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掩着嘴转身飞奔出了破庙。慕云起在庙里一脸阴沉的看着她转瞬淡去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才扭过头去,他的外袍就挂在旁边随风晃动着,似在无声嘲笑他的暴戾无能。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会关心他在乎他了,她昨晚竟然照顾了他一晚上吗?
昨晚,是慕云起不愿意回想的黑色。穿了外袍,他慢慢往慕府走去。
回慕府不为别的,只为回去拿钱。
他要喝酒,有银子才能买到酒来喝。
在慕晓枫刻意纵容下,他很容易又拿到银子出去继续过醉生梦死的生活。
有时大白天就喝得烂醉如泥,有银子的时候还有酒馆愿意暂时收留他,一旦银子花光,也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老板都会立即翻脸不认帐让人将他丢到大街上去。
素卿偶遇他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当然每次都是在他喝醉并且被人丢出来的时候。
每一次,她只是默默照顾他,在他将醒未醒之际,然后悄悄离去。
她知道,慕云起想要在她面前保持仅剩的一点自尊。而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但是这点微末的尊重她还是可以给他。
其实她不知道,她以为慕云起还未清醒之际,慕云起往往不过都是在继续装睡而已。
对于这个女人,他的心情同样复杂,所以他宁愿闭着眼睛听她自言自语,也不愿清醒面对她的关怀。
但是,素卿以为她做得隐秘的这些事,却暗暗全落进了方同眼里。
“素卿你个贱人,我花大把银子供养你,你却背着我偷汉子,还非要可怜收留照顾那个残废;好样的,你真够好样的。”
这一天,倚香楼的姐妹们都在补眠的时候,素卿百无聊赖的上街采买去,别人夜里得卖力干活,因她被方同包了,白天黑夜都是倚香楼里最清闲的一个人。
所以,她上街采买的时候,倚香楼众多姐妹都会托她帮忙买些东西。
她沿路走到内城河畔时,正打算到其中一间有名的胭脂水粉铺里选买胭脂,就在此时,却见对面一家酒旗迎见招展的酒馆突然闹哄哄起来。
她不由得蹙起眉头,有心想着要避开这些让人烦恼的场面,脚步却不知怎的自主停了下来。
本该扭开的头却下意识转了过去,远远的可以望见酒馆里有两三个伙计正推搡着什么人。
而那个被暴力推搡出来的人仿佛极为愤怒,身子一边往外转,嘴里还忿忿不平的嚷嚷着什么。
又是一个酒鬼。
这句话一冒出心头,素卿立时呆了呆,再瞪目极力眺望,整个人忽然如遭雷击一般呆住了。
被店伙计推搡到外面,还一脚站不稳跄踉倒地的酒鬼——正是她最近经常遇见并暗中照顾的慕云起。
他两边垂下宽大而空洞的衣袖,实在太刺激她的眼睛,所以这一望远远的看不真切,但她几乎没有怀疑的立刻就能肯定是他。
那边谩骂声还在继续,被推倒在地的慕云起半天也没站起来。
周围路人渐渐围笼过去对他指指点点,素卿听着那些声音,有嘲笑的有怜悯的有同情的也有鄙视的……
她暗下一窒,连胭脂都忘记买了,转身提着裙摆就往对面人群围笼处跑去。
“大家请让一让,请让一让。”素卿跑到人群外,却苦于无法靠近中心,更无法得知慕云起眼下情况,只得提高声音厚着脸皮请求他人让出道来。
听闻她的恳求,那些原本哄笑的鄙视的猜测的各种声音和目光立时转了对象,从里面那个半醉半醒的残废转移到外头声音娇柔的女子身上。
在这种情形下这种地方被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洗礼,素卿不禁紧张得手心冒汗,但此时她已经没有选择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往人群包围中的慕云起走去。
“方同,阉狗……你、你连根都没有,你算什么男人,你竟然竟然敢暗算小爷!”
素卿好不容易靠近中心,耳边就传来慕云起含糊不清的谩骂,她登时惊得脸色大变,下意识的低头警剔往四周瞄了瞄。
这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更顾不得什么羞耻,直接奔过去伸出手捂住他嘴巴,并轻声哀求道,“公子,公子,求你别再说了,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回去?我呸!方同你这阉狗我告诉你,小爷我……我不怕你,有种你出来、出来跟我单挑!”
素卿见连堵都堵不住他的怨恨谩骂,小脸更加惊得煞白,她什么也不敢再想,直接半拖着慕云起仅剩那半条胳膊想要将他架起离开此地。
偏偏慕云起极不配合,她拽了半天也没办法将他架起来。
她忍不住面露难色往人群望了望,苦声哀求道,“各位好心人,请你们帮帮我,帮我叫辆马车来。”
“我呸,阉狗……没根没种的狗东西,我杀、杀了你。”
慕云起嘴里还在叫嚷不停,他赤红的眼睛此际冷光迷离,完全处于酒醉不清状态。
素卿听闻他声声谩骂不断,心里不禁万分后悔自己暗中照顾他时,一时说漏嘴透露出来的猜测。
以至自尊心极强的慕云起,对方同那个太监愤恨到极点,平日冰冷话少之极,却在酒醉之下将心里话当街大骂出来。
周围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人多,但愿意伸出双手援助素卿一把的却一个也没有。
好在慕云起嘴里谩骂声不绝,却愿意让素卿架起他往有马车的地方走去。
然而素卿架起他,想走却并不容易。因为这时,路人中有人对他嘴里念念不忘的“方同阉狗”起了兴趣,竟然逗着他问,“喂,小爷,谁是方同阉狗?”
“阉狗都不知道?”慕云起似乎突然遇到知己一样,竟然一把甩开素卿,歪歪斜斜往人群扑去,“阉狗就是、就是无根无种的太监,太监就太监……还非要学男人包什么姑娘!”
“兄弟,你说这方同阉狗可恨不可恨?”慕云起晕乎乎笑了笑,还想举手去拍一拍人家肩膀,不过举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只有半截断臂,他却仿佛忘了让他感觉耻辱愤恨的前事一样,挥着仅剩的半截断臂仍旧含糊不清的道,“你说这无根无种的狗东西是不是特别招人恨?”
“你说得对,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狗东西确实挺招人恨的。”一道尖锐沙利的让人闻之心里发毛的声音,突然阴恻恻冷笑着插了进来,他声音乍响,其他看热闹的路人立时诡异静默。
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路如是也。
这声音明显与常人不同,既没有男人的低沉厚重,也没有女子的娇柔清脆,偏偏兼具二者又不似二者重合。
这么别具特色并令人一听难忘的声音,除了那一类不男不女的人外,这世上再无别人会拥有。
是以一阵诡异静默后,反应过来的人群立时哗一声如潮水般退去,迅速让出一条道来。
原本被路人包围其中的一男一女立即明晃晃被暴露孤立出来。
素卿望见昂然负手冷笑阔步行来的身影,脸色顿时大变。
但慕云起却仍旧不知危险逼近,仍不知死活的发着酒疯一口一个“无根阉狗”在骂骂咧咧不停。
素卿已经惊吓得脸色煞白,愣愣的架着慕云起傻住站在原地不动。
方同抬头,淡淡的看了一眼相凭痴立的男女,目光掠过素卿惨白的面孔时,眼底有浅浅悲悯决绝愤怒;掠过那醉眼朦胧目光涣散的慕云起时,他眼底蓦然盛满难以容忍的极度愤恨怨毒。
只见他眼缝里凶光一闪,随即站停,笑眯眯扫了扫闪得远远的路人一眼,“辱骂侍候圣上的奴才,等同于不敬圣上,这是灭九族的大罪,众位也想试一试被灭族的滋味吗?”
这些看热闹的路人大多是为升斗米奔波发愁的平头百姓,平日里只在说书故事里听到过圣上龙威,这会突然听到这不敬灭族的大罪有可能跟他们扯上关系,更可能一不小心会落到他们头上时,这些看热闹图新鲜的升斗小民立时轰一声作鸟兽散了。
就是有人没有眼色认不出这位是太监,可也听得出这位语气不凡,敢将圣上与灭族大罪挂在口边的,都不是他们这种小民能够惹得起的人物。
不过他们作鸟兽散只是怕会被慕云起的口无遮拦祸及,这会躲得远远的觉得已避到安全距离,却又不甘心放弃眼前难得一见的热闹。
于是,大胆的三三两两路人仍偷偷摸摸躲在不远处竖起耳朵听着,瞪大眼睛看着,就等着看当中那对呆立男女的下场。
方同步步走近慕云起与素卿位置,袖下紧握的刀柄已然渐渐在素卿惊恐的目光中露了出来,他环视四周躲藏不愿离去看热闹的路人,满意地扯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恐怖笑容来。
两眼凶狠怨毒的盯着那对男女,却故意高声道,“什么?你们自知失言侮辱圣上罪该万死?”
“只求不连累家人,情愿在此以死谢罪?”他陡然张臂大步跨过去,别人看起来就像他着急想要拉住素卿与慕云起一起,嘴里还诧异焦急大喊道,“我说年轻人,不可,你们万万不可因此轻生呀。”
他嘴里紧张大呼着不可,袖下利刃却已经完全露了出来。别人看着他在紧张扑过去想要救人,实际上,素卿惊恐的架着慕云起步步跄踉往后退。
不过,即使惊恐万分,素卿后退的时候仍然没有松开慕云起,也没有将他当人肉盾牌拉在自己前面。相反,她反而欲以自己纤弱之躯护住慕云起,紧紧的将人护在她身后。
她这一举动更加让愤怒怨毒的方同怒火中烧,利刃出鞘,方同冷冷狞笑着,箭步一跨,狠狠对着素卿就扎了过去。
只要刺中她心脏,素卿自然必死无疑,而她架着护在身后的醉鬼慕云起,到时自然也会一同落水殉死谢罪。
然而在寒光闪闪的尖刀就要刺到素卿身上时,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慕云起,会骤然错步自素卿身后扑了上来。
他这一扑,正正挡住了方同刺向素卿的利刃,但也因为他这一扑,方同吃惊之下,下意识在利刃刺入他身体的时候用力将他狠狠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