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鱼在金融海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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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苏小鱼的穷人的自尊(1)

穷人的自尊就是,明知要不起,却说是我不想要。

——苏小鱼

1

久光后街,任何时间都是人潮熙攘,车流密集,等待进入shopping mall地下车库的各色车辆沿街排成长龙,挪动速度缓慢。街边是整排的各国餐厅,下着些微寒雨的午后,临窗一层白蒙蒙的雾气,里外两个世界都是模糊的。

苏小鱼到达coffee bean的时候汤仲文已经在了,独自靠窗坐着,就这么一点时间,他居然仍在工作,低头看着掌上电脑,沉默侧脸,衬着窗上的那一层模糊白雾,更显得五官深刻。

她在来时的地铁上想好了许多问题,走过去的时候却开始脚下迟疑退缩,突然不想再往前走,突然很想转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汤仲文的视线范围。

来不及了,他抬眼看到她,然后对她点头。

两个人面对面之后的第一句话是汤仲文说的,问她,“要喝什么?”

她刚才心神恍惚,居然忘记叫东西喝,想站起来去柜台,他却先她一步,立起身低头看她,又问了一句,“要喝什么?”

她被动地仰头看他,来不及说话他便替她决定了,“巧克力吧,等一下。”

他说完便转身,苏小鱼唯一能做的就是望着他的背影发呆,汤仲文无论何时何地给其他人带来的压力都很大,收银台内的小姐与他说话时也有些紧张,最后还找错了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苏小鱼都能看到她耳根都红了。

她也一样,一直是有点怕他的,她至今都能够清晰记得他第一次对她说出deadline这个词时的压迫感,那种感觉太强烈了,以至于她在之后与他所有的交流中,都不自觉地小心翼翼。

他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那个有着完美主义强迫症的工作狂,她曾经的顶头上司,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确定的,那么他呢?一直以来,究竟是怎样想她的?

没时间想太多,汤仲文已经走回她面前,坐下时把手中那个银色的号码牌放到桌上,就在他咖啡杯的旁边。

那杯咖啡是满的,杯沿雪白,一丝喝过的痕迹都没有,苏小鱼开口的时候眼光只落在它的上面,好像那是多么值得一看的美物。

她的第一句话是,“文森,谢谢你的推荐。”

隔了数秒才听到他的回答,只几个字,“不用谢我。”然后终于伸出手,端起了那个咖啡杯。

苏小鱼眼前的目标凭空失去,目光却没有随着那个咖啡杯随之上移,仍留在空荡荡的原地,沉默了。

他也不说话,等她。

这个coffee bean里永远都很满,身边充满了谈笑私语,一片嘈杂,唯独他们两个安静如斯,小姐走过来送上巧克力的时候着实迟疑了一下,放下之后收起那个银色号牌,倒退着走了,一句话都没敢多说。

透明玻璃杯里的热巧克力,颜色很淡,苏小鱼伸手去捧,隔着厚厚的玻璃,热度一点一点传到掌心里,低头喝了一口,果然是淡,与她习惯的浓郁味道天差地别。

她原是有无数的话想说,只这一口便被冲得淡而无味,心里混乱,没想到他应得那样快,自那个可怕雨夜之后,她也模糊感觉到他对她的一些不同,但每次想到最后都觉得自己可笑,不愿深思,现在想来,或者是她潜意识里根本不愿多想那个可能。

她这一路都关着心,蒙着眼,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她又不是真瞎,再这么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她便暗暗地吸了口气,开口继续,“文森,我真的很感谢你的推荐,但我希望你做出这个推荐是因为我值得ENSEAD,而不是其他原因,这样对所有人都不公平,对我也是,对不对?”

她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仍是没抬头,耳边听不到他的回答,几秒以后看到那个白色的瓷杯被放回原来的位置,与桌面接触时轻微的一声响。

她的心连着这声音一起跳了一下,再努力了一下,苏小鱼强迫自己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汤仲文张口想说话。

他也正看着她,却没有给她机会把话说出来,声音平直,只是一句陈述。

“你不用谢我。”

什么意思?原本说出那句话就耗尽了苏小鱼的所有努力,听到这样的一句,她顿时忘了如何继续。

四目相交,汤仲文眉骨高挺,眼睛很深,阴影里很难分辨眼中情绪,她过去也从未尝试过仔细看他,这时满心混乱,就更觉得他的眼神复杂难解,完全不得要领。

他却不移开目光,笔直盯着她的眼睛说话,“苏小鱼,我不认为你会不值得这样一个推荐,如果我可以。但是ENSEAD只接受资深校友的推荐,所以你不用谢我,做出这个推荐的,不是我。”

2

汤仲文语速不快,说得句子也并不复杂,但唯一的听众苏小鱼却听得一脸茫然,无声无息地微张着嘴唇,眼里的焦距都慢慢散了。

她不答,他便一直就这样笔直地看着她,近乎无礼。

或者有失风度,还可能在今后的岁月中令自己失笑,但相较不知何时能够再见的预期,这些都不算什么。

多久了?他认识面前的这个女孩子究竟有多久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真正共处的时间少得可怜,但他却总是突然地想起她,她在他的记忆中一直是最初相识的样子,抱着厚厚的一叠资料手册,奔到他办公室里,略带些紧张地看他;听到近似于mission impossible的deadline时会垂一垂肩膀,然后很小地吸一口气;还有通宵熬夜后在走廊里边走边揉眼睛,看到他走过还假装没事,两只手一起放到背后去掐,因为痛,眉毛皱起一点点,可能是本能,自己都不知道,有时还对着他努力地笑。

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的?竟没有一丝征兆,所以让她径自从身边游过,错失在突然降临的变故中。

他出身世家,一路走来顺遂无比,直到那天在拍卖行,看到陈苏雷出现在她身后,她回过头去,望着那个男人微笑,眼里隐约闪着光,他胸口下某个地方突然皱了一下,并不是痛苦,只是后悔。

后悔没有告诉她,她在自己记忆里留下的那些点点滴滴,后悔没有让她知道,他虽然严厉,但她在他心里,总是不同的,或者那些都不是他能够说出来的,但至少可以告诉她,他曾经有多少次在走廊的一端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困倦欲眠地走在前头,最后消失在转角处,没有叫住她,也不想走过她的身边,只是不想她再一次掐痛自己,还要对着他努力地笑一下。

耳边响起苏小鱼的声音,她终于开口说话,叫他名字,眼中的茫然渐渐退散,取而代之的是讶然疑惑,甚至带着点忐忑,“文森,你,你知道是谁推荐了我吗?”

他知道,想说那个人的名字,还未开口却只觉胸口烦闷,这烦闷并不陌生,那天在香格里拉的36层,与陈苏雷面对面时已经经历过一次,没想到此刻又卷土重来。

那天她一直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穿白色的小礼服,并不左顾右盼,因是一种不自知的美,更加烁烁闪光,他走近时竟觉得刺痛了眼睛。

提议介入惠诚实业股权收购项目的是范闻,但坚持进行的却是他。任惠诚并没有把消息放得太大,他们接洽任家长子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任岳一向以自己的父亲马首是瞻,所以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谈得相当不顺利。后来范闻通过其他途径终于得知陈苏雷早已与任惠诚联系过收购意向,陈苏雷行事缜密,若有这样的消息传出那就是已有了相当的把握,范闻当时就有了退出的意思。

但是他坚持。

为此范闻还与他有过争执,一脸不可思议地质问他,“你要做下去?怎么做?惠诚实业还未上市,这不是公开招标,原始股变动而以,没有一点透明度可言,你知道陈苏雷开出来的条件是什么?你想开到哪个价格?还是说只要是陈苏雷想要的东西,亏本你也想抢一抢?”

他当时沉默不语,与范闻对视良久,最后还是范闻无奈,摇着头往外走,再没有与他多说一个字。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明白范闻的意思,也不想反驳,有时候人会突然想用愚蠢的办法发泄,他因自知而沉默。

后来就在酒会上遇见了陈苏雷,他是独自走到他身边的,举杯微笑,开口却简单直接,只一句,“汤先生,眼光不错。”

“环保照明业的确前景可期,陈先生不也是很早就留意到这一点?”曲折婉转与躲躲藏藏一向不是他的强项,他的回答也同样直奔主题。

陈苏雷脸上的微笑还在,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可惜在商言商,有些事情没办法两者兼得,恐怕是先入为主的因素更大一些。”

“所谓先入为主,也可能是因为从未有过比较的机会,唯一的选择怎能被称为选择,你说是不是?”他答得丝毫没有退让之意,眼睛直视对方。

陈苏雷也看着他,那个微笑渐渐收敛,终至不见,最后突然一讪,转身看着远处的某一点说话,声音低缓,“汤先生认为,只要有比较的机会,那个所谓的先入为主的选择,就会改变吗?”

他一时有些错愕,然后突然明白这个男人在说些什么,顿时沉默,酒会熙攘,不知为何他们身侧却空无一人,或者即便有人留意也不能理解,耳边又响起陈苏雷的声音,却是笑着的,“Sorry,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连我自己都很想知道结果,如果有结果的话。”

“结果?没有选择何来结果?”他的这句话冲口而出。

陈苏雷一笑,低头看脚下,他也看过去,他们站在餐厅最边缘,脚下透明的玻璃地面烟笼翡翠,下面还有锦鲤游弋,端得是极尽巧思。

“如何?”陈苏雷不答反问。

他暗叹一声,这男人说话九曲十八弯,他竟然每一句都能够意会,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玻璃鱼缸,再美又能如何?”

“你错了。”陈苏雷摇头,“她是自由的,一直都是,等待选择的永远都不会是她。”

他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句话,细细想过,忽然心里一叹,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不明白你。”

陈苏雷转头看他,一笑举杯,说了最后的一句话,“这样吧,不如我们打个赌?”

“文森,文森?”熟悉的声音,是仍坐在他面前的苏小鱼,轻声地唤他的名字。

他回神看她,她眼里的忐忑之色更重,难得结巴,又很小声地再问了一句,“那个,我想知道,推荐我的人是不是,是不是苏雷?”

他沉默,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这样吧,不如我们打个赌?

原来如此,这世上竟有这样的男人,用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方式等待一个结果,难道他真的如此笃定,笃定她的选择永远都会是他?

苏小鱼还在看他,目光须臾不离,执着地等待一个答案,而他在她殷殷的眼神中垂眸,心中五味杂陈,最后终于沉默地点了点头。

3

是苏雷!

终于得到确定答案,苏小鱼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迷惑未解,凭空又生出震惊与惶然来。

为什么是他?又怎么可能是他?

她还记得自己对苏雷提出想考MBA时他的沉沉眸色,问她,“是吗?那你以后要去哪里?”然后在她不知所云的回答中转身离开,独自去了法国,整整两周。

这是她与他在一起之后最长的一次分离,她不可能不印象深刻。

现在呢?

现在他却在她不知情的时候给出这样的一个推荐,他对她好?是,他对她好!但她竟不能理解,竟满心迷茫,迷茫的不是她要去哪里,而是他要她去哪里?!

心里混乱,她仓促地站起身来告辞,“文森,我想先走一步,对不起。”

他欲言又止,但她已经转身,步子迈得有些急了,差点被椅腿绊倒,手臂一紧,回头看到立在身后的汤仲文,握着她的手臂,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只说了两个字。

“小鱼。”

她不答,手臂微微一抽,肩膀因为紧张而绷了起来,只是看着他沉默。

四周充满谈笑声,音乐柔和,咖啡香四溢,但他们两人身边却寂静得空气凝结,她全身僵硬,他目光复杂,这一瞬漫长得令苏小鱼无法忍受,最后手臂一落,却是他松了五指,放开了她。

她心里一松,脸上就略带了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再次道别的同时转身,步履匆匆,转眼便走出了门口。

而他独自立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