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卧虎藏龙》的动态之美
很早就读过王度庐先生的武侠小说,那个轻灵冷艳的千金小姐玉蛟龙的故事,已成为一段浪漫的情结,让人在风清月朗的晚上不时想起。剑侠游仙的传说果然是成年人的童话,感谢李安也感谢谭盾,把那些多年前的文字,也把那些藏在文字后面的孤傲的芸芸众灵唤醒,为世人再次演绎一出古远幽深的人生戏剧。
踏风而来的女子玉蛟龙,虽养在深闺却怀一身绝技,她不甘于平淡如水的命运,她早已遭遇过令人眩晕的爱情。白天她知书识礼静若处子,一俟夜幕拉下,便水衣加身,到广漠的人世大行盗道。一为实现天马行空的梦想,二为追求超越时空的侠士激情。小虎是荒漠中热情的符号,当他得知玉蛟龙将他嫁,不辞万苦赶来大闹婚场,玉蛟龙得以躲过情感的劫难。久经江湖风云,已动归隐之心的大侠李慕白和显赫非凡的女镖头俞秀莲,两心相悦已久,却因为俞秀莲曾经与李慕白的好友有过婚约,好友虽逝,两个有情人终因礼法束缚而不能终成眷属。小虎与玉蛟龙,李慕白与俞秀莲,两对江湖爱侣通过一柄杀人无数的清冥宝剑,而发生一系列扑朔迷离的联系。
《卧虎藏龙》的打斗场面与其他的武侠片有所不同,它似乎对武术本身的灵动美、神韵美更为注重。飞檐走壁、剑走游龙是侠客们最具特质的动作,是他们内练外修的必然结果。古代的习武之人一定是绝少虚浮之心的,在深山古刹里静心修得半世,轻轻吐纳间便耸身数丈高,摧筋动骨那是小菜,惩恶济善才使侠士的身后永远笼罩一圈神秘的光环。李慕白从峨眉山练功回来,不仅参透了剑术的神妙,而且对纵横驰骋江湖多年悟出许多宝贵的心得。他举手投足间的韵律、神态都使人深信不疑,这是个有深厚功力的真侠士。玉蛟龙与俞秀莲的练功之法则与李慕白不同,她们是属于结庐在人境一类的,因为本心的沉静,即使处身于繁华闹市、温香闺阁,她们仍练就高强武艺,仍能成为女子中出类拔萃的高人。武术就应该是这么沉静地、不事喧哗地进行的,像老婆婆手上经年磨着的一根铁杵,经过日月的洗礼,功到自然成。这是武术精神中最为从容的古典美。
竹林间李慕白与玉蛟龙追杀一场,是大写意的上乘手笔。玉蛟龙与李慕白均身轻如燕,足尖一点,便飘然弹起,在一翦秋水间凌空飞翔,变幻出无穷的姿态。我们在欣赏那优雅的舞蹈之余,断不会有人败兴地大呼其虚假。据说明星章子怡年少时曾练就舞蹈功底,此时真是得到了绝好发挥的机会。加之她一头瀑布似的长发,把一个冰雪聪明的侠女勾勒得非常精当。竹林的绿色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侠士的身影,自然的景物与舞蹈的语汇融会贯通,成为影片的点睛妙笔。
侠士的生活并不全是率性而为。玉蛟龙由于好奇偷到青冥剑,乃至仗剑云游,她的行为都是轻松的,所以她才会在故事的前半部令人恼怒。而一旦她变得沉重,即感悟到李慕白的死与自己有难以逃脱的干系的时候,她选择了纵身一跃,跳下万丈深渊。侠士对自己的言行负有极重的使命感,只有修炼到无我境界,才能称为真侠士。李慕白在一息尚存之时,把一生没有来得及向恋人表白的话吐出;玉蛟龙的最后选择,也是一种得道的表现。影片的结尾用了很长的镜头展现玉蛟龙的飞跃,她是那么义无反顾,我们似乎再也不用考虑她的生死悬念,而为这带有崇高美的舞蹈感动。
《卧虎藏龙》不是一部寻常的武侠片,原因还在于,所有的音乐全力为动作服务,同时音乐又能自成一体。在前面提到的竹林一场中,音乐贯穿其间,仿佛是一首人类与自然相依相伴的交响诗。人与自然的交融是如此的流畅,人类的恩怨在自然中显得那么渺小,这是音乐提升的感触。在玉蛟龙客栈打斗一场,一反喧嚣的哭喊,而代之以玉蛟龙的吟咏,诗配画外加欢快的笛声助阵,超然于刀光剑影之外而别有一番韵味。玉蛟龙与俞秀莲比武一场,玉蛟龙步步紧逼,俞秀莲闪打有致,这时的音乐便只有紧凑的鼓点,既表现玉蛟龙急于求胜的心情,又反映出俞秀莲爱恨交加的现状。单独听这段类似印度脚鼓的音乐,忍不住想跟着它起舞,或是想到遥远的异域风情。让音乐和人物的形体一同说话,相信作曲谭盾对原著肯定花费过不少心思。
依然记得那些就着路灯隔着蚊帐,读武侠小说的惊心动魄的夜晚。那些夜晚也有清风也有明月,还有树木相互撞击时发出的或萧刹或轻柔的呻吟。随着阅读的深入,你会以为侠士们已然君临,在静悄悄的夜色中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思绪引领你走向无垠的世界……《卧虎藏龙》是美的,借助着声光音乐的刺激,构造出一个玄秘无比的天地。但我想,它仍不如多年前在昏暗的路灯下,我脑中曾闪现的万千景象来得神奇,来得让人心驰神往。也许描摹不出的境界才是真境界?也许。
(2000年第十二期《电影评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