多公司买下发明家专利权来,置之高阁,为了怕别家买去,夺他们的财源。他们自己为成本关系,却又因循不改。这种阻塞人类进步的现象,习见不鲜。(见J.D.Bernal:The Social Function of Science 1939)。所以爱迪生有可以自己制造的能力,也是促成进步的因素。韦尔斯说他:“这个人做他的工作,如为任何动机,但是决非为金钱的动机;不只如此,他的工作并受到专门弄钱的人的阻碍。”他若是为弄钱去工作,只因为“他是被逼了去弄钱的创造者”。他创造的精力是无限的,是不疲倦的。创造欲和自动电流一样,在内心不断地推动他。他发明的机器转动的时间很准确,但是时间在他做实验的时候,却毫无意义,因为他实验室的挂钟是只有钟面而无长短针的。跟他做工作的人,或是受他感动,或是对他有英雄崇拜的心理,或是对工作发生不可停止的兴趣,也是和他一般英勇地苦干,这是很可使人,尤其是青年,兴奋的一个榜样。

我们不要只看见女子之中,出了一个古怪的格林夫人。女子之中有一个是专为创造而毫无占有的大科学家——居里夫人(Madame Marie Sklodowska Curie,1867—1934)。镭的共同发现家,镭性放射科学的建立者。她的丈夫皮埃尔.居里(Pierre Curie,1859—1906)是巴黎工业专科大学的教授。他们的生活都是很清苦的。他们在清苦生活的状况之下、简单不很完备的实簿室里,共同发现了化学的新原素“镭”(Radium)。这不是一件普通的发现,它不只影向化学,而且影响物理学。根据克鲁克斯(Crcokes)伦第根(Rontgen)与伯克瑞(Becquerel)的学理与发现,他们建设了镭性发射原理(principle of radio activity),为近代物理学的一个重要部分。这部分对于原子构造学说的贡献,可以改变人类的宇宙观,改变传统的唯心唯物的哲学理论,虽然现在的人还不十分觉得。他对于实际应用上的价值,现在也还不曾尽量发现。即就生理化学和医学治疗上来讲,他不知给世界患疾病痛苦的人以多少福利。居里夫人于丈夫死后,还辛苦研究了将三十年。但是这样一位发现镭的大科学家,自己没有一点镭。大战以后,她去美国一次;当时美国的妇女为了尊崇她、同情她,捐了一笔巨款(大约一百万美金),买了一个格兰姆的镭,赠献给她。她们在附着这件名贵礼物的赠献书上,写明是送她个人的。她以为不对,要她们改为送给镭性研究所,将来为法国学术界的公产。当时我正在美国,看了这件事非常感动。居里夫人死了,她是清高地、清苦地结束了她有大功于人类的生命!

我举以上几个显著的例,虽然叙述不免较长,但是可以使大家对于创造和占有两方面的典型人物之中,有所选择。就人生哲学方面来讲,我们要如何发展人类的创造欲而减少占有欲。就制度方面来讲,国家要如何调整乃至改造社会制度,尤其是经济制度,使有创造能力的人能够充分创造、合作创造;使有占有欲的人把占有欲转移方向,得着代替,不能而且不必从事于私人的占有。

让大家“人自为战”地去干,不但是不对的,而且埋没许多天才,阻碍社会进步。

一个人要有不愁穿吃的相当资财(moderate means of living),才能安心创造,或是进一步能有独立的思想,就是柏拉图在共和国里,也是如此主张。

“箪食瓢饮”,“曲肱而枕之”的生活,只能希望于颜回,然而历史上有几个颜回?况且如爱迪生的创造工作,在颜回的生活方式之下是不行的。我们否认物质是人生惟一的条件,但是我们承认物质是人生的重要条件之一。从个人道德上说,我们希望个人有颜回安贫乐道的高风;从政治立场上说,断不能希望人人做颜回。所以如何重行安排社会经济的秩序,使人人各尽其才,各得安生之道,是近代政治上一个最困难而最基本的问题。就是福特增加工资,救济残废的工作,也断不能靠一个特殊的个人去做,而要政府能通盘筹算,整个地担负起来。

因为现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有”(have’s)与“没有”(have not’s)的阶级分别,太刺眼了。“有钱的阶级”,就是“有闲的阶级”(就是韦勃伦(Veblen)所说的leisure class)。并且他利用他有闲去作恶、去做坏事。利益是他们享的,租税的责任却是很巧妙地转移到大众身上去。尤其一般“新富”(nouveau riche)鄙俗的豪华,可与“新贵”媲美。乃至有理想的青年,看见他们的榜样,理想也就随着沉沦。他们不劳而获的懒惰生活,毁了他们的创造欲。他们的把持,有时简直阻碍创造的发展。

为了解决和调整贫富问题,经济学政治学里不知道产生了多少派的学说。

就是社会主义学说也不知道有多少派别。他们各有特殊的注重之点,但是他们常有一种共同的忽视之点,就是他们太注重经济学上的解决方式,而忽视了社会学上的因素,如生物的遗传,习惯的改变,教育的功能等等,都不曾在他们考虑时得到相当的位置。这问题太复杂,把它当纯经济的来看,未免过于简单。

譬如萧伯纳先生(George Bernard Shaw)认为苟能将各人的收入一律平均,工作时间也一律减少,大家有闲工夫听了燕语莺啼,创造的工作就会出来。这是很美丽的想象。不说别的,他至少忘记了生物学上遗传的作用,能使人有智愚贤不肖的分别。“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现代操纵群众的人,想是来深深玩味过这句话罢!又如另一派盛行的主张,是以兴办大规模的公共建设事业,来解决失业问题,也就是以变相的方式,征取有钱人的财富,来调剂无收入的穷人。

执行的程度如何不可知,罗斯福却是曾执行这种主张的一个人。当然有人批评这并不是彻底的办法,但是在骨子里这是表现一种社会集体购买制度(community buying)的新趋势。因为近代的经济制度太注重“大量生产”(mass production),而不很注重“大量消费”(mass constimption),所以经济恐慌,常是不免。“若是说没有富了就没有贫,这理论是下健全的。…相信贫者之所以贫,乃由于富者将其所有夺去了,这种结论未免过于匆促。”“贫者也不是一个阶级,贫者除购买力不足一点为其所共同而外,其余相同之点很少,与其说是阶级,毋宁说是杂凑。”韦尔斯这几句话,是值得细心研究的。所以要解决这问题,应当把人口问题、优生问题、原料问题、产量问题、风俗习惯问题、运输问题、教育问题以及国际组织等问题,一齐考量进去。将来我们不但要有计划经济,而且要有计划社会。

关于上述的制度问题,要国家整个的去解决,不属于人生哲学范围以内。

若是讨论起来,应该另写专书。现在我们所注意的,乃是我们对于创造和占有这两种现象的道德判断,也就是我们的人生态度。

这判断是清楚的,这态度是正确的,就是:

(一)创造是人类天才最高的发挥;

(二)我们要有而不占,我们的有是为创造而有;

(三)我们的有只能以适合于简单高尚的生活为限,断不能建筑自己的快乐在人家的痛苦上。

《摩西十诫》的第八诫说:“你不能偷盗”。但是这是负号的话。不偷盗的不见得是有益社会的人。我们应当正号的说:“我们要流汗,我们才能吃!”至于不劳而获,就是偷盗。

“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这是孔子的遗教。其实戒之在得的,岂只是血气既衰的老人;在现在戒之在得的,应当是春秋鼎盛的青年和中年。

哲学家罗素已往对中国人是同情的。然而他论中国人性格的时候(见《The Problem of china》),却提出我们民族三个缺点,就是一贪,二怯,三残忍。

贪是我们看见普遍的现象。我们以前对外国人说话客气的时候,自称我国为“敝国”,其实这“敝”字应当改为“弊”字。但是作弊是因为爱钱来的。“钱可通神”,我们中国人真知道钱的妙用,所以死后还要孙子烧纸钱、烧金银锭以贿赂鬼门关的守卒!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代表一种社会心理。罗素那本书写在军阀混战的时期,所以他很幽默地赞扬当时的军人,说他们的美德是爱钱过于爱权,因此中国的内战打不久。到了主帅要动老本的时候,他的部下也被对方买过去了。于是当时有人说岳武穆“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则天下太平”这旬名言,应当改动一下,改作“武官不爱钱,文官不怕死,则天下太平”。这话很幽;默,也很深刻。但文官不怕死就够了吗?中国不有“要钱不要命”这句成语吗?

我不是来和大家引讽刺话,我郑重地引《左传》里几句名贵的教训道:“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

将来中国一定走到重要的经济事业由国家经营的这条路上去。但是国营事业前途最大的困难,就是经营的人的操守问题,也就是人格问题。以前招商局的腐败情形,实在把国民在心理上弄得害怕了。我们希望这覆辙是不会再蹈的。

此中固有监督制度等问题,但是这种人生态度问题,也得同时转变过来。蔡孑民先生说:“必须一介不取,一介不予的人,方可以谈共产。”我们可以因袭蔡先生的话说:“必须一介不取,一介不予的人,方可以办国营事业。”

老派经济学为私有财产辩护的话甚多,其中有一个理由,在事实上很难得驳倒的,就是私人经营的事业之中;最富于创造进取的动机(ineentive),因为这财产是他自己的,所以他总是想种种方法,以谋改进。“视公如私”的人,不幸实在大少。但是自私就是社会进步的惟一的动力吗?我不敢相信。我认为这里面有很大的人生问题,也就是教育问题,不仅有关学校教育,而且更有关社会教育。因为社会的风气,就是一种很有力量的教育。

我是不赞成黄老哲学的人,我却极佩服老子,“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主张(罗素所用译文为“Production without possession action without itself—assertion,development without doraination”尤为清晰动人。)

此中有极精深的道理。

我更不能忘记(《礼记‘礼运》中表现最高的社会理想,也是最理想的社会的两句话:“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诸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