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荣国府的管家赖大为儿子赖尚荣做了州官摆酒庆贺。贾母高兴,便带着王夫人、薛姨妈还有宝玉姐妹等,到赖大家的花园里来坐了半天。那花园虽然赶不上大观园,但也非常整齐宽阔,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也有好几处很精致、很特别。
外面大厅里,坐着薛蟠、贾珍、贾琏、贾蓉他们。赖大家请了几个现任的官员和几个富家子弟作陪,其中有位叫柳湘莲的,年纪轻轻,却性情豪爽,酷爱耍枪舞剑。他见薛蟠酒后赖皮赖脸的样子,心中很不高兴。
薛蟠见没有贾政等人在场,就尽着性子,多喝了几杯,更加放肆起来。他见湘莲年轻,也不问清楚,就对他胡言乱语起来。湘莲见他这副嘴脸,又恨又讨厌,强耐着性子,敷衍了几句,便想抽空走开。谁知薛蟠叫嚷着,竟拽着不放。湘莲心中满是怒火,恨不得打死薛蟠。只是碍着赖尚荣的脸面不好下手,便想了一计,约他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见面。薛蟠没有细想,就一个人跟他去了,谁知竟被湘莲狠揍了一顿。
薛蟠白白挨了这顿打,竟不能出气。身上的伤痕还有,他不好意思见人,只好装病躲在家里。闲了十几天,他还是耐不住了,于是便要跟人去南边做生意。薛姨妈和宝钗不放心,叮嘱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大家喝送行酒,薛姨妈、宝钗她们把薛蟠送出大门,两个人泪汪汪地看着他走远了,才转身回家。
薛蟠走后,薛姨妈叫香菱去和她睡。宝钗道:“母亲,这里有这么多人作伴,不如叫香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每夜做活,多一个人岂不更好?”薛姨妈听了,便叫香菱收拾一下,和宝钗来到了衡芜苑。香菱道:“我原本要和奶奶说,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玩,谁知你竟然说了。”宝钗笑道:“我知道你羡慕这园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时又没时间好好玩一玩。趁这个机会,你干脆住上一年,既满足了你的愿望,我也多个作伴的。”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我作诗吧。”宝钗笑道:“你还真是得寸进尺啊。今儿头一天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便来到了潇湘馆。此时黛玉的病已好了大半,见香菱进园来住,也很高兴。香菱笑道:“我这一进来,也有空儿了,如果能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然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的文学才能虽然不高,大概教你还行。”香菱笑道:“真是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要腻烦啊。”黛玉道:“作诗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就是结构讲究起承转合,当中是两个对仗的句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实的相对。如果有了意思新奇的句子,平仄虚实这些都不讲究也行。”香菱笑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有对得极工整的,也有不对的,又听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可是看古人的诗上也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感到很疑惑。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律是次要的,词句新奇才是第一位的。”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小事,第一立意要紧。如果诗的意思好了,连词句都不用修饰了,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香菱笑道:“我很喜欢陆游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得真有趣!”黛玉道:“千万不能学这样的诗。因为你们不懂,所以见了浅显易懂的就喜欢,一旦进了这种形式,就再也学不出来了。你要是真心想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先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杜甫的七言律,然后再把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有了这三个人的诗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看一看。你是一个极其聪敏伶俐的人,这样不到一年的工夫,不愁成不了一个诗人!”香菱听了,笑道:“好姑娘,那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黛玉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诗拿来,递给香菱,又说:“你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不明白的问你家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给你听。”香菱拿了诗,回到蘅芜苑,什么也不顾了,就在灯下一首接一首地读起来。宝钗连催她好几次睡觉,她也不睡。
一天,黛玉才梳洗完了,就见香菱笑吟吟地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都读了。”黛玉道:“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略懂了点,但不知对不对,我说给你听听。”黛玉笑道:“要多讨论才能有长进。你说来我听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说不出来的意思,想一想却是逼真的。有的好像没有道理,仔细想一想又特别有理有情。”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哪里领略到的?”香菱笑道:“我看《使至塞上》这首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直’字似乎无理,‘圆’字好像太俗。但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到了这个情景。如果想再找两个字换了这两个,那是绝对找不出来的。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好像无理。仔细想一想,必须这两个字才能把情景全部描绘出来,读起来,就好像含着几千斤重的橄榄,越嚼越有味儿。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句,这‘余’字和‘上’字,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我们那年到京城来,傍晚停下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户人家正做晚饭,那个烟竟然是碧青色的,直上天空。昨晚读了这两句,我就好像又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来了,也都坐下听她讲诗。宝玉笑道:“听你说了这两句,可以看出你已经明白诗的真谛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还不知他这一句是套用了前人的。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雅自然。”说着,她翻出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递给香菱。香菱看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我说你已经明白真谛了吧,别学了,再学就杂了。你马上就写吧,写出来肯定错不了。”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邀请函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拿我开玩笑呢,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要说我们认真作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宝玉道:“你们也太瞧不起自己了。前天还有人求我把你们的诗稿拿给他们看呢。我抄了几首给他们,谁不真心叹服啊,他们都拿去刻印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吗?”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可真能胡闹!别说那不成诗,就是成了诗,我们的作品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代女孩儿的诗稿、绘画如果不传出来,现在也就没办法见到了。”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就去了。
香菱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央求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试试,帮我改正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亮最好,我正要写一首,还没有写呢。你就作一首,十四寒的韵,你爱用哪个就用哪个去。”香菱听了,高兴地拿回诗来,冥思苦想地写了两句,又舍不得杜甫的诗,拿起来读了两首,如此茶饭不思,坐卧不定。宝钗道:“你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她算账去。你本来就呆头呆脑的,再这样,就真成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捣乱了。”说着作了一首,先给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不好意思,只管拿去给她看看,看她怎么说。”
香菱听了,便拿了诗去找黛玉。黛玉看她写道: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有了,只是措词不雅。都是因为你看的诗少,被束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