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宝玉安静了,贾母王夫人等才回房去。一夜还派人来问过几次。贾母又让人拿来宫廷秘制的祛邪守灵丹和开窍通神散给他服用,第二天又吃了王太医开的药,渐渐地好起来。他神志也清醒了,但因为害怕紫鹃离开,有时就假装发疯的样子。紫鹃也很后悔,现在虽然日夜辛苦,但也没有怨意。袭人等都心安神定,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
这时湘云的病也好了,天天过来探望,见宝玉清醒了,就把他得病时疯狂的表现比画给他看,逗得宝玉自己趴在枕头上笑。没有人的时候,宝玉就拉着紫鹃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吓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玩的,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么在理,怎么是玩笑话。”紫鹃笑道:“那些玩笑话都是我编的。林家确实没有人了,就是有也是很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就是有人来接,老太太也不会放走的。”宝玉道:“就是老太太放走,我也不会答应。”紫鹃笑道:“你真不答应?只怕是嘴里说说。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两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过年的时候,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她?”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她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要是定下了她,我还能是这个样子?我这刚好起来,你又来气我。”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只愿这会儿立刻死了,把心挖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全都化成灰——灰还有形状痕迹,不如干脆化成一股烟—烟还可以凝聚,还能看见,必须再来一阵大乱风吹到四面八方都散了,这才好!”说着又滚下泪来。紫鹃忙上来捂住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笑着说道:“你不用着急。这都是我心里着急,所以来试试你。”宝玉听了,诧异地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但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唤。她又和我极好,比她从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我现在心里发愁,她要是走了,我一定要跟着她去的,不然就辜负了平日的感情了,可我的全家都在这里,跟着她,就只能放弃了本家。所以故意用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活着,咱们一起活着,不活着,咱们一起化灰化烟,怎么样?”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琢磨起来。
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回去吧。”紫鹃听说,收拾了一下,回到潇湘馆来。
黛玉见宝玉这样,自己的病更重了,哭了好几场。见紫鹃回来了,她赶紧问现在的情况,听说差不多全好了,就让琥珀回去伺候贾母。晚上紫鹃躺在床上,悄悄地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要走就发起疯来。”黛玉没说话。紫鹃停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了,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起长大,脾气、性情彼此都了解的。”黛玉道:“你这几天还不累?趁这会儿不歇一歇,胡说些什么。”紫鹃笑道:“不是我胡说,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好。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没父母没兄弟的,谁是知疼知热的人?趁着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候,定了大事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没听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是不是疯了?怎么去了几天,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明儿去和老太太说,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你又有什么好处?”。黛玉听了这话,心里不免伤感起来,哭泣了一夜,到天明才打了个盹儿。
这天宝钗来潇湘馆,正好她母亲也来看黛玉了。只听薛姨妈道:“我的孩子,你们女孩家哪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不管你们两家隔着海,隔着国,还是有世仇的,终究会有机会做夫妇的。反过来,就算父母和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都在一起,以为是确定无疑的亲事,如果月下老人没有用红线拴住,最终也是不能在一起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现在也不知道是在眼前,还是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说话就说话,干嘛拉上我们。”一边说,一边趴在她母亲怀里笑道:“咱们走吧。”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还撒娇。”薛姨妈用手抚摸着宝钗,叹口气向黛玉说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我见了她,有多少愁能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她偏在这里撒娇,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宝钗笑道:“母亲,瞧她轻狂的样儿,倒说我撒娇。”薛姨妈道:“也怨不得她伤心,可怜没有父母,到底没个亲人。”薛姨妈又抚摸着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要是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问道:“我先问你,为什么反倒把邢妹妹先说给我兄弟了,这是什么原因?”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给他兄弟了。”宝钗笑道:“不对。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回到家就定下了,也不必提出人来。也不明说是谁了,我刚才说你不能认娘,你自己想去吧。”说着,便和她母亲挤眼儿发笑。
黛玉听了,便也趴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她我不依。”薛姨妈忙也搂她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她是逗你呢。”宝钗笑道:“真的,母亲明儿和老太太求了她做媳妇,岂不比外头找的好?”黛玉便够上来要抓她,薛姨妈忙笑劝,用手把她们分开了。
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踏了她,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是断不肯给他的。前儿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要是外头去说亲,肯定是不满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他,岂不皆大欢喜?”
林黛玉先还愣愣的,后来听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姨妈说出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母亲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然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是催着你姑娘出了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是倚老卖老啊。”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笑道:“阿弥陀佛!该,该,活该!也碰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以及屋内的婆子丫鬟都笑起来。
[弹墨绫]
嵌有黑线的绫子。
[人中]
位于人体鼻唇沟的中点,是一个重要的急救穴位。
[小蹄子]
对年轻女人的詈(造佻)词。
[本家]
指同宗族或同姓的人。
[月下老人]
是我国神话传说中专管婚姻的神,又称“月老”。
人物谱:
麝月
麝月是贾宝玉身边的一等丫鬟。她的脾气秉性与袭人相似。宝玉宝钗落魄后依然还在身边服侍。她是陪伴宝玉做完红楼一梦的最后一个人物。
麝月是一个实心眼的孩子,她虽然听袭人的话,却又和晴雯很玩得来,她们两个的关系很融洽。比如见晴雯撕扇子就直截了当说她“造孽”;见晴雯半夜不穿大衣跑去吓她,直骂“你死不拣好日子”等。麝月心思单纯,总是就事论是,所以她的人缘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