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儿,和尚桥镇上的十字大街就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水木年华”洗浴中心奠基现场,飘着十几个彩色气球,气球的彩带上都写着“热烈庆祝”、“热烈祝贺”之类的标语。那块“奠基”石头顶上戴着红绸子挽的一朵大红花,也早早地蹲在那里,等候着镇上的领导来为它挥锨添土。
“水木年华”的老板水中石今天更是喜洋洋的,外着一套黑色的西服,内穿白衬衣,扎着红领带,显得分外精神,他脸上的笑一秒钟也没停止过,穿梭在人群中间,给这个领导握手,给那个贵宾递烟,嘴里不停地说着“欢迎光临”、“感谢捧场”之类的话。这水中石四十多岁了,长得敦实实的,是前年凌云志去温州招商引资引来的“商户”。当时承诺办什么项目都欢迎,要什么优惠政策有什么优惠政策,想要哪块土地就给哪块土地……水中石与凌云志一席谈话,觉得凌云志是个守信人,去年八月份,水中石就来考察。水中石是个精明人,到和尚桥镇一看,是个大镇,有近两万人,两万人谁不洗澡,而镇上只有一家旧式水泥池子的老澡堂。他就下决心在和尚桥镇投资建一座豪华的洗浴中心,地址就选在十字大街西南角。凌云志说这个地方规划是建超市,是否可以换个地方?洗浴嘛,偏一点的地方也可以。水中石就看中这十字大街人气旺,摇头说非此地不干!凌云志生怕水中石不投资跑了,手一拍脑袋:“给你,超市另选地方!”于是,凌云志不顾众人反对,就把这事儿给定了,而且要镇长米兰兰亲自挂帅搞拆迁,力争“水木年华”洗浴中心早日开工。今天“水木年华”终于要开工建设了,水中石当然高兴,把今天奠基仪式搞得十分隆重热烈。
水中石这人善于别出心裁,当下多数开业庆典都喜欢请些洋鼓洋号,放放礼炮,而他采取了传统的民间娱乐方式,请来了舞狮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跷的,还请了一个地方戏班子,在对面搭个戏台子,唱着古装戏……镇上人几年没看过民间杂艺表演,大人小孩都挤来看热闹,一时间这里成了欢乐的海洋……
八点五十分,米兰兰来了,她参加集体活动,一般掌握着提前十分钟到场。她没有坐车,是从镇政府步行来的。
水中石急忙迎了上去,笑容可掬地说:“米镇长,这可是你的功劳,没有你,就没有今天……”
“你要感谢凌书记,这是他的决策,我只是执行者……”米兰兰说着话,礼仪小姐给她戴上嘉宾们戴的胸花。
“凌书记呢?凌书记快到了吧?”水中石急切切地问,因为他知道凌云志不到场,奠基仪式开始不了。
米兰兰说:“凌书记知道,还是他昨天告诉我的。”
“好,米镇长,你先坐着喝茶。”水中石说着又迎接其他镇领导去了。
米兰兰坐在那里,望着那块“奠基”石发呆。她今天来参加这个活动是很违心的,她知道背后有不少人在骂娘,她平时晚上在街上散步就听到过有人在骂:“他妈的,没见过澡堂建在街中心。”“他妈的,还不是镇上领导收开发商的黑钱了!”“这就是那个米镇长干的好事。”听到这些骂声她总是眼泪往肚里流,她没法向群众解释,她给群众解释不清楚。因为这个洗浴中心建的位置不但不合适,而且为建这个洗浴中心强行拆迁了二三十户,拆迁费还没有完全兑付到位,而她又是这个项目的指挥长。尽管她当时极不同意,但凌云志硬着手脖子要这样,她几次想说服凌云志,但凌云志是个很自负的人,他下了决心要办什么事,九匹大马也拉不回来。这还不算,凌云志知道群众反对这件事,就有意把她推到前台。她明白自己的位置,现行体制,虽然镇长是行政一把手,但到了乡镇这一级,一切都是乡镇党委书记说了算,乡镇长只能是从属地位,如果乡镇长不与书记保持一致,闹了不团结甚至分裂,板子是要打在乡镇长屁股上的,米兰兰明白这些,在凌云志面前就如同其他乡干部一样唯命是从……米兰兰望着那块奠基石,心里在流血,她觉得那不是政绩,而是罪孽……
“米镇长,到九点了,凌书记还没来,你是否催催他?”水中石慌慌张张地来到米兰兰面前说,因为他知道只有米兰兰可以催凌书记,其他人都不能催。
水中石的话打断了米兰兰的思绪,米兰兰愣愣神说:“你打电话找麻七,让麻七催他……”她说完话,扭过头望着对面的戏台,扮演佘太君的演员正在唱《五世请缨》的一段:
一家人欢天喜地把我来请,
佘太君我穿宅越院来到前庭。
众儿孙为我把寿诞庆,
一个个膝下承欢满面春风。
年少人盼的是立功边境,
年老人我喜的是一门忠贞。
老身我今年活了一百单七岁,
眼不花,我这耳不聋,腰不酸,我这腿不疼,
先王爷封我是个长寿星……啊……啊……啊……
“再来一段。”“再唱一段。”台下一片喝彩声。
正在这时,水中石拿着手机走到米兰兰跟前说:“米镇长,请你接电话。”
“谁的?”米兰兰斜视水中石一眼。
“麻七。”水中石答,“他要给你说。”
“你说吧,麻七!”米兰兰接过电话说。
“呜呜……呜……呜……”手机里传来麻七的哭声。
“你哭个什么呀,快接凌书记过来……大家都在等着他!”
“米……呜呜……镇长……呜,凌……书记……他……”麻七在电话里哭得泣不成声,话也说不连贯。
“你哭个啥!”米兰兰一急也吐出个脏字,“凌书记他到底来不来?”
“凌……凌……书……记……死……了!”麻七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
“什么?你再说一遍。”米兰兰惊诧地问。
“凌书记死了。”麻七咬着牙又说了一遍。
“是真的吗?”米兰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有假。”麻七说,“他人已成一具僵尸。”
米兰兰脸色煞白,朝镇上来的干部手一挥:“都回镇上。”
大家还都没有回过神,一齐惊奇地问:“咋?”
米兰兰又是手一挥,果断地说:“都回镇政府。”
水中石一见慌了,摸着脑袋跑到米兰兰跟前说:“米镇长,这是咋回事?奠基时间就到了。”
米兰兰白了他一眼:“凌书记死了,还奠什么基?”
水中石一听慌了,结结巴巴地说:“凌书记……死……了,那你就宣布……宣布奠基……好了。”
米兰兰又白了他一眼:“你胡扯八道,凌书记死了,谁还有心欢天喜地搞奠基,想奠你自己奠吧。”
说完,她率全体镇干部回到镇政府,径直来到凌书记的办公室,迎面过来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医生告诉她:“米镇长,估计凌书记是在凌晨五点左右就停止了心脏跳动。”
“什么原因?”米兰兰有气无力地问。
“估计是大量酗酒造成心脏病突发。”医生说。
“麻七哩,麻七!”米兰兰大声喊道。
“米镇长,我、我在这。”麻七从米兰兰身后转到米兰兰面前,一副哭丧脸。
米兰兰喝问:“凌书记昨晚跟谁在一起喝酒啦?”
麻七拉着米兰兰的手说:“米镇长……到你办公室说吧。”
“凌书记都死了,还有啥话要背人,当着大家的面说吧。”
“田……捍卫……”麻七嚅嗫着说。
“田捍卫?哪个田捍卫?”米兰兰的神经像触了电。
“就是省交通厅那个……田戈的哥哥……还有个姓成的老板……”
“他们怎么能在一起喝酒啊?”米兰兰疑惑地问。
“我……我是听见……说修和尚桥,别的什么也没听见……”麻七说着,眼皮也不敢抬。
米兰兰舒缓了一口气:“喝了多少酒?”
麻七从兜里摸出个报销单,吭吭哧哧地念着说:“白酒6斤,红酒3瓶,啤酒6瓶……”
米兰兰从鼻孔里冒出一声冷笑:“三个人喝这么多,不喝死才怪。”
“还有陪酒女喝的。”麻七忙补充一句,补充了又后悔多嘴。
“陪酒女?”米兰兰又上火了,怒声喝道,“在哪个宾馆喝的酒?”
麻七不说话了。
“你说话呀!哑了?”米兰兰大声喊叫着。
麻七还是不说话。
米兰兰上去夺过他手中的发票,见上面盖的红色印章有“交通宾馆”四个字样,她虽然没去过交通宾馆,但听人们传说那是喝“花酒”的地方,便问:“是谁安排的?”
麻七不吭声。
“是谁安排的?”米兰兰声音越发高了。
“……我……”
米兰兰咬着牙,将那发票撕个粉碎,然后一个巴掌猛地朝麻七脸上打过去,并骂着:“鼻涕精,你个缺德货,你咋想着把他们安排到那个野地方!”
麻七一言不发,也不敢正视米兰兰。
米兰兰这时想,这回田捍卫怎么和凌云志拉扯上了?谈项目怎么不正大光明地到镇上来,而是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其中必有“猫腻”,于是对麻七说:“去,到交通宾馆找田捍卫去,我要问问田捍卫是怎么把凌书记灌死的。”
麻七这才眼翻白翻白说:“他们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米兰兰问。
“他们原来说今天下午要签订一个协议,上午就打电话找凌书记,我刚说凌书记死了,他们就吓跑了。”
“真不够朋友,看来现在连酒肉朋友也没有。”米兰兰说完,带着镇干部来到凌云志的遗体旁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